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亮摁门铃的时候,凌墨飞已经洗漱完毕,刚刚沏好一壶老班章。
他已经连续五天没走出过家门,这五天的时光就像一个世纪,腮帮上布满密密的胡子茬茬,眼睛周围一圈黑晕,头发也变长了。
但他的神色是亢奋的。
他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和鸡蛋,问韩东亮要不要一起吃点,韩东亮一声叹息。
“哪可能饿到现在才吃啊!周一到周五,不论刮风下雨,我每天七点钟必须送女儿去学校!每天送完她以后去豆腐厂吃一碗焖肉米线,一百年不变。”
凌墨飞嘿嘿一笑,“幸福的有家男人。”
“幸福什么,可怜的囚徒!我倒希望回到单身汉年代,风一样的自由啊。快说,你闭关五天不见踪影,今天叫我来是发现什么了?”
“一个你绝对意想不到的发现!”凌墨飞把煎好的鸡蛋夹在两片面包中间,大口吃了一嘴,指着电脑,“你先看完!”
韩东亮莫名其妙坐下来,屏幕上是凌墨飞整理好的《故事一》直到《故事八》。他之前看过一些,所以很快就浏览完毕。
“我这五天里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白淳就是烟渺,烟渺就是白淳,为了消除隐患,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说‘疑似’可以,说百分百是他,你得拿出证据。就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荒冢’,用2万块钱请你读了八个故事,就硬生生把男主角和白淳硬扯在一起?”
凌墨飞把面包夹荷包蛋吃完,慢条斯理说:“黄医生证实了白淳送给何主任女儿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你证实了糯嘎茶山张主任接待过白淳,这都是故事里的情节不假吧?”他打开一个页面:罗曼尼红酒论坛。“这个网名‘雨如烟’的人就是白淳,五年前他是论坛的版主,粉丝很多,无数人他文章下面跟帖评论。但从2013年9月以后,他没有再更新。”
韩东亮看完了这些页面,没有说话。
凌墨飞又重新打开一个页面,是新浪博客。他轻车熟路搜索到某处之后停下鼠标,“这个“雨如烟的博客”是白淳的,作品上千篇,还有不少他的照片,也是最近五年没再更新过。给你看一首诗,他的大作之一,与《故事三》里面送给依儿的诗一字不差。”
我给不了你踏实明媚的星语
惟有星空下的思念
我给不了你春风十里的光辉
只有艳阳下的担忧
你是我心头蹒跚的寸草春晖
一生都不离不弃
遇见你,我是幸运而圆满的
知足地拥抱天际
舐犊情深的光辉永驻万里
却远没有你的壮丽
若枝头春意浓浓的雨露
如微风维和心灵的温馨
云烟渺渺
云烟渺渺
灵犀你的心意
承载你翱翔枝间叶绿
愿你每日
都享受拂晓的心意
韩东亮长长叹了口气,“这厮还真是个文艺青年啊,居然写了上千首诗。难怪当初能追到王妍君。但是他说谎了,他肯定说谎了!”他满脸愤怒站起来,“他和王妍君的感情从来没有破裂过,架都没吵过,又温柔又体贴,绝对没说儿子高考完就离婚?现在儿子上大学了,两人还是恩恩爱爱的啊!他们还约了几家人在澄江买了块地,说是等退休后建个庄园一起养老。只有依儿那种痴情傻女,才相信了他编的鬼话。”
凌墨飞淡淡道:“不管怎么说,他也曾是个性情中人,对依儿也曾是真爱,如果没有出现危及他仕途的巡视审查,如果没有政敌举报,如果他一直顺风顺水,他和依儿可以一直相爱到老。以他的智商情商,绝对有能力既瞒过老婆,又把依儿宠成一只幸福快乐的小猫咪。但是,他骨子里最最看重的,终究还是地位和权利。他最爱的人其实是他自己,苦寒出身的他不能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谁阻挡了他就必须除掉谁。”
韩东亮定定望着他,一脸的忧心忡忡。他忽然站起身来,
“就算你的推演成立,就算白淳就是烟渺,这个情色故事和我们的案件有什么关系?都撤案了,你干嘛还在研究他?”问完一连串的问题之后,韩东亮好像有点累,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这是我推演的时间模型,精准度95%。”凌飞鹰递给他一张纸,“看完之后,我俩再来谈论这个故事与我们的案件有没有关系。”
2011年10月,白淳得到依儿。
2013年1月,中国民航开展全系统干部作风大审查,由中央巡视组不定期进行督导抽查,欢迎广大群众积极举报,反应问题。
2013年9月,白淳通过内部关系,知晓有人写信举报他生活作风问题,害怕之下发信给依儿说分手。
2013年10月,举报之事暂无风波,白淳终是难以割舍,再度与依儿幽会。临别时依儿告知已怀孕,这消息打破了刚刚建立起的侥幸心理,令他非常不安。
2013年11月,反腐风声鹤唳,举报信增加,纪委领导私下找白淳谈话。他胆战心惊不敢再心存侥幸,制造了“一见钟情”,拿走依儿手机销毁记录,彻底清空摆放在依儿家里的所有私人物品。随后,雇人做掉依儿腹中孩子。
至此,一段婚外情的痕迹彻底抹掉,白淳松了口气。
十八大召开后的两年来,中共中央不断加大反腐力度,有超过18万名党员干部被处分,56名"老虎"落马,人民日报称之为"习式反腐"。2014年11月14日,人民日报推出的《“新设计师”习近平·反腐篇》,习近平用行动证明:不管是谁,只要违反党纪国法,一样严惩不贷。“习式反腐”力度震撼四野。
2018年,博亚航空集团等五家航空公司,被列入财务审查重点抽查名单,中央巡视组除了各项财务检查之外,还同步进行干部作风、贪污腐败、人情关系网、公款吃喝、请客送礼等等方面的检查,来势汹涌,力度很大。
气势如虹的反腐让徐亚杰如坐针毡,他流露出的担忧、害怕、不坚定,让白淳萌生杀意。
韩东亮缓缓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酸楚,仿佛他是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场吃力而毫无价值的战斗,而现在他正拼命要把这东西消灭掉。他扭头看着凌墨飞,一字一句道:
“如今大审查已经过关,巡视组已经撤走,他已经万事大吉,你拿不出任何证据裁定他为灭口而杀了徐亚杰,更无法去审判他五年前的出轨。”
“审计能够过关的原因,是因为他早就从高层关系那里听到风声,甚至听到了针对他的不利舆论。他在焦虑和恐慌之后,很快做好了一系列充足的准备。抛弃依儿是准备之一,”凌墨飞特意放缓语速,“杀死她腹中的孩子是准备之二,做假账是准备之三。徐亚杰之死是系列准备之四,实属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搏。”
看着韩东亮大吃一惊的模样,凌墨飞喝下一大口茶,“你那位闺蜜动辄跟你聊几个小时,有说起过她和白淳之间还有夫妻生活吗?”
“十年前就没有了,分房睡。起初她觉得不对,有疑虑,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多年后自己也渐渐没了欲望。但她从不怀疑白淳有外遇,因为他的体贴顾家从来没变过,没发觉有任何可疑行为,何况白淳的工资卡历来都在她手里。”
“上缴工资卡能说明什么?他那个位置的官员,基本不需要用自己的工资。你看他为依儿在上海市中心买套150平米的房子,眼睛都不眨。”
“上海?你怎么知道《故事》里的S市是上海?”
“你查来的飞行记录告诉我的,”凌墨飞冷笑道,“白淳不愧是学财务出身,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他出轨依儿期间,用的绝对是另外一部非实名手机。那般频繁的飞行约会,肯定每次都找好了无懈可击的出差理由,所以王妍君一年多来没有丝毫觉察。”
韩东亮眉头紧锁,“从法律上讲,现在就算依儿站出来实名举证,也奈何不了他。”
“我浏览完了他博客上的所有文章和诗歌,白淳的内心其实很孤独。他对文学的热爱,对浪漫的向往,对美食美酒的追逐,都找不到知音来应和。王妍君并不是他真正爱的女人,他一直在寻找精神家园,这也是他在博客上,在论坛上如此活跃的原因。功成名就之后,这样的渴望更加迫切。遇上依儿这么优秀的女子,尘封太久的感情闸门轰然打开,他是真的动情了,倾心了,付出了,他下定决心要投入地爱一次。从她对待依儿的态度,给她买房子,买名贵手表,买各种奢侈品,都可以看出来。这位依儿漂亮,知性,有品位,身边肯定不乏追求者。假如没有感受到白淳的真心付出,是不会倾其一生去爱他的,更不会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去成全这份爱情。”
“最深爱我的人,却伤害我最深……”韩东亮很悲情地唱道。
“我绝对肯定是白淳雇人杀死了徐亚杰,用的是乌头碱加河鲀毒素,就放在8月9号那天中午的养生汤里。”
“亚瑟是从哪里找来的呢?”
“我给你看几个网站,”凌墨飞点开几个窗口,韩东亮一脸迷惑,因为那些网站全是英文的。“这里既可以招募各种杀手,也有各种杀手等着被招募。亚瑟踊跃应聘的原因,是因为杀人地点在昆明。”
“他迷恋的朱一静在这里,正好可以来找她。”
“亚瑟6号抵达昆明,7号去兰石踩点,那天白淳故意约了徐亚杰和朱一静在兰石吃饭,为的是让亚瑟记住徐亚杰的长相。亚瑟看见了朱一静。”
“所以,亚瑟当晚就迫不及待找了朱一静,警告她远离凶杀现场,免得被误杀。”韩东亮一脸恍然。
“他俩其实见了两面。9号中午亚瑟完成了任务之后,同朱一静在机场宾馆幽会过,然后才飞离昆明的。”
“这肯定是你找朱一静谈话时看出来的破绽。他千里迢迢来一次,怎么也要跟她多享受一下鱼水之欢,朱一静也求之不得。”
“杀徐亚杰的方法白淳自己想不出来,也不敢亲自下手。这是典型的专业公司做派,”凌墨飞继续道:“为了确保执行万无一失,喝汤的时候白淳在场,看着徐亚杰喝下去之后才借故离开,然后适时打电话把徐亚杰召唤回去开会。”
“有道理,继续。”
“这些年来,白淳在官场积攒下不少人脉,从内部得知这次来势凶猛的廉政风暴不像以往那样走走过场,这回是玩真格的。觊觎他位置的人很多,政敌们随时虎视眈眈。所以他第一个想到要消灭的隐患就是依儿。因为在中国,要搞垮一个干部,往往先从他的私生活入手。不久之后,他又觉察出徐亚杰这个左膀右臂有了动摇和背叛的迹象,只有除掉他才可以消除隐患,一旦查出问题还可以栽赃给他,于是动了杀机。徐亚杰死后,他继续着徐亚杰没有完成的工作,每天弄到深夜。其实做假账的工作徐亚杰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这是夏若兰传递给我的信息。”
韩东亮眉头深锁,“白淳手上有两条人命,徐亚杰的,那个孩子的。但是我们拿他毫无办法,公检法也拿他毫无办法,因为推理不可以成为证据。即便那个依儿站出来举报,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她的举证也不能成立。”
“我怀疑这个依儿,很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人……”这个念头在凌墨飞脑中盘旋很多日子了,他极不情愿去证实它的真实性。
“谁?”
房间里一片沉默。
“王妍君怎么办……”韩东亮忽然自言自语,“收了人家那么一笔钱,应该对她有所作为……”
凌墨飞奇怪地看着他。
“老凌,我太了解你了,你把自己与世隔绝五天,绝不会就此罢手。我只是希望……能保全王妍君下半生的安稳生活。”
凌墨飞脸上不是他熟悉的表情,不是那种放松的肌肉、悠然的嘴唇和目空一切的傲慢。他面孔上的线条紧绷,使他有一股特别的纯净,分明的轮廓看上去利落而年轻。他的嘴唇紧闭,微微向里收拢,线条看得更加清晰。只有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下眼皮肿胀了起来,眼神中流露着愤恨和痛苦。
“王妍君最容易攻破的点是什么?”
“外遇!她宁可容忍犯罪也绝不会容忍外遇!”
凌墨飞将一摞打印好的《故事》递给韩东亮,“这个故事对你的闺蜜而言,是绝对致命的打击,她肯定会崩溃。但最终的结果,是对她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