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亮的电话,把凌墨飞从凌乱的梦境中吵醒,他费了几秒钟让自己醒过来,又费了几秒钟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接起电话。
“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现在是十二点半,你居然还在睡觉!”
“唔……我今早八点钟才睡下。”为确保明天的行动万无一失,凌墨飞从上海回来后,在电脑前苦熬了一天两夜。
“还不快起来给我开门!”
听见韩东亮这句话的同时,凌墨飞才意识到门铃一直在急促地响着。他一咕噜爬起,奔过去打开了房门。
“彼此彼此,我昨晚也熬了个通宵,陪着王妍君。”
“哦?你那闺蜜什么情况?”凌墨飞倒了一杯水喝下,还是觉得晕晕的。
“昨天从下午到晚上都呆在我办公室,眼泪都哭干了。”
“这么说……”凌墨飞精神一振,瞌睡醒了一大半。
“从头至尾,原原本本,我都告诉她了……当然是隐去了女主角的真实名字。”韩东亮忽然压低声音,“老凌,你究竟凭什么确定夏若兰就是依儿?”
“白淳告诉我的。”凌墨飞的声音忽然冰冷下来。
白淳电脑里那个特殊的文件夹,收藏着一期又一期没有署名的红酒文章,还有一些无头无尾的段落、短句。在读那些文字时,他忽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文字是自带密码的,任何人在写下文字的时候,都会经意或不经意地,将自己的信息与磁场留下来。于是他想到一个方法:截取文章中的句子、关键词,逐一输入百度搜索引擎,结果,它们的指向统统去到两个共同的地方:一,罗曼尼红酒论坛;二;“兰心若然”的博客。
第二次去上海兰石,与夏若兰有过一段对话:
“我在论坛专门写过这个酒,除了饱满的口感,它的稀罕之处还在于酒庄位居波尔多产区八大名庄之首,颇有王者风范,不少影视明星都喜欢收藏它。”
“记得你说过兰石有个论坛,那个论坛是商业运作吗?”
“不是属于兰石的论坛,是早期几个热爱红酒的人创立的论坛。几任版主都比较有水平,既对红酒有深入研究,又有实践经验,几年之后这个论坛变得越来越专业,也越来越具有权威性。后来,很多红酒厂家、批发商、零售商都来找到我们,论坛就变得有了经济价值,已在工商进行了注册,公司化运作,收益蛮不错。”
“你一定是其中比较权威的?”
“还行吧,目前排名第四。”
“哦哦,给我这个论坛的链接,上去学习学习!对啦,徐亚杰也是论坛上的人吗?”
“他既没水平也不够资格上论坛。”
凌墨飞并没花费太多力气,就证实了罗曼尼就是夏若兰说的那个论坛,同时证实了夏若兰是罗曼尼的理事兼资深版主,笔名“兰儿”。“兰心若然”是她的博客名,那些文字的风格、修辞、语言习惯、携带的密码,与荒冢完全吻合。
夏若兰的文笔非常优美,她的文字散发着清新的仙气,闪烁着满满的智慧,也充满了灵动与情趣。最当初,白淳是被那些文字迷住的,同时也被那张美丽高雅的头像迷住,才开始了与夏若兰的频繁互动。
但凡夏若兰发的文,他每帖必顶,从不缺席。不是简单点个赞,也不是简短点评,都是几十字甚至上百字的评论。白淳活跃于罗曼尼期间,充当着夏若兰的护花使者,一见到有人出言不逊,或稍有言语冒犯,他必定发火开炮,言辞犀利火爆,不吝粗暴交锋。
正因如此,年轻的夏若兰对他充满好感,还隐约有种依赖,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令她充满安全感,那晚的见面更是加分满满。当夜遇上崴脚住院,白淳的堪称完美的表现简直就是一名骑士,这为他日后展开攻势奠定了坚实基础。
“所以,你认为荒冢就是夏若兰的化名,特意把故事发生地上海,写成了S市,为的是引着你读完一个伤痛故事。”韩东亮满脸狐疑,“但是证据呢?我听下来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啊。”
凌墨飞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材料递给他,“老亮,如果我手头这些实证,告诉你白淳给夏若兰买的房子在上海长宁区保利阳光5幢801号;告诉你夏若兰被绑架是在静安区中心花园哪个地段;告诉你这里有她去上海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检查报告复印件,你还会怀疑她不是故事中的依儿吗?”
“你真行啊老凌,去上海的两趟不光是吃吃喝喝。我代表人民警察向你致敬!”
唉……凌墨飞无言地叹息一声,如果夏若兰能晚走几天……
“王妍军对这个故事完全相信。一来时间地点确凿,二来她记得这些年来白淳出差的时间段,也记得很多细节,有段时间白淳飞上海特别频繁,这是编不出来的。”
“你能肯定她对白淳没再心存幻想?”几十年来王妍君从未怀疑过白淳的忠诚,从恋爱到结婚白淳历来表现良好,体贴入微,工资全部上缴给她。
“你听我讲个细节,就明白我为何如此肯定:从十点钟开始白淳就在给她打电话,她始终不接。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白淳的电话又打来,王妍君从来没有那么晚不归家的记录,他大概是真担心了。这个电话王妍君接了,接电话时她忽然就没哭了,一字一句对着电话说:我妈妈心情不好,今晚我不回去了,要在这里陪着她。然后就关了机。”
“如此英明神武?真看不出来啊!”
“接完白淳的电话之后,一个通宵,她只做了一桩事。”
“对着你哭诉?”
“哈哈,睡懒觉果然会降低智商啊……整整一个通宵,她都在跟我商量如何离婚。准确说,商量如何进行一场让她的利益最大化的离婚。”
“啊呀呀,真是小觑了这个女人,人家不玩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抓本质。”
“因为彻底伤了心。具体办法我请个大律师来与她对接,核心就是抓紧时间,在发生变故前,保住她自己应得的那部分财产。”
“唉……”
“你叹什么气?”
“毕竟是大院里出来的,关键时刻拎得清,不糊涂,深明大义,高瞻远瞩!”
“白淳打死也想不到后院会起火,这下有热闹看了。”
“你要叮嘱她沉住气,没收到号令之前,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一旦打草惊蛇,变数就太大。”
“啊?这个我没想到!”
凌墨飞来到博剋堂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钟。
潘宇正在指挥两个工人卸货,是这个月订的酒。最近两个月图赫黑啤和单一麦芽威士忌的销量陡然增大,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不单单喝茶的人会买茶,第一次来博剋堂喝酒的客人,在结账时也会买点普洱茶,说是拿去送人。凌墨飞对这种消费模式颇感好奇,派潘宇私下打听,才知道如今外界关于博剋堂有个盛传:茶原料血统纯正,杜绝混采拼配,坚持纯料制作。这样的口碑下,博剋堂变成了集品饮、收藏、送礼价值为一身的品牌普洱。
他颇感欣慰。这五年来,不论如何拮据如何艰难,他始终坚持品质第一。如今,这个一直坚守的原则,终于将博剋堂带入彰显价值的时期,尽管目前还处于资金周转困难时期,但他坚信会迎来一轮爆发式的增长。
“凌哥,吧台上有个你的快递。”潘宇搬着一箱啤酒从他身边走过。
包裹不大,四十公分左右的方盒子,感觉很沉。凌墨飞看了一眼寄件地址,心脏忽然一阵收缩。上海!
他用茶刀三下两下打开纸箱,里面又有个小一号的纸盒子,用三层泡沫纸很仔细地包裹着,似乎里面是极易碎的东西。他找来剪刀一点一点剪开胶带纸,终于撕开盖子,露出一个非常精致的褐色皮质盒子,质地柔软的皮面上赫然烫着一排金色花体字:glashutte original。打开皮盒,一块格拉苏蒂手动上链镂空腕表安然躺着,玫瑰金镶边镂空表盘,至臻至美的金银丝细工镶嵌表链。
这是夏若兰戴的那只表!他绝对记得。
心跳有些加速,谁把她的手表寄过来的?她在哪里?她出什么事了?
盒子底部有个折叠成小方块的纸,他小心翼翼把纸方块打开,一行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请代保管几日,等我信。”
凌墨飞静心凝神,将短短一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无法弄清楚是什么逻辑。
这块表,百分百是白淳送给夏若兰的定情之物。
王妍君也戴着一块格拉苏蒂手表,是玫瑰金满钻的格拉苏蒂小夜曲,价值与夏若兰这块等同,都不低于五十万。应该是白淳去瑞士考察的时候,同时买的两块表。还真是一碗水端平啊,老婆情人谁都不亏待。
经历过那么多的劫难,依照夏若兰的心性,即便不将手表扔掉,也会永远封存起来。但她却每日戴在手上,这是为什么?今天为何突然寄来让我保管,她在表达什么?
他是在跟三个人打牌,却不能邀他们到同一张桌上来打。
一个谜套着一个谜,为了不受干扰,凌墨飞三步两步来到三楼包房,关上门点燃一只雪茄,坐到靠窗的藤椅上,闭上了眼睛。不论从哪个角度,哪个方向,哪种思维,他都无法理解夏若兰此举的涵义。
“请代保管几日,等我信。”
等她信,什么信?莫非让我代交还给白淳?五年时间过去了,她怎么可能在五年过后把表还给白淳?
“请代保管几日”她既不是说“请代为保管”,也没有说“请代保管一段时间”,她说的是“几日”。博大精深的中文,“几日”的意思绝对不会是一年,也不会是半年,理论上也不应该是几个月。“几日”的概念是不超过一个月,甚至不超过一个礼拜,应该是三五天,否则就应该是“一段时日”。几日……几日……几日过后她会来一则什么信呢?她应该是得知中央巡视组撤走,白淳安然无恙了,在准备出国前寄出这个包裹的吧。
今天是周日,博剋堂生意爆好,一楼、二楼和外面露台座位全部客满,三楼的包间也有人来订,他只好让出来。很久没出现过这样的火爆场面了。他下去跟几个老客人打个招呼,吩咐潘宇把赠送他们的果盘和茶点送上去,泡了一壶老班章躲进三楼那个小办公室里。
慢慢呷一口茶,打开电脑,心情有些抑郁。他心烦意乱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戳戳点点,双击那个写着“夏若兰”字样的文件夹,里面是《故事一》到《故事八》。当初这个女人是怀着怎样一份苍凉的心情,将不堪回首的往事整理成故事,以这样特殊的方式对他讲述出来。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承受力!她一定是曾经满怀期望的,一定是对他充满信心的,可是……
鼠标停留在《故事八》上面,心情愈发低落。如果说这是一个完整故事的话,《故事八》就是最最悲怆的段落,也是戛然而止的结尾。受尽爱情摧残的女主角原以为尘埃落定,心灰意冷,不料又遭遇人生最凄惨不堪的一场迫害。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尽的痛心唏嘘,顿足悲怆,悲剧色彩笼罩一生。
故事八之后,夏若兰是怎样度过这五年的时光,如何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