雪山上,一切都已融化了。凌墨飞带着沉重的目光,在周围徒然地寻找着痕迹或形状。那些熟悉的山坡,脚下踩着的道路,和残酷的面容,都没有了。他绝望地望向天空,用力寻觅着她的身影。但是这片寂寥空旷的空间,除了看见自己的孤独,在他的身体之外再也找不到她了,甚至什么都找不到了。在一个拐角,忽然看见珍妮猩红色羽绒服的一角,凌墨飞努力克服着脚下的阻力,奋力朝那个方向跑。讨厌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很不情愿地拿起接听。
“老凌,开门!赶快开门!”
“开什么门?”说出这句话时,他陡然惊觉自己是在梦中,神志既清醒又恍惚。
“我在你门口,给我开门!”
是韩东亮的声音,凌墨飞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寻找珍妮的场景依然停留在脑际,他从来不相信珍妮在雪山失踪,它更像是一场阴谋。
叮咚的门铃声一下比一下急促,他一个咕噜爬起,抓起浴袍随便披上,几步跨到门口。
韩东亮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血丝,但两眼亮晶晶忽闪着,满脸透着亢奋。他也不等凌墨飞说话,自己径直走进屋里,手里挥舞着一个裹成卷的纸筒,也不坐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你昨天怎么不回我微信……”
韩东亮一摆手打断他,将那个纸筒递过来,“你以为我危言耸听?自己看看出了什么大事!”
凌墨飞展开那个纸筒,是一份报纸,仔细一看,是昨天的“博亚航空时报”。他心头一怔,抬头看韩东亮,那家伙已进卫生间去了。
博亚航空时报很厚,大约有十几个版面,想直接问韩东亮,见他已从洗手间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翘起二郎腿故意不朝他看,一脸的神秘悠哉。凌墨飞只好把报纸摊在餐桌上,拖过椅子坐下,自己一版一版顺着大标题看。
翻到第五版时,右下角跃出两个黑体字:讣告。
中国共产党员,部级劳动模范,云南省先进工作者,博亚航空集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党委副书记白淳同志,于2018年12月8日在三家村指导扶贫工作时,不幸溺水身亡,享年50岁。为表示对白淳同志的哀悼,特定于12月10日上午八时在油管桥殡仪馆举行追悼会,有赠送花圈、挽联和吊唁者,请按时前往。
特此讣告
博亚航空治丧委员会
2018年12月9日
他一边读,韩东亮一边观察着他。
一开始,他看到凌墨飞的眼睛在快速的扫视中流露出内行老练的笃定,随后停了停,更加专注。在看到讣告时,他眼睛骤然瞪大,然后嘴唇翁动着。如果是别人,也许就是一声惊呼或是一阵气喘。他看到他停下来许久没说话,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似乎他的大脑正在无数条路上竞相飞奔,想跑遍每一条。
凌墨飞重新去看讣告,然后又停下,接着又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读。他似乎是在两种渴望之间被拉来扯去,既想继续读下去,又渴望抓住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的所有可能。韩东亮看到了他沉默中的兴奋,知道凌墨飞已经忘掉了他的存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白淳死了?!
指导扶贫工作时不幸溺水身亡……
凌墨飞反复看着讣告上这几个字,大脑里一片空白,一片混沌。
他勾画不出三家村水库的景貌,也重现不了当时的场景,更无法想象白淳指导什么样的工作时会导致溺水身亡。从入侵他电脑获取的信息了解到,白淳是会游泳之人,水性还不错,去出差时经常下海游泳,有在各个海滩的照片。
他打开电脑查询。
三家村位于昆明西郊山区的一个山坳中,山清水秀,树木葱郁,大片的杜鹃花、野山茶、格桑花花开满山坡,有一个风景秀丽的中型水库,西坡处一片红如烈焰的红树林生在浅水区,水光荡漾出绚烂的红叶,犹如一幅油画。
白淳并没有潦草随便地结束生命,选择在景色雅致的三家村水库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很符合他的诗人情怀和浪漫风格,也符合他追求完美的个性。也许他坚信,随着肉体死亡,所有未揭开的秘密也将随之而去,所有罪恶与血腥将不了了之。他留给世人的是一个临死前还在辛勤工作的好形象,一个清白廉政的好名声,一场年轻有为却不幸夭折的大遗憾。博亚航空集团所有干部群众都会为他扼腕叹息,都会在很长时间里念叨他的好处,说尽他的好话。相互见面聊天时会为他的英年早逝扼腕叹息,为命运无常黯然神伤。
“你再看看第八版。”传来韩东亮意味深长的声音。
博亚航空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党委副书记白淳同志,生前为家乡希望小学捐赠人民币200万元。
捐赠荣誉证书
尊敬的白淳同志:
感谢您2018年12月4日对昭通市巧山乡小学的爱心捐赠人民币200万(贰佰万元整),特发此证书,以示感谢!
昭通市教育体育局
2018年12月5日
凌墨飞看落款,看白淳的捐款时间,正是在他的木马行动期间。
“在某些方面我仍是个十足的警察,但在其他一些方面,我已改变了不少。我早已吞下了骆驼,又怎么要被蚊虫噎住。中国的传统风尚是‘死者为大’,品阶再高的官吏出巡,遇送殡行列都自行让道,不论棺中是贵族是庶民。人已死,就以尊重的目光看待他吧,为了王妍君下半辈子的名声和安稳生活,我希望你就此放手。”
被韩东亮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一番直率和并不单纯出自理性的话让凌墨飞从漫长的抽离中回过神来。
王妍君,这个做好一切转移财产准备要跟丈夫离婚的女人,突然得知死讯是怎样的反应?他把这话问了出来。
“出乎我意料的平静。”
凌墨飞一愣,这与脑海中的王妍君有点对不上号。
“她绝对没想到白淳会自杀,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如果想到的话,她就不会做离开昆明的准备。她的打算是这个礼拜就去南京,陪着儿子到大学毕业,然后跟随儿子一起生活。
“她悲伤吗?”
“她近乎痴呆的平静吓到我了,所以昨天我一直陪着她。直到半夜,她终于哭了出来,这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再恨他的背叛,毕竟也是几十年的夫妻,她在哭泣当中不停地说一句话:他是我的初恋……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白淳临死前有没有对她交代什么?”
“白淳这一个礼拜都早出晚归,一回家就锁在书房。她一来忙于转移财产,二来不想面对白淳,所以两人几乎没说过话,这让她伤心自责到不可收拾。”韩东亮忽然放缓了语调,“白淳死得如此清白,王妍君不用离婚了,不用去南京了,也不用担心众人的指指点点了。她下半辈子会生活在博亚航空广大人民群众的尊重和安慰中。”
凌墨飞的脑子已经麻木,他想勉强抓住最后的一点正义感,去抵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剧烈反应。这来势是如此的凶猛,将白淳冲得没了人形,将他克制自己不要有这种感觉的努力彻底淹没。
“你放过了白淳,王妍君依然会悲伤,非常非常悲伤,复杂的、复合的、无法对任何人倾诉的悲伤。”韩东亮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这句话时像耳语,更像呢喃,仿佛不是说给谁听,仅仅只是想碎碎念叨几句。
凌墨飞进入一种虚幻的、似梦似真的境地,如同穿越般恍若隔世,分辨不清究竟发生的一切是在梦里,还是在梦里发生了这一切。
潘宇打来电话,有个老客户要立刻面见他,商议购买老班章的事情。
记不清韩东亮离开时说了句什么,记不得自己怎么草草洗漱完毕的。凌墨飞带着一脸梦游的神情,下楼,开车,穿过繁华的北京路,来到了博剋堂。
潘宇双手沾满胶带纸,正满头大汗蹲着打包,不用看就知道是在发那批获奖老班章。老客户张华朝他迎过来,大声说着要买老班章,要把剩下的全部买走。
凌墨飞定了定神,用力收回散乱的思绪,飞快在脑海里盘算了一遍:连续发了这几天货,库存还剩下十几件。是留下几件给自己和朋友喝呢,还是全部卖给张华。
“我可是博剋堂最老的客户啊,剩下这批货全部给我,我那批专门追老班章的顾客,这回可以锁定啦!”
他说的不错,每年他都从博剋堂进货到他大理的茶庄卖,销量一直很好,从不拖延货款。
凌墨飞告诉潘宇给他个最低折扣,店里留下一件,其余全部给他。
“凌哥,有你的快递。”潘宇指指吧台。
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正盒子,份量有些沉,心中某个地方忽然被毫无缘由地扯动一下,急忙看落款。上海!来自上海!
果然是她。
不由想起昨夜那个梦。自己和这个长相酷似珍妮的女人之间,莫非有某种特殊的量子纠缠。
小心翼翼地拆开,纸箱里面套着另外一个质地精良的小纸箱。打开来,一眼看见仔细包裹着的红酒,拆开泡沫塑料和封套,是一瓶拉菲!
这著名的葡萄酒皇后,应该不是送给他的吧。
纸箱里还有一饼92年冰岛纯料,一盒“玉溪庄园”香烟,一把木盒装着的口琴,那木盒与口琴都是使用过很多年的样子。
看着这些东西,他目光迷乱。端起箱子底朝天抖了抖,什么都没有了。他把酒、普洱茶、烟、口琴排列在茶台上,点燃一支烟,怔怔看着它们发呆。
实在想不出夏若兰寄这些东西的用意,但又坚信其中一定有深刻的用意。
把口琴从木盒里拿出来,用手轻轻掂了掂。沉甸甸的,是一把不错的德国口琴。
很多年没见过口琴了,现代人几乎没人会吹口琴。童年时期听父亲吹过,右手握住口琴,左手卷成一个弧度捂住,很自然就形成一个音箱。随着父亲腮帮子的起伏,悠扬的音色就从相互握着的手中飘出来,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如今周边的朋友,真没有一个会吹口琴的,包括他自己。
夏若兰寄一把旧口琴来是在传达什么信息?这瓶价格不菲的拉菲,收藏级别的冰岛纯料茶,又是什么用意?这个女人做任何事都不会无缘无故。凌墨飞的手指下意识把玩着口琴冰凉光滑的不锈钢表面,目光散乱地在这几样东西上来回扫视,找不到它们之间的牵连,也想不出它们表达的寓意。
他一直不觉得去面对现实并且做出决定有什么困难,但这次他而对的不是具体的事情,是一团无形无据的迷雾,其中的某些东西如同是勃稠液体中半凝半散的块状物,在被发现之前不断地聚合和变幻。
似乎有什么东西觉得不太对,他把发散的心绪收一收,认真捕捉意识里刚刚冒出来那个小触点。是的,他的确感觉到了某个小触点与眼前这些东西有关联。
再次认认真真把这四样东西逐一看过一遍,有了!白淳是会吹口琴的,电脑里有他吹口琴、弹吉他、拉二胡的照片,这把口琴定是他唯一遗漏在夏若兰处的私人物品。
凌墨飞重新检查那个装口琴的盒子,它显然不是这把口琴的原配,但用的是做工精良的老桃木,式样简朴,质感古拙。在盒子底部有一层薄薄的底衬,不仔细看会觉得是盒子原本的底色。他取来一枚茶针,沿底部小心翼翼撬起一个角,顺着这个角一点一点扩大撬起面积,一片粉红色绸缎从盒底被掀了起来。它对折着,慢慢展开来,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精致缎面,一行娟秀且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
初见伴随一生,最后一面便成永恒。相聚时没有更加珍惜,一转身已是地狱人间。亘古不变的时间,惟信念值得用生命维系。
别空手走向另一个世界,这信笺,连同上次代保管的物件,烦请一同焚于墓前。
拜谢!
2013年11月23日
今天是2018年12月10日,落款的日子居然是2013年11月23日!凌墨飞冷汗冒出,恍间有悚然之感。
那是《故事八》当中,她腹中宝宝被杀死的日子!
要多刻骨的爱恨,多铭心的记忆,多蚀骨的惨痛,会让一个女人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仍如此惦记,如此用心,如此郑重其事啊!惟有这种方式,方能化解她淤积心头五年之久的沉疴,方能释放堆积五年之久的仇恨,方能救赎那颗伤痕累累的高贵灵魂吗?
白淳的死,让夏若兰释然了,平静了,也安然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升腾而上的欣慰让他决定款待自己一款好茶。
蜜香清甜的冰岛,茶气飞扬的昔归,还是浓蜜沉郁的易武?在茶柜前犹豫许久之后,他选择了92年小方砖。
这是款一票难求的老茶,市场售价每片5千以上,平日里除非特别懂茶又有特别交情的老友来访,他才会开泡。此时此刻,他决定用小方砖遥遥慰藉异国他乡的那个女人。
浓郁如琼浆,清亮如琥珀的茶汤缓缓注入公道杯,岁月沉淀而出的香气袅袅萦绕在三楼包间里。他呷进一口,心境朗阔,神清气爽。他朝对面那只汝窑莲花杯里注入一杯茶汤,夏若兰的纤纤玉手端起缓缓送到朱唇前,缓缓饮下。她会对这款茶说些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说,因为这是一款行家们毋需多言的茶。她只默默啜饮,再默默放下,等待他注入第二杯、第三杯。
一股特别的情愫涌上心头,凌墨飞觉得这情绪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切。他不用刻意寻找词汇来定义它,因为他非常准确地知道这情绪的名字——思念!他无比真切地思念着那个特别的女人,无比真切地希望她此刻能坐在这里,坐在他对面,共聊一席话,共饮一壶茶。
尘埃落定,万古归宗,夏若兰是应该坐在这里的,聆听他的阐述,接受他的慰藉。
人去楼空,我只有不辱使命,以一场隆重无比的仪式,把这封信笺,把格拉苏蒂、拉菲、冰岛、玉溪庄园、口琴,一起焚烧在白淳墓前。也许还应写篇悼文随之一炬,让九泉之下的白淳收到。这仪式定要在白淳下葬立碑的第一时间完成,方对得起夏若兰的托付。
不对!
凌墨飞呼啦站起身来,身体撞到茶桌,夏若兰那杯斟得满满的汝窑莲花杯晃出一半茶汤。
今天是12月10号,白淳的死亡时间是12月8号,博亚航空时报登出讣告是12月9号。假若夏若兰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寄出快递,绝不可能今天上午就寄到。
凌墨飞在包间里来回走动,大脑一片凌乱,身体却亢奋无比。莫非她根本没出国?莫非她蛰伏在昆明?这个想法令他浑身发热,汗珠从脑门渗了出来。
她知道他没有放弃,知道他还在继续战斗,于是悄悄潜入昆明,藏在某幢小宅里,默默关注着他策划的行动,然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老亮!”拨通韩东亮电话时,他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异样,“你赶快查一查,夏若兰到底出国没有,速度要快!”
下楼拿起快递纸箱仔细查看,寄件日期:12月7日;寄件地址:上海。无论在逻辑上、地理概念上,还是时空上,霎时将他的猜想全部推翻。
以夏若兰的聪慧,莫非提前预知了白淳的自杀?
这样的推论凌墨飞自己都不相信,太牵强,太魔幻,假如出现在电视剧里,定是饱受吐槽的败笔和漏洞。
韩东亮的微信来了:夏若兰11月19日从上海飞新西兰,迄今无回国记录。
心中一片凌乱,凌墨飞咽下一口茶,茫然望向窗外,粘稠如贻的小方砖变得索然无味。
他尽量不去联想某些事情,却又不得不对自己的感受保持着警觉。他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陌生者,必须被控制在麻木状态,而他的意志只好被用来当做不断监控的麻醉剂。他不清楚这一部分是什么,只知道万万不能去找出它的根源,万万不能让它说出话来。
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走过了一个危险的时刻,绝不能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