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忘记关静音,还在梦中的凌墨飞被急促的铃声吵醒,摸摸索索从枕头边找到手机时,电话已经挂断。还未来得及查看,铃声又响起来,是黄医生。
“你还在睡觉哇?我们必须见一面!我有重大发现!”
“好的好的!什么时候?”现在是十点钟。
“刚下夜班,等查完房我就可以走,要不还是去你的博剋堂?”
“没问题,中午就在博剋堂吃饭!”挂断后他立刻拨潘宇电话,叫他马上去买条鱼,买两只螃蟹,买几样蔬菜。
瞌睡已经彻底醒了,凌墨飞飞快地起床冲了个澡,边刮胡子边设想着黄医生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昨晚上网搜寻到凌晨四点钟,巡视组已进驻博亚航空集团两周,却并没传来任何异常消息,说明一切正常。徐亚杰到底比人家晚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把材料交出去就一命呜呼。现在人死了,即便巡视组查出问题,都可以推给徐亚杰,说那是财务总监渎职。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报纸上、网络上、电视上会出现一则轰动新闻:徐亚杰因经济问题畏罪自杀。博亚航空集团经过全面清查整改,重新认命新的财务总监,一切尘埃落定,齿轮照常运转。
凌墨飞开车朝博剋堂方向去,不塞车,十点半钟的北京路笔直而舒朗,散发着强大而骄傲的气场。这条城市中轴线的雏形,开始于遥远的唐朝南诏国时期一条三百米长的小路。滇越铁路改变了它的命运,外国洋行纷纷进驻之后,源源开辟的商埠让这条路一夜之间兴旺起来,道路不断拓宽,延伸,各具气质的法式洋房、天主教堂、石头房子、朱氏小楼、谊安大厦、法国领事馆、震庄等等沿街矗立,颇像上海静安寺路的一段。
一路畅通的感觉让心情无比舒畅,像他这样昼伏夜出的人真好,省却了早高峰时候的拥堵和烦恼,也免去晚高峰时的焦急与无奈。他是这个城市的异类,典型的边缘人,表面上看已被主流社会所抛弃,实际上藏身于黑天鹅绒幕布的后面,冷眼打量这个畸形的社会舞台,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
看见潘宇正在路边停他的电动车,后架上堆满了刚买的菜。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小伙子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沓,再带两年就可以把博剋堂交给他去管理经营。
凌墨飞把全部窗户打开透气,潘宇带着小红在厨房开始准备午餐。音箱里翻涌着勃拉姆斯钢琴曲,别人从音乐中得到什么他不知道,但他从勃拉姆斯这里得到的是道德勇气,只是从未对人直白地说出来。
他烧水泡茶,认真梳理一遍这段日子调查整理出来的白淳发家史。
他来自昭通贫困地区的一个农民家庭,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死于妹妹出生时的难产,父亲悲恸之下把妹妹送了人,独自一个人拉扯他几个靠几亩地艰难度日。
白淳从小喜欢读书,是这些孩子里唯一读完高中的,且以优异成绩考取了云南立信财经商务大学。父亲无力供他上大学,他在床边跪求了整整一夜。三天后,父亲把相亲邻里和各远房亲戚请到村里的打谷场,拉着白淳给大家跪下,老泪纵横恳求诸位帮衬白淳把大学读完。有人借了钱给他们,有人送了些粮食,有人默默离去。不识字的父亲让白淳逐一给每个人写下欠条,欠条上写着日后加倍偿还,还摁了红手印。他相信这个儿子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在云南立信财经商务大学的四年,白淳是全班最刻苦的学生,也是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但他是全年级生活最艰苦的学生:不看电影,不参加娱乐活动,晚上不跟同学出去吃烧烤。他年年如一日穿行在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三点之间,经常只吃一顿饭。
大四开学,很多同学开始忙于找工作跑关系,既无背景也没人脉的白淳两眼一抹黑。这时他听说了学校的新规定,考生哪里来分配到哪里去,他最终还是得回到昭通去工作,这对于一心出人头地的他,是当头一棒。
在那个学期,白淳开始追求王妍君。
白淳在学校里其实很得女同学青睐,因为他身材高挑模样英俊,成绩优异,会唱歌会弹吉他会拉二胡,暗送秋波的女同学众多。王妍君长相平平,却有着高干子女的清高孤傲,拒人千里之外,没有男同学追她。
白淳很快成功了。
他对王妍君是淋漓尽致的好,每天早晨王妍君还没起床,他就买好早点送到她宿舍;中餐晚餐都让王妍君呆在宿舍,他一个人去食堂打饭回来两个人一起吃。他包揽了王妍君的所有脏活累活,帮她打扫宿舍卫生,帮她洗衣服,洗床单,帮她完成教室值日项目。考试前,他帮着王妍君一道复习功课,让历来成绩很差的王妍君告别了补考。从没谈过恋爱的王妍君接纳白淳以后,整天浸泡在蜜罐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公主,那是她少女心田中憧憬的幸福生活。
王妍君与父母及全家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甚至以死相逼,最终逼迫父母不但认可了他们的恋爱关系,还逼着身为省委统战部主任的父亲,动用关系将白淳留在了昆明,分配到最好的单位——博亚航空集团。
王妍君的姐姐和妹妹因为门当户对的婚姻,生活得很优越;弟弟娶了多金女之后也阔绰显摆得很,唯独她过得惨巴巴。虽然父亲动用各种关系让白淳分配到博亚航空集团,但老爷子的能量也仅仅到此为止,无法辅佐他一日千里飞黄腾达。白淳只能从基层干起,从最艰苦的工种干起。
自结婚以后,王妍君就彻底告别了大院的优越生活,一头扑进柴米油盐的算计和斤斤计较的煎熬当中。伴随着儿子的出世,生活变得越发艰难琐碎。生性清高倔强的她不会对父母诉苦,更不会要他们接济。她很少回娘家,默默咬牙支撑着,坚持着,她相信白淳会为她争光,让她在姐姐妹妹面前昂首挺胸。
很长一段时期,白淳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他必须比常人更加倍地努力,更加倍地奋斗。除了家庭孩子之外,多病的父亲需要尽快医治,姐姐弟弟的家庭等着他每月寄钱救济,父老乡亲手里还拿着有他红手印的欠条。他必须成功,他比任何人更盼望衣锦还乡那一天。
凭自己的坚韧,刻苦,聪明,高情商,以及各种手段,他终于一步步奋斗到了位高权重。
他终于衣锦还乡了。那些借过钱给他的人家,得到了十倍甚至百倍的报偿;没有借过钱的人家,每到春节也会收到丰盛的礼物。他帮村里很多孩子在城里找了工作,他替患重病的乡亲邻里免费寻医问药或住院治疗,他出钱资助村里贫困户家的孩子上学……白淳成了老家方圆百里有口皆碑的救世主。
苦孩子,穷孩子,从小深深感受过贫穷的可怕,终于功成名就手握重权的时候,拼命攫金的可能性极大,尤其当制度和权位给了他这种便利的时候。当然,寻找爱情滋润的可能性也极大,他急需情感上、性上、灵魂上的补偿。
但他为何要取人性命……?凌墨飞从感情上不愿意认为他杀了徐亚杰,但理智的声音越来越大。
他想到了韩东亮昨天的纠结,王妍君知道丈夫一直在攫金吗?她莫非不知道那些上百万的珠宝不是白淳的正常收入所购买?
如果白淳与她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她始终对自己的丈夫坚信不疑,该如何让她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和韩东亮又应该如何扮演其中的角色?
黄医生风风火火进来了,浓密的头发被风吹得热烈而奔放,像个交响乐团的指挥家。
“查完房刚要走,又被一个晚期病人家属缠着问这问那。那人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我不忍心丢下她走开,花了点时间劝慰她。”
“唉!生与死之间只存在一个稀薄的边界,凡人除了认命之外别无选择。但如果用超出法律和道德所允许的手段来确定生死,就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了。”
“走走走,我们上楼去说!”黄医生也不等他带路,自己咚咚先上楼梯,凌墨飞端起一壶刚泡好的茶跟随而上。
“我做了两组实验,具体过程是纯医学范畴,不跟你赘述,直接告诉你实验结果。根据大量的数据检索,世界上还没有服用后一个小时以上不发作的剧毒药物。若单独使用乌头碱,被害人呈现剧烈的当场反应,加害者无法脱身。但是,”黄医生端起茶一饮而尽,也不等凌墨飞,自己再满上一杯,“如果同时使用乌头碱和河鲀毒素,就可以完成完美犯罪。”
凌墨飞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河鲀毒素是小分子量、非蛋白质的神经性毒素,其毒性比剧毒的氰化钠还要高1250多倍,0.5mg即可致人于死命。河鲀毒素对肠道有局部刺激作用,吸收后迅速作用于神经末梢和神经中枢,阻碍神经传导,从而引起神经麻痹而致死亡。河鲀毒素中毒潜伏期很短,短至10到30分钟,长至3至6小时发作,如果抢救不及时,中毒后最快的十分钟内死亡,最迟4到6小时就死亡。中毒后即便发现也缺乏有效的解救措施。”
凌墨飞冲下楼又冲上来,他去拿来一包烟,递给黄医生一支替他点上,自己也点燃一支。他的音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几度,“这么说,凶手同时使用了乌头碱与河鲀毒素?”
“微量的河鲀毒素是不会导致死亡的,鉴于这个特性,如果将二者同时服用,因为河鲀毒素对人体纳粒子通道有暂时的阻断作用,就可以使乌头碱的毒性发作延缓数小时,服用者在凶手离开数小时后才会发作。症状极其类似急性心梗,如果解剖,只会伴有轻微的心脏部位出血。”
黄医生又喝干一杯茶,继续说:“当河鲀毒素阻断钠离子交换时,乌头碱会在一段时间内不起作用。但是当河鲀毒素的代谢降低到一定值的时候,乌头碱开始起作用。这种反应类似在人体内安放一枚定时炸弹。”
凌墨飞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篇报道:一个日本人连续死了三任妻子,每次都是心脏疾患。保险公司在第三次的时候拒绝支付巨额保险金,但警方无法立案。经过多方协作,琉球大学法医学专家和东北大学的生物化学专家联合参与破案,最终发现日本人使用的就是河鲀毒素。那次试验也是世界毒理学史上绝无仅有的。
潘宇叫他们吃饭了,黄医生说还是端上来吃吧,咱俩好聊天。他显然意犹未尽,还有很多话要说。
潘宇果然好手艺,清蒸桂鱼,咖喱蟹,蔬菜汤,螺丝辣炒土豆丝,韩国泡菜。凌墨飞每样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小子出师了。黄医生大呼小叫,说这些菜比医院周边所有馆子做的都好吃,比起高档酒楼也毫不逊色。
“潘宇很聪明,教了他几次就做得像模像样了。”
“原来是得了你真传啊!做菜绝对是一门艺术,在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舞蹈、电影之外,烹饪应该列为第八大艺术!一道菜从开始就凝聚了创意、搭配、组合的元素,这好比设计师在进行构思。在完成一道菜的过程中,又凝聚了技法、火候、轻重、缓急,就像舞蹈家在跳舞。而装菜选用的容器,各种配料的颜色搭配,就好比画家在绘画。吃到嘴里的滋味、感受,完全可以用诗歌和音乐来描绘!”
凌墨飞哈哈大笑,“黄医生,你那么感性,不做艺术家真可惜了!”
“是啊,本来应该拿画笔的手却举起了手术刀!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他夸张地在空中比划几下,深深叹一口气,“最终把所有的情趣都切割完毕。”
“医生是个神圣的角色,超越富贵贫穷权利卑贱而独立存在着,我非常尊重医生,尤其像你这样兢兢业业的医生。”
“唉,像我这样的老八股早就跟不上时代了,你看那些刚进来不久的小年轻,没有临床经验,没经历过重大疾病的跟进,没治愈过疑难病患,但是一个个硕果累累,动辄在国内外重量级级刊物上有论文发表,评职称、晋级、提拔,都赶在我这样的老家伙前啊。”
“我很明白所谓重量级刊物发表论文是怎么回事,那是人为可以操控的,也是一种金钱交易和权利交易。”
“拼爹的年代,自愧不如啊!”黄医生苦笑,“我如果像他们一样会来事儿,怎么会被安排在又苦又累又没钱赚的急诊科当主任……”
“啊?我一直以为急诊科是一个医院最重要的科室呢。”
“之所以叫‘急诊科’,当然很重要,人命关天呢。但是,急诊科是全医院最寒碜的清水衙门,一方面要负责处理各种各样的紧急病例,一方面却无法与病人建立长期友谊,既没有钱赚,也难以出名。但凡在急诊科的医生,不是没有关系背景的,就是遭排挤打压的。”
凌墨飞拍了拍黄医生肩膀,“你下午没事的话,我们喝一杯?格兰杰如何?”
“拿来喝!”
“乌头碱和河鲀毒素容易搞到吗?”凌墨飞取来威士忌,给两个杯子分别倒了两盎司,递了一杯给黄医生。
“乌头碱和河鲀毒素都是很容易入手的东西。乌头碱在川乌、草乌、附子里面都有,河鲀毒素也叫TTX,具有镇痛、降压、抗心律失常、局麻、戒毒及抑瘤的功效,可以买到。人们一直认为河鲀毒素为河鱼所独有,直到1964年在taricha torosa中发现了TTX,才改变了这一看法。之后,又相继从蟹、鞘等生物中检测出了TTX。河鲀毒素广泛存在于河鲀等多种海洋脊椎动物、无脊椎动物及海底沉积物中。”
“我猜想你又做了一次徐亚杰的血液化验?”
黄医生点点头,“小剂量的河鲀毒素用普通检测方法很难检测出来,我和我那老同学一起,尝试使用了薄层色谱法、柱后衍生高效液相色谱检测法来检测,果然发现了TTX!”
一对年轻人走上楼来之后,径直进入他们的包房,显然是想找个他们想要的清净空间。潘宇尾随其后,女的看了一眼他俩满桌的菜,惊喜地瞪大眼睛,“你们家除了喝茶还可以吃饭?”潘宇说是的,我们有简餐,还有各式茶点。男的问有没有咖啡,潘宇故意提高语调说,这条街所有酒吧的现磨咖啡都没有我们的好。凌墨飞暗自一乐,看着潘宇带领两人进到另外一个包间里。
那女子洒了很浓的香水,虽然进来出去不到一分钟,那味道像浑浊的飓风充满了整个房间。凌墨飞皱了皱眉头,心念忽然一动,鼻翼间悠然苏醒过来。他回忆起一股曾经的香氛气息:香调蛊媚,性感,蜿蜒着妩媚的弧线,闪烁着微妙的欲望,最大限度放大着魅力与诱惑。
“毒药”!夏若兰使用的香水是Dior POISON,中文翻译是‘毒药’!这个带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名字,在上海的那个夜晚怎么也无法从记忆里释放出来,而现在却忽然想起来了。
夏若兰使用这款有着强烈挑战意味的香水,绝对不是偶然,其中定有她深邃神秘的深意。
这个女人太不一般,她知晓太多的秘密。
黄医生举起酒杯,凌墨飞与他碰了碰,二人一饮而尽。
“那天中午,徐亚杰他们的菜谱里面有个养生汤,每人一壶一盅那种,我猜河鲀毒素和乌头碱就放在那壶汤里。”
“很有可能。河鲀毒素不易溶于有机溶剂,但放入热汤里很容易被人体吸收。”
凌墨飞向黄医生绘声绘色演绎8月9号那一幕:
兰石包间的餐桌上,总共上了三壶养生汤。白淳掏出车钥匙,叫徐亚杰去车上给他拿个充电器来,这时间足够亚瑟把乌头碱和河鲀毒素放进徐亚杰的汤壶里。
之前他们三人应该是从不同方向来的,徐亚杰特意没开车,时刻准备在白淳喝了酒之后替他开车。等徐亚杰取了东西回来交给白淳,白淳刚刚喝下一口汤,极力赞美那味道,于是徐亚杰毫无顾忌地喝完了自己那一壶汤。这时白淳的电话忽然响起,他走出去接听了一阵,回来说:“有急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你们俩慢慢吃,小徐你替我招待好这位客人。”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白淳用办公室座机打来电话,通知徐亚杰立刻赶回集团开会。此时午餐还没结束,徐亚杰让亚瑟慢慢吃,他先去收银台结了账,然后乘坐出租车朝集团赶。他原本打算吃完午餐后悠悠缓缓准备上海之行,被通知开会很不爽,一路上跟夏若兰发微信抱怨着。
去到会议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齐,在白淳主持下开始开会。那其实是一个无聊的甚至可开可不开的会议,徐亚杰不断跟夏若兰发着微信,憧憬着晚上的上海之约,期待着早些见到他的女神。这个时候,河鲀毒素的阻隔作用消失,乌头碱的毒性大发,徐亚杰猝然倒地。
黄医生听完之后半响默不作声,凌墨飞下楼重新泡了一壶茶端上来,黄医生长叹一声,“这是一个道德底线彻底丧失的世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为财,为官,为色,甚至什么都不为,就为个不高兴,就可以杀人。”
“这就是如今的中国世相,加入浸染其中太深,要么深受其害,要么郁闷难当。所以,要么做个像我这样的边缘人,要么,像你这样一心钻研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这个边缘人让我很佩服,居然把我几个月想不透的东西一语道破了!你真是个天才,怎么就想到了河鲀毒素?”
“其实,我是偶然吃了一道河豚做的菜,才猛然醒悟过来……”不知为何,凌墨飞不想在这个时候说出夏若兰。
他忽然间思绪万千,很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想些事情,整理清楚一些思路。黄医生正好也起身道别,要回家补瞌睡去。
凌墨飞一直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车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