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个人的电脑、手机,足够了解一个人了,不是人际交往间的那种了解,不是职场官场的那种了解,也不是爱情友情里的了解。
那是一种剥去外壳,深入骨髓,纯粹人性层面上的了解。
善与恶原本并不存在,善恶任一方都没有独立存在的可能,它们相辅相存谁也离不开谁。每种道德都是对人类自然天性的一种强制,但谁也说不清人类的哪种天性应该被强制,哪种天性不应该被强制,这种疑惑构成了人类在道德评判上永恒的矛盾与冲突,人类的道德困境也由此而产生。
白淳并非天生十恶不赦,也并非骨子里天然充满邪恶。他曾经是善良的,纯情的,他对父母兄弟姐妹的爱,对家乡父老的爱,对儿子的爱,都是发自肺腑的。他对依儿的爱,起初也是至真至纯的。
他电脑里藏着这样一段无头无尾的文字:
爱是男人对自我最高价值的回应,爱情这种行为促使一个男人裸露他的灵魂和躯体,接受他真实的自我作为他的价值标准。他总是会迷恋于可以让他看到最真切的自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对他的依顺能够令他体会、意会到一种自尊的感受。对自己的价值抱有骄傲的肯定的男人,会想着去努力得到最极致的女人,是那种他所倾慕的、最优秀、最极致的女人,因为只有拥有这样的绝代女子,才能给他成就感。
凌墨飞忽然想起那句经典的话:所有的罪恶都始于清白。
他按时间顺序将白淳的人生重新做了排列,这句话属于现在,那个曾经清白的灵魂属于偏远的大山深处。
到机场的一路上,给夏若兰发了三次微信,都没收到回复,这突如其来的冷漠是因为对他的失望吗?
待见了面,听他讲完一切,她一定会为曾经误解了他而满心歉疚,会为他所做的一切满心释然。
这么想着,凌墨飞不禁有点儿小得意。
候机的时候,他还是决定给她打个电话,不打招呼就登门造访总是不太礼貌。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什么?
凌墨飞不敢相信耳朵,又拨打一遍,那个单调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再次告知已停机。
停机……停机……不是关机,是停机!什么情况?出了什么事?什么状况下会停机?
起飞时间尚早,他在候机室里躁动地走来走去,不停地看手表。
现在是下午时分,懒洋洋的太阳透射在候机室的玻璃上,那玻璃反射着冷冷光芒的样子,仿佛是人类的勇气被冻僵后的形状。他奇怪阳光居然也会令人感觉到冰冷,手中的登机牌被揉成了一团,他的目光毫无焦距,眼前只有一片白哗哗的光。
广播里通知登机了,才恍然惊觉双脚已站得发麻。他朝着登机口走去,用力甩了甩脑袋,万千个念头在脑海中飞闪而过。
下午五点,眼看着太阳就要被上海特有的灰沉乌云遮盖住时,凌墨飞已经坐在从虹桥机场驶往“兰石”的出租车上。司机操一口上海普通话跟他絮絮叨叨,他懒得接茬。以往乘飞机不论时间长短他都可以睡一觉,但今日两个半小时的飞行却没有丝毫睡意。两次上海之行的每个细节在脑海里逐一闪回,他真希望飞机变成火箭。
车子驶入衡山路时,竟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了半拍。再有一个路口就到东平路,距离“兰石”只有几分钟路程了。他忽然叫司机靠边停车,剩下这几百米他想步行着过去。
英伦风小洋房映入眼帘,折线形屋檐上的金叶依旧,坡度陡峭的屋面承接着落日的光芒,南立面底层券廊上的大平台上,隐约看见几桌正在喝咖啡的客人。凌墨飞吁了口气。一切都和原来一样,砖红色外墙在夕阳的光晕散发着熠熠清辉,石墙上那个写着“兰石私家厨房”的方形铜门牌依然挂在那里。
走进巨大的橡木实木门,一个穿旗袍的迎宾笑吟吟走过来,“请问先生有预订吗?”
“呃……没有预订。”
“请问先生是几个人,想在一楼呢还是二楼包房?”
“我……我找你们夏总。”
“夏总?”迎宾小姐皱起好看的眉毛,“我们这里没有夏总。”
“就是你们老板娘啊,夏若兰。”
“我们老板……是男的。”
心霎时沉入湖底,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尽量让自己和颜悦色,“美女,能麻烦你带我去见见你们老板吗?我是……我是兰石的老顾客。”
迎宾踯躅了几秒钟,说声稍等便转身离去,抛下他独自一人站在敞阔的门廊里。
他左右环顾,花岗岩地板,水晶吊灯,柚木墙板之间以金色铜条镶嵌,杉木镂空隔断,半矮柜上布置着雅致的盆景,中式风格当中混搭着欧式元素,装修、摆设、墙上的挂画,一切都与他前两次来时看到的一样。但隐约间似乎有什么感觉不太一样,一时间说不出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是什么。
“这位先生,我们肖总来了。”迎宾来到身边,顺手一指,一个身穿藏青色西装,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的男人朝他走过来,脸上是一团和气的笑容。
“欢迎您到兰石用餐,我姓肖,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好意思打扰了!”凌墨飞接住他伸过来的手,那手掌厚实而温暖,“以前我经常到兰石吃饭,特别喜欢你们的秘品牛排,每次都是夏总亲自替我安排。”
“哦,是这样,”肖总依然笑得一团和气,“你说的那位夏总出国定居了,现在兰石是我在经营,厨师还是原班人马,您一如既往可以吃到以前喜欢的口味。”
他感觉到嘴巴在抽搐,如同一记耳光不让他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想。
“出国定居?”凌墨飞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刻意的从容,但这种从容已经是在破裂的玻璃物体上绷紧的一块布,时而可以看见锋利的边缘从上面穿过,“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上两周还……还有联系。”这句话等于在肖总面前暴露出他与夏若兰其实没那么熟,否则不会不知道这么重大的变故。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餐厅转让手续是她的助理跟我办理的,我只见过她两次面。”
转让手续?转让?这么说“兰石私家厨房”已经不属于夏若兰了!
肖总气定神闲的表情,经过他面前的服务员毕恭毕敬的态度,肯定了他的猜想。
“先生今天是几个人用餐?自己点菜还是我给您推荐?”
哪里还有心思坐下吃饭!他恍惚身处超离现实的另一座空间里,冰冷的寒意向他的小腹蔓延下去。
不论情理上还是面子上,他此刻都不能转身离去,硬着头皮被迎宾带到大堂角落的一个小餐桌就坐,就像一个没有屏蔽的开阔地,迎接着所有吹来的风,而最终的结果完全依赖偶然。
服务员用一个青花瓷杯给他倒了一杯茶,把菜单摆在桌上。随手翻开,菜谱不再是象牙东巴纸上书写的娟娟小楷,换成了富丽堂皇的硬质过塑本,一幅幅富丽堂皇的菜肴照片,底下配着黑色电脑字体的菜名和价格,典型的高大上餐厅菜谱,流露着不可方物的骄傲,却少了一种情怀。
端起茶杯喝一口,他重重叹息了一声。满口跑香的普洱茶韵呢?回味悠长的甘甜气息呢?这仅仅就是一杯抓把散茶扔进茶壶之后泡出来的大碗茶,粗粝、随意、潦草。他甚至怀疑茶都没洗过就直接泡出来了。其实有哪家餐厅会先洗一道茶呢?哪怕是五星级酒店里的餐厅。
心情沦陷到极致,胃口也丧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想尝试之前与夏若兰一起吃过的任何一道菜,更不想吃秘品牛排。他烦躁至极地来回翻看了五遍菜谱,最终点了一份鲍汁捞饭和一碟萝卜皮,三下两下扒拉下肚,匆匆走出兰石,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时间还不到七点半,昆明人这个时候还在露天打羽毛球,陪孩子玩遥控汽车,带狗狗扔飞碟。而上海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色霓虹灯闪烁在繁华街头。回头看兰石那幢英伦小洋楼,窗棂间透出的灯殷红而宁静,像映照出的火光。不是那种热烈的火焰,而是即将熄灭,阻止已嫌太晚的余烬。
他打开手机查询返昆的航班是否还能买到票,如果订不到票,就订明天最早一班,今晚在机场附近找家桑拿度过一夜。此时此刻的心情,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座城市停留。他烦躁至极,沮丧至极,只有立刻回到昆明,回到博剋堂,或者家里,他才能够集中精力去思考和判断。
出租车蜗牛般爬行在车海里,一点一点朝前挪。此时的他就像被抽干了精髓,吸走了魂魄,彻底放弃了思维的能力。他不明白上海还有哪个时段不堵车,对能否赶上九点半钟的航班毫无把握。此刻如果有摩托车他一定毫不犹豫弃车,而出租车司机一脸司空见惯的麻木表情,更增添了他的烦躁,却又无从发作。
当他的身体终于随着飞机升上黑黢黢的高空时,棉花团一般的烦躁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系好安全带,将身子蜷缩在椅子里,用副墨镜将自己与机舱里的一切隔离开。
在平静和空虚中,他原凉了自己之前表现出的焦躁和脆弱。遥想那个在安妮葬礼上痛不欲生的男人,最终还是带着未愈的创伤,带着遭受重创的灵魂,继续生活了下来。
隐藏在墨镜后面的思绪,重新回复到理性轨道上:
第一次到上海兰石,夏若兰招待他几款精巧菜肴,一瓶极品Loupiac红酒,餐后一泡90年代老茶头。次日,尝兰石秘品牛排,喝古德大帝酒庄蒙罗丝干红,餐后一壶老班章。
第二次到上海是夏若兰发出邀请,品尝‘星点东方鲀’,配波尔多昂贵酒王PETRUS,二人聊到凌晨一点钟。安排他睡在餐厅楼上,派人整夜守着他。
……
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随意的、随性的,而是一场精心的安排。目的只有一个:给他足够的暗示和提醒,引领他朝事实真相的方向走。
初次谋面的交谈,夏若兰就对他有了信任,认为他足够聪明,足够智慧,毋需多言一点即通。她坚信他可以拨开层层迷雾直抵真相中心,以为他可以为她报仇雪恨。
但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巡视组鸣锣收兵,白淳安全过关,徐亚杰之死盖棺定论……功败垂成,此恨绵绵,她内心是怎样一股凄凉。失望至极的她先关掉昆明的兰石,又卖掉上海的兰石,然后远走他乡,远离那座留下累累伤痕与斑斑血泪的城市,永远不再归来。
在她心目中,凌墨飞是个满足于拿一笔可观佣金就草草收兵的伪劣侦探。
飞机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广播里提醒乘客遇到了气流,叫大家回到座椅系好安全带,洗手间暂停使用。
如今的夏若兰正在世界的哪座城市里游荡?那里此刻是黑夜还是白昼? 她用出走天涯的方式,能够彻底删除记忆里那段伤痛吗?她真舍得下苦心经营的兰石私家厨房吗?
他看见她用手背抵住双眼,竭力挡住一直抑制着的绝望的发作。她从来不知道这绝望有多大,也几乎不知道在这抑制当中,她还剩下几分忍耐力。
此时,只要能有办法联络到她,凌墨飞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假如联络到她,他会大声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在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死寂而没有答案的篱笆。绝望是一道细而坚韧的绳子,永远缚住了她,她永远无法知道,他礼拜一就要付诸的行动。
她为什么那么不相信他?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