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怪诞的梦中，凌墨飞清晰地生活在德州的一幢house里，院里的杂草已经除了一半，他躺到躺椅上休息一会儿，闭着眼听一曲乡村音乐.
有两个穿黑夹克的人走到面前，他都没发觉。
……
梦中的某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20岁到30岁那段时间的名字：斯蒂文。八年的记忆如同泄洪般铺天盖地潮涌而来，清晰且明确，容不得他有丝毫乐观的怀疑。
星点东方鲀的毒素重新激活了之前被掩盖的记忆，冰川、教堂、中东、沙漠……十年来梦中经常出现的地方，开始和新生长出来的记忆一一挂上钩。但是还有许多不知道的细节无法呈现，比如在他作为MK ULTRA计划的一份子，受到长达八年的严格训练之后，是如何获得了超常的体能，不可思议的肢体防御能力，优于常人的思辨智力，和网络攻击技法。他们怎样通过定制梦境来激发人体机能的潜力，甚至修改或者创造记忆。后期他们发明了一个名为美杜莎的梦境控制器，怎样通过探针来改造皮层，灌输绝对的意志。
八的时间并不短，在八年极度严苛的强化训练下，足以培养出一批强大且可控的特工，其中便包括他自己。他清晰记起第一次去参加任务的前一天晚上，自己对明天要做的事情感到兴奋无比，次日非常精准地完成了任务。之后，他执行了数不清的计划，杀过很多人，直到遇见珍妮，爱上了珍妮，他就坚决不愿意继续充当这个机构随心所欲的工具。
他们同意了，但在一夜之间那八年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通过迷幻药、催眠术、微波、微生物等媒介进行定向刺激，彻底删除了他脑海里关于那些年的所有内容，甚至修改或者创造了那些年的记忆。
今夜，那些被删除的记忆，被星点东方鲀的毒素霎时激活了。
但仅仅只是支离破碎的一小部分。他努力地想留住某些记忆，但它们快速且无力地褪了色，再也唤不回任何线索。
……
凌墨飞彻底睁开了眼，揉揉太阳穴，确认自己不是在梦境中，但那些记忆闪回让他很莫名。
一眼看见个小伙子趴在床对面的圈椅扶手上睡着了，他很奇怪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陌生人。几秒钟后，一切都回想起来了，他放电影般过了一遍昨晚的场景，心头一动，明白自己意识到了什么。
他轻手轻脚进卫生间洗漱出来，小伙子依然没醒，看来他是一直坚守到夏若兰规定的时间之后才入睡的。
提着双肩包带上门出来，时间只是早上七点钟。值班老头替他打开大门，他走到正街上了出租车，用手机预订了9:20从虹桥机场飞昆明的机票。一路上没有遇到塞车，抵达机场时尚早，不慌不忙去麦当劳吃了一份早餐，再慢悠悠进安检。
飞机准点起飞，他要了一杯橙汁，把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开始仔细梳理各种线索。
单从徐亚杰飞上海的频繁程度，就知道他对夏若兰的迷恋有多深。以自己跟夏若兰的两次接触，可以判断出她对徐亚杰的杀伤力有多大。如果有可能，徐亚杰会情愿天天守在这个女神身边。
昨晚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信息，徐亚杰对她是无话不谈。紧要关头，面对两难选择的徐亚杰，只会对她倾吐实情。尽管夏若兰并未给他任何承诺，甚至没给过他任何亲昵的可能，但夏若兰在他心里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以夏若兰的智慧，如果愿意替他出主意，一定会是一记高招。
那么，夏若兰最终给了他一个什么锦囊妙计呢？
凌墨飞凝聚心神，把自己变成徐亚杰，从内至外都换做身临其境的徐亚杰。
几分钟之后，他作出这样一个选择：表面上答应白淳，积极配合白淳把有漏洞的账目重新做一遍，做出一套经得住审查的财务报表，然后销毁原账。私下里，徐亚杰提前拷贝下过往那些账目，存放到某个安全地方，万一审计出问题，就拿出原始证据，洗刷自己的清白。
不对，那样的话他依旧脱不了干系。
凌墨飞继续深刻透彻地把自己当做徐亚杰。
如果要彻底撇清责任，就应该在审计署和巡视组到来之前，就把那些原始账目寄给他们。这样他就算重大立功，不会有任何责任。这样做的唯一风险，是白淳有足够能量摆平审计署与巡视组，最终的审计结果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万事大吉之后，他将沦为可耻的叛徒，彻底出局，但仅仅是出局而已，边缘化而已，不会有牢狱之灾。而此番来势汹涌的廉政风暴，会让徐亚杰更倾向于做这样的选择。
凌墨飞喝了口橙汁，重新换个坐姿。他替徐亚杰作出另外一个更极端的选择：侠肝义胆挺身而出，拍着胸脯对白淳表态：出了问题我担待着！这样做，他唯一的赌注就是依靠白淳的能量，是否能摆平巡视组。
如果徐亚杰做了这个选择，他还会死吗？
“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的飞机现在开始下降。请收起小桌板，调平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广播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
他忽然想起上飞机前没给夏若兰发信息。也好，一会儿下飞机发，正好可以再问她几个问题，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回答。昨晚聊到关键时刻，她忽然下了逐客令，是故意打断谈话，还是有意想隐瞒什么？
记忆被河豚毒素恢复一部分之后，凌墨飞感受到自己的体能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提升，甚至连那八年超常的肢体御敌记忆也逐渐苏醒。回忆起每次去登山时的超强体能，面对压力时的超级意志，几次在烧烤摊上与韩东亮以少胜多击退小地痞的壮举，他自我赞许了一下。
想起那些经常出现的噩梦与记忆闪回，他对一直以来的自我焦虑释然了，自己的孤僻性格其实是早已驯化成型的。值得欣慰的是，他并没有变得极度敏锐和富有攻击性，也没让魔鬼浸蚀灵魂，这得益于普洱茶的滋养吧。因为爱茶，品茶，做茶，性格当中那些尖锐的部分慢慢变得舒缓柔和，圆融通达。
“登机前怕打扰你休息，现已安全抵达昆明。昨晚的美味河豚，绝品红酒，叨扰你到深夜，这笔帐你来昆明时让我加倍赔偿。”
“连利息一起算上，赔偿额很高哦！”夏若兰回复得很快，现在已是中午一点钟，估计她已经到餐厅了。
“我们可以做个严肃的约定，绝无戏言！”
“一言为定！”夏若兰后面带上一个顽皮的表情。
“想问一句，徐亚杰性格里有侠肝义胆的成分吗？”
“他优柔寡断。”
果然证实了猜想，凌墨飞又问，“我想知道他把那些东西寄出去没有？”
“不知道。”
夏若兰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了，但她显然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凌墨飞暗暗点了点头。
今天早上从醒来脑子就没闲着，居然忘记叫韩东亮来接机！打出租车一来要排队，二来昆明机场出租车贵得离谱，他决定坐地铁。
拨韩东亮的电话，想让他来北京路地铁站口接，转念一想挂断了，重新拨了一个号码。“黄医生，你在医院吗？”
“在啊，今天我上白班。”
“我想来找你，只耽搁你半个小时，可以吗？”
“可以可以，现在是午休时间，我在办公室。”
“我还在地铁上，估计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到。”
黄医生瞪大眼睛看着凌墨飞，努力想从他说的那番话里找出一个最准确的答案。
“乌头碱五分钟就致命，河豚在吃下去五个小时之内随时可能发作，我缺乏系统药理知识，无法用科学方法来进行论述。但是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说不清楚的感觉，所以一下飞机就急着来见你。”
“河鲀毒素是一种化学结构独特、毒性强烈并有广泛药理作用的天然毒素，其毒素主要集中在卵巢、肝脏和胆囊等处，即使加热也难以破坏，而河豚鱼体内其它部位并无毒素。” 黄医生边说边起身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河鲀毒素对人体纳粒子通道有暂时的阻断作用，但必须超过一定剂量才会致命。”
凌墨飞拨通韩东亮，“你马上到省人民医院来接我，我俩去一趟兰石，了解8月9号那天他们是否吃过河豚。”
“徐亚杰体内并未检测出河鲀毒素啊。”黄医生在办公室来回度了两步，忽然一拍大腿大叫，“我想起来了！”吓了凌墨飞一跳。“我安排一下手头的事，下午就去法医研究所实验室！你等我消息，等我消息！”
“我能跟你一起去看实验吗？”
“不行！那个实验室不准外人进入。”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你上次托我找何主任打听的事问到了，送她女儿一套莎士比亚英文版全集的人，是白淳。”
凌墨飞的心朝下猛坠了一截，眼睁睁黄医生转身离去。他就这么被丢在了办公室里面，像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韩东亮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他起身出来，下了楼，在医院里面信步闲逛。
除了深夜时分，医院的每个时间段都人潮涌动。天底下竟然有那么多的人得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病，每天、每时、每刻穿梭在这里，排队、挂号、诊断、缴费、化验、照片、住院。他不知道是否有一个权威的统计数字，测算一下进到医院来就诊的人里面，有多少是被医治好的，多少是自己拖好的，多少是无法治愈自生自灭的。
电话响，韩东亮到了，他很奇怪凌墨飞没叫自己接机却跑到医院来了。
“上次让你查糯嘎茶山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哦，正准备告诉你呢，”韩东亮一脸的漫不经心，“滇西的确有这么个茶山，距昆明350公里。我好不容易，拐弯抹角，才找到一个当地派出所的兄弟，通过他找到了张主任。这个主任说茶山接待过的客人实在太多，五年前的人根本回忆不起来。”
凌墨飞狠狠瞪着他，像要吃掉他一样。韩东亮用目光与他对峙了十秒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我靠，在你心中我就那么不靠谱吗？真是的！尽管我不赞同你多管闲事，但对于你交办的每一桩事，哪次不是有始有终？而事事证明，只要我想认真做的事，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别卖关子，快说！”凌墨飞给了他一拳。
“虽然张主任不记得是否接待过你那个什么烟渺、依儿，但是……”他几步走到凌墨飞前面，猛一转身，伸出食指指着凌墨飞鼻子，“他说，他接待过大名鼎鼎的博亚航空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白淳同志！”
凌墨飞猛拍一下巴掌，牙齿咬得咯咯响，“果然是他！”
他们开车朝翠湖方向走，凌墨飞半路叫他停车在肯德基买了个乡村牛肉汉堡，狼吞虎咽吃下去。韩东亮哈哈大笑，“不通知我接机的后果就是午饭只能吃垃圾食品！”
去了两次上海兰石，来到翠湖边的兰石，凌墨飞竟凭空多出一份亲切感。
他站在门口，仔细打量这幢民国风的古朴宅院，不论气质还是风格都与上海兰石迥异。因为它属于夏若兰，他理所当然地将二者强行搭配在一起，有点像穿衣服时候的混搭，横看竖看都觉得蛮般配，尽管他明白那不过是心理作用。
这会儿四点钟不到，院子里冷冷清清没几个服务员，也没有什么声音。
好在小燕在，韩东亮来过好几次，小燕跟他已经很熟，很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来到上次的那个包间，小燕说现在还点不了菜，因为厨师还没来上班。凌墨飞说我们不急，正好找你聊聊，你还回忆得起来徐总他们那天中午点的菜里面有河豚吗？
“河豚？”小燕眼睛睁得老大，“没听说过。”
“你们兰石没有河豚这道菜吗？星点东方鲀有没有？”
小燕摇头，“从来没有！”
有人在门上咚咚敲了两下，小燕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韩经理！”，一身黑西装的韩潇潇无声地站在门口，把他的三星大屏手机交给小燕，小燕接过来转身递给凌墨飞。上面写着：“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夏总交代我全力配合你们。”
小燕替他们三人倒了茶，关上门退了出去。
“刚才小燕说你们从来没做过河豚。”
韩潇潇摇摇头。
“星点东方鲀这道菜你听说过吗？”
韩潇潇在手机上写道：“上海兰石有，我们没有。”
“8月9号那天的菜谱你还能查到吗？”
韩潇潇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起身出去。韩东亮悄声说：“这家伙今天换了个人啊！我来几次他都傲慢得很，爱理不理的。”
“这叫懂规矩，没有老板的吩咐绝不跟外人乱搭讪，尤其对你这个假警察。”
韩潇潇重新回来，递过来一张复印纸，一看就是从结账单上复印下来的。凌墨飞仔细看上面的菜：兰石养生汤，兰石秘品牛排，水晶百合，煮虾头，香煎鲫鱼，蟹黄豆腐。他问：“兰石养生汤是什么样子？”
“每人一个紫砂壶，一个小盅。”
“上面写的是三份。”
“白总喝完汤才离开。”
“他后来再也没来过兰石？”
韩潇潇摇头。
从兰石出来，凌墨飞拍拍韩东亮的肩，“咱俩进翠湖去走一圈，然后一起回博剋堂，我让潘宇买点海鲜来给我们做海鲜饭。”
“那我现在得打电话跟老婆和女儿请个假。”
二人沿唐堤走到湖心亭，韩东亮听完了凌墨飞从夏若兰那里了解来的情况，神色忽然变得很忧郁，一个人坐到湖边木椅上闷着头大口吸烟。
“你是不是觉得很对不起男闺蜜这个角色？”
“她出那么大一笔钱，让我们保护她老公，到头来把她老公变成了嫌疑人，这……这也太狗血了。”
“所以我才约你进来散散步。现在情况变复杂了，黄医生和你的调查，都证实了白淳就是《故事》中的烟渺，是那个想杀他的情敌先误杀了徐亚杰？还是白淳先杀了徐亚杰，然后情敌又要来杀白淳？”
韩东亮挠挠头，“头绪乱啊！两拨杀手，两个谋杀对象。现在死掉一个徐亚杰了，剩下的被谋杀对象，究竟应该作为我们的保护对象呢，还是作为要制裁的罪人，我头都被搅晕了！毕竟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一切全凭猜想。”
“我从来不做救世主，也不是除暴安良的侠客。白淳要真是谋杀徐亚杰的罪人，那是谁也救不了他的，不是这样吗？”
“那王妍君怎么办？她是无辜的。”
“你当了二十年警察心肠还那么柔软，真是一个奇迹。”凌墨飞揉揉他的头发。
“白淳落马，她下半辈子的生活将一落千丈。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不应该遭受这样的报应。”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男闺蜜啊，为她把心都操碎了。你想怎么办？”
“脑子里乱麻麻的……”韩东亮把烟蒂扔进垃圾箱，马上又点燃一支，“你确定白淳真是那个故事里的烟渺？搞了那么轰轰烈烈一场婚外恋，孩子都搞出来一个，王妍君居然一点都不知情！她还出钱请我保护他！笨女人、傻女人啊……”
凌墨飞一直凝望着那池湖水默不作声，韩东亮忽然将烟头狠狠一扔，站起身来，“回博剋堂，我想吃海鲜饭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