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来了几个外省客户，要求分别品饮三款不同山头的年份茶。
因是长期合作的大客户，此番又是专程来买茶，凌墨飞只好一直陪着，待收拾完毕离开博剋堂时都凌晨一点钟了。开到世纪俊园停好车，走进电梯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最后一个回家的人。
觉得很累，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冲了个澡出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素履之往》，躺到床上边翻看边等待睡意降临。
叮咚，有微信进来，是荒冢。
好几天没有他音讯了，那故事既像结束又不像结束。今天居然那么晚发信，就像是知道他刚刚夜归似。
已证实了白淳就是其中的烟渺，他对接下来的故事充满了想读下去的迫切。
《故事八》
依儿已搬回母亲家来住，烟渺买的那套房子她再也没踏进去半步，那里的一切，连同那个男人的一切，永远埋葬在记忆的最死角。
她一边等待成都同学租房的消息，一边开始收拾行囊，向母亲编了一个工作调动的谎言。妈妈舍不得她离开身边，依儿谎称说只是去一年，一年之后就回来。
爱情已死，断绝了爱情也就意味着要断绝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虽然怀孕只是三个月，但辞职后的依儿已经深入简出，与周围所有人断绝了来往。手机被烟渺拿走了，她并没有立即补办新的电话卡。这样所有人都无法联络到她，她可以每日像孤魂野鬼般浸淫在时间的碎片中。
她买来各种宝宝健康书籍，买来各种保胎营养烹饪书籍，每日在家炮制各种营养餐，为了让自己和腹中宝宝吸取足够的营养。每天傍晚她都出去散步一个小时，她要加强锻炼，她要保证宝宝能够顺利出生，如今这是她全部活着的理由。
这一天晚饭过后，她照例出门散步。出家门后穿过两条马路就可以走到公园，那是她每天散步的区域。
过完一条马路之后，她在人行道上缓缓行走，打算从前边的斑马线再过一条马路。有个男子拦住她，很礼貌地，“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依儿低头看表，忽然感觉一块毛巾捂在自己脸上，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凌墨飞忽然不想继续往下看了，他起身去煮咖啡。六神无主站在咖啡机旁，看着水汽如何将咖啡浸袭，闻着空气里飘荡出来的咖啡香，他的心情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这是一杯双倍意式特浓，不加糖，苦烈的滋味从咽喉一直滑向五脏六腑。喝完咖啡之后他重新坐回书桌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下看。
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依儿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一脸泪痕的妈妈守在床边。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很久之后，才在妈妈哭哭啼啼的絮叨当中还原事实。
她失踪了整整三天！
昨日清晨，她被人发现躺在母亲家门口的花园里，身上裹着一张质地良好的崭新毛毯，显然有好心人担心她夜里被冻坏。
散步那天她身上什么都没带，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烟渺送的那只昂贵手表，这只表是那段情殇唯一的存留纪念，她打算一直戴到生命终结时分。但此刻，那只价值不菲的手表完好无损戴在手腕上，右手背上却多了个被胶布贴着的针眼，就像刚刚输过液那样。
依儿如堕五里云雾，无法用逻辑解释这一切，既然不是劫财，莫非遇到了色魔？但是色魔怎么会知道她的家？怎么把她送回家来，居然还替她裹了一床毛毯？
她感到了筋疲力尽后不断加剧的疼痛，似乎说不清楚究竟哪里在疼，直到突然的剧痛让她顷刻间意识到了身体某一部位的存在。之前的侥幸立刻被强烈的恐惧代替，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那疼痛终结在她最最担心的部位。她逼着自己再次去仔细感受——她感觉到的不是错觉，而是越来越被证实的恐惧。
检查结果成为她一辈子的噩梦——她已经被做了人工流产！腹中孕育了三个月的宝宝，那个她全部生命的寄托，已经变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因为这场粗暴的流产，她以后不会再怀孕。
这噩梦发生在三天前，2013年11月23日！
故事到此结束。即便没有结束，凌墨飞也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直觉早就告诉他这个故事绝非虚构。但为什么当他已证实男主角身份之后，这样的结局才以虚构的姿态劈头盖脸涌来。
荒冢的叙述是一种乞求，接下来他会明确说出他的乞求吗？他感觉到体内有一股阴暗灼热的气流在涌动，一直以来他不允许自己有怜悯，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丑陋的怜悯。但此刻他感到了深切的疼惜，以及不可遏制的怒气，如同他竭力压抑着情绪要喊出来的声音:为什么依儿要去相信白淳那些扭曲的谎言?为什么要接纳他虚假的情感？为何要扛起这无望的重负？
五年前，白淳以最残忍的方式，抹去了婚外情的所有证据，让自己变得清清白白。五年之后这个叫荒冢的人来找他，是因为知道司法程序无法制裁他，无法让依儿受到的伤害得到补偿。而私家侦探之所以有生存土壤，就是因为当事人无法从正规法律渠道获取帮助。
这位荒冢是来请他为依儿复仇的，下一个微信，他就会发来烟渺的各种信息资料。他是否知道烟渺的真实身份？还是他早已知道烟渺是谁，却奈何不了他的位高权重，所以才来求助于自己。
但为何这个复仇等了五年之久呢？
凌墨飞从窗子望出去，都城喧嚣的霓虹灯熄灭后，天边变成了深黛色，这座城市终于进入静谧安详的时段。睡意全无，他思忖着是上网浏览一下呢还是找部电影看看，反正昼伏夜出才是他的正常作息时间。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吓了他一跳，是韩东亮，这个作息非常有规律的家伙居然那么晚还没睡。
“什么？你再说一遍？”凌墨飞有点不敢相信耳朵。
“王妍君撤案了，她说白淳不再需要我们保护，他安全了。”
“他安全了……理由是什么？”
“没见面，是她打电话来说的，聊了好几个小时，刚刚这会儿才收线。她说白淳不再焦虑，也没有了恐惧担忧，对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体贴，还包揽了很多年不做的家务。所以，王妍君认为白淳彻底安全了，我们派去保护他的人可以撤了。”
似乎有一个沉重而空荡荡的东西在身体里轰然倒下，能同时感到那巨大的重量和宏大的空虚。凌墨飞明白，这是失望，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如此黯淡和丑陋。
迅速打开电脑，果然，审计署的检查工作已顺利完成，巡视组也圆满完成了任务，没有提及博亚航空集团有任何违纪行为，更没用徐亚杰来顶罪。
这里面有几种可能，一是白淳用他的能量摆平了所有关系，人家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过关；第二种可能，查出问题了，但全部推在徐亚杰身上。但现在人已死，白淳用这个理由撇清了所有罪责，请人家不要再去追究一个死人的责任，让逝者安息。
还有一种可能。
白淳是一个成绩优秀的财经专业毕业生，一直在财务领域工作，担任总经理之后也一直分管财务部门。即便徐亚杰死前尚未完成那些假账，他完全有能力自己动手来完成。王妍君说徐亚杰死后他从来不出去应酬，经常加班，回到家就把自己锁进书房，其实他是在夜以继日完成那些账目。移花接木之后，巡视组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老凌，你还在吗？”韩东亮半天没听到他的声音，在电话那边问。
“在。”凌墨宇的声音变得很微弱，窗外的深黛色变成了灰色，焦躁感跟随黑夜越来越浓郁。血液在轻微地发烧，皮肤底下说不上哪里在疼，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疼痛点，却又无法阻止它的疼痛。
“我主动提到退款，王妍君说不用退了。她说一来我们耗费了不少时间精力，二来以后有家人朋友会有事找到我帮忙。”韩东亮清清嗓子，愉快地说：“现在，我们可以结案休息了。”
“白淳就此平安无事了？”
“老凌，我们不需要扮演卫道士或者法官的角色，也不必煞有介事去伸张所谓的正义。你我是活在边缘地带的族群，只要灵魂与精神是自由的，生活就可以无拘无束。想吃什么可以吃，想去哪里可以去，比绝大多数人幸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不必与谁为敌，也不必刻意去与谁为友。”
“比绝大多数人幸福？”
“是啊，尤其你，比我幸福。我还有老婆孩子捆绑着，要为稻粱谋，要为孩子升学去求人。而你没人约束，不求任何人，是真正的自由者。”
“那么道德呢？”凌墨飞忽然打断他。
“什么是道德?”
“分辨是非的判断，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动的勇气，对善的奉献，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
“老凌，你不要钻牛角尖好不好……”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从椅子上蹦起来，但与此同时，他刹住了这个动作和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这个想法是他不想此刻就对韩东亮讲的，因为他还没有专心去琢磨它。但是在此刻潮水般涌动的思绪中，这个念头的前身正在渐渐清晰，而且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很久了。
他站在屋子中央，叉着腰，以一种渐渐变得古怪的表情对着手机说：
“任何人可以自由，但白淳不能自由！”他的声音里没有感情色彩，却冰寒彻骨，像一架机器在残酷地向外挤压，像复仇一样用难听和受罪的语调，把这句话恶狠狠地讲了出来。
“啊？什么情况？”韩东亮大叫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