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飞很想去找黄医生聊聊,但想到急诊科熙熙嚷嚷人来人往,说不上三句话就要被打断,马上打消了念头。他给黄医生发了条微信,问他今天能否一起吃晚饭。黄医生回信说刚下夜班,可以一起午餐。
凌墨飞约他来博剋堂吃,方便说话。
潘宇还没到来上班的时间,但冰柜里有丰盛的储备,是前天他俩去进行的大采购。凌墨飞亲自动手,不一会儿罗宋汤,黑椒牛扒配土豆泥,水果沙拉就端上了桌。
黄医生感慨无比,没想到他有如此好厨艺。凌墨飞说今天太匆忙,临时凑合一下,改天请你吃一次海鲜大餐。黄医生连声叫好,“但凡有美食的地方就让我有念想,老会想着再去。”
凌墨飞忽然想起上海兰石,嘿嘿一笑说:我也一样。
他把亚瑟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对这位黄医生,不但有一见如故的认同感,还有一种骨子里的信任。他们属于同类,身上有着同一个年代的烙印,有那个年代共同的思维模式,共同的理想情怀。假如有足够的时间,他俩可以聊的话题会很多很多。
“莫非亚瑟使用的杀人武器是乌头碱?他本来要用来置白淳于死地,结果白淳临时接到电话离开,结果误杀了徐亚杰。”
“我用老鼠、兔子做了五次试验,都证明乌头碱进入血液五分钟之后,就会导致毙命。能否这样推测?亚瑟不是在食物里投毒,而是给了徐亚杰一包烟,或者什么食物?”
“如果我是杀手,肯定不会采用这种无法掌控的方法杀人。再说,他的谋杀对象是白淳,估计是已经在菜或者汤里投了毒,白淳才临时离开。”
“杀手为何不阻止徐亚杰喝下那碗汤呢?”
凌墨飞回答不上来。
“我的推论是这样,”黄医生显然进入了侦探境界,一脸的兴奋,“白淳临时离开,杀手失去了动手的机会,于是就想利用徐亚杰转交一包烟给白淳。我们可以设想那是一包非常高档的烟,烟里面就含有乌头碱。”
凌墨飞饶有兴致看着黄医生,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那包非常稀罕的烟,比如说手工卷制的玉溪庄园,限量版大重九,对徐亚杰充满诱惑,他决定独享,开着会就抽了一支,然后……”
“送烟不会只送一包吧?”
“如果这包烟是试制品,非卖品,当然可以只送一包。我那里就经常有病人或家属神神秘秘送一包烟给我,加了沉香的烟,滴了茅台酒的烟,或者在滤嘴上绕了一圈纯金线的烟。”
凌墨飞点点头,黄医生这个论断有一定道理,但无法令他信服。
“我可以来做你们调查所的法医,必要时我还可以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测谎。”
“噢?你真有兴趣?”
“太有兴趣了!要知道我是看《福尔摩斯》长大的,还有《希腊棺材之谜》,《东方快车谋杀案》,《阿拉伯之夜谋杀案》……等等。”
“一言为定,欢迎加盟!”
“有需要随时传唤,只要没有手术,我保证随叫随到。”
吃完牛扒之后,凌墨飞做了两份芒果布丁当餐后甜点,他们又聊了一阵,喝完了凌墨飞亲自泡的一壶易武茶,黄医生说他要回家睡觉去了。
凌墨飞重新泡了一壶南糯山明前茶,上了三楼。
窗外阳光灿烂,湖畔路上车辆行人都很少,他将自己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脚高高搭起,正准备看几页书。可他却手握着书页停了下来,突然袭上来的安静和孤寂,把他扔回到最近一直面临的问题前,仿佛此时就是他要做决定的时候。
有微信进来,是荒冢!凌墨飞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继续讲故事,但心里还是猛然一动,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文档。他奇怪自己为何如此迫切。
上次看到依儿准备独自生下宝宝,独自抚养,现在几岁了?
《故事七》
在对痛苦的拒绝和对宝宝的期待中,依儿顽强地推进着她的计划。
辞职的事情办得不顺利,老板无论如何不同意依儿离开,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她,每天派各高管找她谈话,许诺各种条件劝她留下。她是设计骨干,在业内小有名气,她设计的玩具熊在日本获过奖,在国内亦频频获奖。
依儿去意已定,很多家公司看到她的简历之后都想聘用她,她一家一家进行着比较筛选。她已选定了迁居成都,她喜欢那里缓慢的生活节奏,还有各种琳琅满目的美食,生活成本也不高。她开始查询当地的租房信息,先过渡一年时间生下宝宝,然后购买一套房子彻底定居下来。
她专注于离开S市的各种谋划中,心情笃定且安然,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了一个多月。
这天下班刚发动车,电话响起,她盯着手机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已哗哗流了下来。她泪眼婆娑看着电话号码发呆,直到铃声停下都没接。电话再响,她接起来时已泣不成声。
“依儿别哭,我爱你!我来了!我在我们的小窝等你。”是烟渺。
那个小窝,她已经一个月没回过,因为每个角落都有烟渺的影子,每一件家具,每一个物品都是他俩一起挑选来的,每个地方都烙着爱的印记。她不敢回去,害怕面对那里的一切,不敢独自呆在那个曾经的爱巢里。
那天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梦境般不真实。
从见面直到第二天,烟渺都没让依儿离开自己的怀抱。“我该死,你打我吧!狠狠打我!我爱你依儿!永远爱你!我不好,我遇到了突发事件忙于处理,没顾及你的感受。我永远不离开你,谁都不能阻止我爱你!我死都要爱你!”
他没有详细解释事情原委,只有一刻不停的爱抚、道歉、诉说,一刻不停的亲吻、呢喃、做爱,他恨不得把全部的浓情蜜意全部倾注到她身上,恨不能用全部激情将两人燃烧成灰烬。
所有的委屈瞬间成为了过去,所有的悲痛都在一刹那被炽爱弥合,依儿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她甚至感激有过这一场浩劫,让她对烟渺的爱如同金文般嵌入骨髓深处。她不知自己为何那么爱他,但她深深相信他是她今生不会再爱上别人的理由。
她睡在他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城市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小窝里的寂静似乎让生命也暂时地停止。她带着幸福的满足和筋疲力尽后的轻松转过身来,懒懒地看着他。他仰面躺着,头陷在枕头里,窗外模糊闪烁的夜空映衬着他身体的轮廓。他一直没有入睡,大睁着眼睛,仿佛正在听凭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自己,紧闭着嘴巴,毫不掩饰地忍受着。
看见依儿望着他,他爱怜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将她拥入怀里,柔声说:“我们要度过一段不太自由的时光,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了,需要非常的小心谨慎。但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他深情而用心地亲吻她,从嘴唇到脖颈,到乳房,到全身。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是发现了那种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样。他再次深深进入她的身体,带着融化她也融化自己的决然。
烟渺订了一早的飞机赶往北京开会,依儿开车送他去机场。临分别那一刻,她将已有一个月身孕的消息告诉了他。
她看到他脸部的肌肉忽然绷紧,手中的烟早已熄灭,但他依然保持着夹烟的姿势。良久,他才缓缓转过来看着她,表情里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兴奋,说公司面临年度大检查,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很忙碌,不能经常见面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一眼都没有再看她,表情,眼神忽然间判若两人。尽管他没有笑,但忽然间心事重重的神情却像是一抹痛苦的笑容。他的五官开始变形。如果是一张平凡普通的脸,这样的变形可能毫无影响,甚至让人感觉不出来。但是一张英俊完美的脸庞,是经不住丝毫变形的。他各个五官的搭配太过精致完美,稍微一点点的变形或者移位,挺直的鼻梁错位了,好看的嘴巴变形了,眉毛扭曲了,眼睛失神了,整体的平衡被打破,那张完美的脸霎时变得歪斜、古怪、畸形,成为一张诡异的脸。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肌肉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瘫软了下来。她既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光芒在他的身体内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会想到了死亡的光芒。
从那天起,烟渺每天依然有微信过来,但只是聊聊数语,言语极其简单,一个字都没提及她腹中宝宝。他几乎不打电话了,微信上也没有了火辣爱恋的字眼,没有了浓情蜜意的呢喃,也没有了生动的表情符号。
依儿心有默契,从不主动发信、打电话,也没有提及自己一直在做离开S市的各种计划。尽管不能像过去那么无忧无虑,但他们又在一起了,现在她不再有痛苦,不再担心分离。宝宝出生还早,等下一次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再来商议。他们有的是时间来商量未来。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在一个周四下午,烟渺发信说明天会到S市来看她。
依儿只觉一阵眩晕,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外来。她是那么地想念他,却一直不知何时才可以再见到他。烟渺说他可以从周五呆到周日再离开,这肯定是他经过了精心设计后才有的见面,是一场多么不容易的幽会。因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由了,有双眼睛时刻在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她想到终于可以听到小屋门传来的钥匙转动声时,忽然泪流满面。这是她一个月来每日等待的、每日唯一想听到的声音。
她精心设计了晚餐的菜谱,都是她最近研究出的新菜,还特意准备了一瓶1990年拉图酒庄Pauillac。烟渺可以呆三天,意味着他们将度过一个爱意融融的周末。恰逢东方艺术中心有场龙猫乐队经典钢琴梦幻之旅庆典演奏会,这是他俩都喜欢的乐队,她央求闺蜜转让了两张票,因为这是需要提前一个月预订的。
忙完这些之后,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地休息着,只静等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响。
没想到烟渺不是一个人,还带来一个叫阿盛的男人,说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三人一起去宝莱纳餐厅吃晚餐。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故事一》里那个怪诞的一见钟情。
事发后,烟渺彻底消失了,从她的视线里,从论坛上,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烟渺带走了小窝里属于他的所有东西,干净彻底得就像这里从来没有过他的痕迹一样。更没想到的是,烟渺拿走了她的手机,在枕边给她留下一部全新的未拆封的手机。依儿要这个新手机有什么用呢?她与烟渺之间的所有相识、相恋、记忆、牵连,都连同那个失去的手机一起,被彻底抹掉了。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依儿再也联络不上他,微信也注销了。当然她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他: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但依儿不可能那样做。
爱情是存在的一面镜子,她曾经在这面镜子里看到最美好的烟渺,最美丽的自己。此刻,那个镜子里的图像虚假而丑陋,爱情彻底的死亡。死亡了的爱情就像破碎的镜子,世界在那里成为彼此不发生联系的一块块碎块,尽管最大的那一块仍属于自己,但是断绝了与烟渺的联系,也就意味着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
她像孤魂野鬼一般,整日里游荡在那些碎片中。在某种极端情形下,她也会游离那些碎片,聚合成为一个怪诞的存在,与现实发生激烈的对抗。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东西笼罩了她——绝望。
她跑各家医院,找每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医生,开安眠药。每次最多只能开七天的剂量,她不断地积攒,不断地托人开药。她用最快的速度办妥了辞职手续,去银行把所有积蓄转到妈妈户头上。她焚烧了几大本厚厚的日记,将私人用品全部封入几个大箱子,给妈妈写了长长的一封信。
只等安眠药积攒到那个数量,她就启程去西藏,让自己在那片圣洁的土地上长眠不醒。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宝宝忽然间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意念力催动着,鼓舞着,日夜不停地在她肚子里折腾,一刻不停证实着自己的存在。她是如此通灵,如此不愿意还没见到这个世界就夭折。她要出生,她要存在,她想看看妈妈。依儿被她踢打,被她折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她在诉说,在呼唤,梦里也看见她蹒跚着朝自己跑来。
最终,依儿心碎了,屈服了。
宝宝赋予了她生命中最单纯的本质:拒绝屈服于灾难。她不能就这样撒手人寰,不能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跟随她消亡。
她把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安眠药扔进了垃圾桶,退掉飞往拉萨的机票,重新与几家公司讨论就职之事,请成都的同学替她租市区位置的公寓。她要去她那里生下宝宝,她必须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凭自己微弱的力量来获胜。
心已死,爱已死,今生不会再见烟渺,余生注定孤独终老,她不会再爱上谁。
关于将来某一天烟渺会来看望她和孩子的梦想,已彻底毁灭。宝宝是她的全部和唯一,她要一心一意抚养她长大,与她相依为命。
读完这段故事,凌墨飞忽然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如同是在观看枪痕累累的靶子上的子弹轨迹。这轨迹黯淡而悲怆,堕入爱河的依儿,眼睛退化到只能看到两侧的物体,尽管能感觉到灾难正模糊地向她席卷过来,她却无法转动她的视线,她没有任何视线可以去转动和注视。
这个荒冢,他明明知道游戏规则,为何总是出人预料地玩他自己的花样?
荒冢是个深爱依儿的痴情男吧?他面对依儿流泪的眼,滴血的心,无能为力,于是来求助于他这个侦探,要惩罚那个负心的烟渺,拯救自己心爱的女人。
凌墨飞一口喝干面前那杯茶,回复荒冢:
1,烟渺爱上依儿是真,他的婚姻不幸是假;
2,烟渺不可能早就决定要离婚,位高权重的官员永远不敢离婚;
3,烟渺的真正想法是既维持自己的和谐家庭,又在千里之外有个爱巢。
4,第一次跟依儿说分手,是因为遭受政敌攻击。他老婆并未觉察婚外情,但他担心被政敌作为武器,作出的第一反应是舍弃依儿回归家庭。
5,因为烟渺心思缜密,婚外情又在千里之外,政敌的攻击没有实际证据。他终还是放不下依儿,决定以更小心谨慎的方式继续保持爱情,又到S市找依儿重修旧好。
6,临上飞机前依儿告知怀孕,这消息打破了他妄想的两全其美计划。回去之后越想越害怕,处心积虑设计了‘一见钟情’计谋,目的是既和依儿彻底决裂,又把留在小屋里的所有东西拿走,包括拿走依儿的手机,为的是不留下任何一丝证据。
以上是我对整个事件的推断,这是我电话号码,希望我们见面聊一聊。
发完这些文字,他看见一个窈窕瘦弱的身体昂首挺立在寒风中,冷冷的大眼睛什么都不表露地凝视着远方,只是那不屈的嘴角露出一丝痛苦。
心头残留着一个持久的疑虑,这疑虑让他隐隐不安,甚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希望荒冢能尽快与他见面,这样他还来得及阻止不幸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