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下午四点钟,空姐朱一静如约出现在博剋堂门口。
一件亮黄色雪纺紧身上衣包裹着她妖娆的身体,领口开得很低。白色莱卡七分裤箍着浑圆的臀部,脚蹬8公分细高跟红皮鞋,红彩指甲很醒目地裸露着。她将墨镜推朝上架在发际线上,闪着涂过浓密睫毛膏的大眼睛,抬头看看门牌,又朝里面望望,想确认凌墨飞约的是否就是这一家。
潘宇手忙脚乱把她迎进来,说话变得有点结巴,他见到美女总是这样。凌墨飞从圈椅里探个头出来,冷冷说:“我们上楼聊。”
今天的谈话内容不仅严肃还会很艰苦,在一楼若有老顾客进来会跟他打招呼,这会引起朱一静怀疑。他的身份是借博剋堂来谈事的国安,他已经叮嘱潘宇不能穿帮。
朱一静随他走进三楼包间,环顾一下左右,将曲线分明的身子轻倚在榆木茶桌上,“我坐哪里呢?”语调悠扬而舒缓,妩媚的表情里带着一丝明显的撩拨。
凌墨飞故意没有马上答话,绕到茶桌背后的主泡椅坐定,接一壶水烧上,才懒洋洋抬手一指,“随便坐!”
朱一静与那天相比简直变了个人,惊慌与胆怯消失了,神情淡定,步履从容,一袭及肩卷发松松散散垂着,眼神放肆而傲慢,有着美女标签的趾高气扬,彻底取代了那天的唯唯诺诺。
凌墨飞在心底快速做出了一个判断,突然发问:“我们上次的碰面你没告诉任何人吧?”
朱一静迟疑了三秒钟,摇摇头。这三秒钟的迟疑证实了凌墨飞的判断,她在撒谎。那天的谈话内容,她已找某个可靠之人咨询过,这个被咨询者不是她的追求者,就是她的情人。这个人很有把握地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告诉她不需要害怕,这只是例行公事的配合调查,与她无任何干系,不会牵连到她。
“我们处于秘密调查阶段,一旦消息走漏影响了办案,你要被追究法律责任,后果将很严重!”他必须尽快把她的气势打压下去。
“怎……怎么会?”朱一静果然有些慌张,“我跟好朋友说起过……但没说那么具体。”
凌墨飞一挥手打断她,“我让你想起什么细节就给我电话,怎么一直没消息?”
“因为,我实在回忆不起来什么有用的细节。”她说得气定神闲,显然有人告诉她不必惊慌,这一切都不关她任何事,她有资格不予理睬。她从头上摘下墨镜,从包包里掏出眼镜盒,打开盒子取出一块布,仔细地擦拭她的名牌墨镜。那副墨镜是Versace,包包是今年最新款漆皮苹果红LV,与她的指甲油一个颜色。
“我这人不爱唠叨,不过今天还是要再叮嘱你一遍,这个调查事关重大,即便对王前佑或者马华,你也绝不可以透露一点点细节。”
她擦拭墨镜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并没有抬头看凌墨飞,但整个人像被忽然施了定身法,定格成一个临时的雕像。
王前佑是省国税局副局长,朱一静与他关系非同一般。马华是奔驰车昆明销售总代理,钻石王老五,朱一静目前正在向他展开追求攻势。
“你的工作是飞五天休息两天,连续飞满100小时休假一周,对吧?”
朱一静点点头,表情有些不解。
“如果飞国外,抵达后可以在当地休息2天。”
她继续点头。
“听说巴厘岛有一群专为女人特殊服务的‘沙滩男孩’,他们为外国女游客提供色情按摩,或一整天的性陪伴。经过培训的高端‘沙滩男孩’懂多国语言,按摩手法和床上功夫一等一流,还可以陪聊天、陪喝酒、帮顾客进行压力疏解。印尼新闻网站报道,这个消费市场目前正从日本妇女向中国女性转移,中国这个消费人群的主体是职业女性,并且是从事让人羡慕工作的职业女性。”
凌墨飞的话锋一转让朱一静脸色变得煞白,她的头深深低下去,眼镜布在她手里被捏成一团皱巴巴的破布。
“徐亚杰跟你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吧?”凌墨飞不想让她有喘息功夫。
“不不!”朱一静抬起头来,眼神里的慌张多了一丝绝望,“干我们这行太辛苦……我不想飞了,想调去市场拓展部工作。王局长……他给徐亚杰打了招呼,让他帮忙协调……我跟徐总,以前并不认识。”
凌墨飞暗暗点点头,徐亚杰因工作关系有求于国税局局长,就必须答应关照他的情人。他把朱一静推荐给白淳认识,一旦白淳认可,调动也就可行。他的做法很聪明,与白淳吃饭时约上朱一静,最自然不过。
“白淳对你如何?”
“他不认识我,在一起吃过几次饭,稍微熟了点……”
“你以前认识他吗?”
“我们集团谁不认识白总啊!”
“为什么?”
“大领导,大帅哥……他是集团的老资格,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没有架子,从来不发火不骂人,大家都很敬重他。”
“8月9号那天,也就是徐亚杰心脏病发作那天,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一起吃饭?”
“啊……那天……我……我有事。”
“那天是你休息,上午徐亚杰就约了你,你为什么不去?”
“我……我那天不舒服……就没去。”
“有白淳参加的饭局,如此难得的机会,再不舒服你也要去的。”
朱一静的脸从煞白变成惨白,她的手始终攥着那块眼镜布,姿势僵硬,呼吸急促,虽然只穿着一件薄衣,感觉她已经被那件衣服禁锢得快喘不过气来。
凌墨飞洗好了茶,将煮沸的水冲进壶里,出汤注入公道杯,橙黄色的茶汤伴随着清香甜美的气息飘荡在房间里。他倒了一杯茶推到朱一静面前,自己也斟上一杯细细品咂,舌头在嘴唇上咂出了声响,很是享受这泡易武古树的清冽甘甜。他慢条斯理说道:“我有必要对你普及一点法律常识,如果你知道什么情况而没有如实告诉我,后果将是……”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朱一静终于扛不住了,一脸豁出去的决然,“是亚瑟打电话叫我不许去,我觉得他是因为嫉妒。我了解他的脾气,担心他闹事,给徐总和白总留下不好印象,所以……就没敢去。”
亚瑟……亚瑟……
凌墨飞的大脑飞快地旋转,既要霎时把这些混乱逻辑梳理清楚,又不能让朱一静看出来他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洞悉一切,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亚瑟怎么会忽然来中国,并且会来到昆明,我真的没想到。那天接到他电话以为是骗我,见到真人我吓了一跳。”
亚瑟……亚瑟……凌墨飞强迫自己快速接通脑回路,参照韩东亮告诉他的信息:那个“外国人”的全名叫Arthur Conan,请机场海关朋友查询他的踪迹,8月6号从巴厘岛飞抵昆明,8月9号晚从昆明机场离境飞往巴厘岛。
“你们在哪里见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麦隆咖啡。”朱一静回答得很快。
“哪天?”
“就是……就是徐亚杰约我吃饭前两天。”
“他叫你不要去吃饭?”
“不,他没这么说,只警告我如果再跟那个臭男人吃饭,他就不客气。”
“你怎么认识亚瑟的?”
“在……在巴厘岛。”
“说具体一点。谈话仅限于你我之间,我会替你保密。”韩东亮不愧是老警察,调查来的情报顿时就套出了她知道的信息。
亚瑟是一家沙滩男孩俱乐部的总管,除了管理其他沙滩男孩之外,他自己也偶尔上钟,朱一静就刚好点了他的钟。亚瑟技术精湛,功夫一流,懂中国话,善解人意。朱一静妖娆妩媚,花样繁多,二人一拍即合,缠绵甚欢,临别时竟然难舍难分了,约定一个月后朱一静飞来时再见。朱一静再到巴厘岛时,亚瑟请假单独陪她,二人度过激情飞越缠绵缱绻的假期。后来,朱一静每次飞巴厘岛都要找亚瑟,亚瑟让她爽到极致,其他男人从来没有如此满足过她。但是,她没想到亚瑟对她动了真情,居然向她求婚,甚至要求她辞职来巴厘岛生活,或者他辞职去中国生活。这吓坏了朱一静,她借口飞行线路调整,好几个月没有去找亚瑟。
尽管朱一静说得闪闪烁烁,但凌墨飞在美国时就知道关于沙滩男孩的很多情况,加上韩东亮提供的信息,很快就将她的讲述串联成了完整的线索。
“你有他的照片吗?”
朱一静从手机里调出几张亚瑟的照片,还有他俩的合影,凌墨飞挑了两张让她传到自己手机上,马上传给了韩东亮,让他比对和那个“外国人”是不是同一人。
“你回忆一下他当时怎么威胁你不要去吃饭。”
“他说:离那个臭男人远一点,再见到你们在一起我就不客气。我问哪个臭男人,他说:跟你一起吃饭的臭男人。”
“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你怕他?”
“我怀疑他是黑社会,我见过他凶狠的样子,非常可怕,亲眼见过他把一个不守规矩的手下打成残废。但是他对我很好,说他爱我,天天都在想我,他是真的想要我嫁给他。我有半年都没有去见他,他发信也不怎么回。那天突然出现,我害怕他是专门追过来逼我结婚的,他这人做得出来。亚瑟嫉妒心很强,那天我不敢去吃饭,就是害怕他会对他俩做出格的事。”
“这么说他一直跟踪你,知道你经常跟谁一起吃饭?”
朱一静摇摇头,“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啊,那天见面时间很短,他好像急着要去见什么人,没来得及聊太多。”
“在白淳和徐亚杰之间,你觉得他嫉妒的是谁?他怀疑谁是你的情人?”
“当然是白总。”
“为什么?”
“白总长得帅啊,个子又高颜值又爆,徐亚杰跟他在一起就像他的跟班随从。”
“后来亚瑟又再来找过你吗?”
“没……没有。那几天每次手机响我都害怕是他,不知道如果他再约我,是见还是不见。”
“说明你还是想念他。”
朱一静脸微微一红,“如果他不逼我结婚,我会经常都想见他。”
“关于他的家庭、父母、详细住址、历史背景,你都了解吗?”
朱一静摇摇头,“我连他的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想去了解他。”
这时韩东亮的微信过来了,亚瑟与那个名叫Arthur Conan的“外国人”是同一人。凌墨飞问朱一静要了亚瑟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但他几乎可以肯定已经不存在了。
她准备下楼离去,凌墨飞叫住她,“你刚才说第一次见亚瑟是7号,你们还见过第二次?”
“没……没有再见过!”朱一静边说边急着下了楼,高跟鞋一个踉跄差点儿踏空。
潘宇问凌墨飞晚餐想吃什么,今天做饭的小红请假没来。他不想吃外卖,叫潘宇做个火腿鸡蛋炒饭,烧个蔬菜汤。潘宇很聪明,教过两回的菜就能做得有模有样,遇到有客人喝茶喝酒玩得不想离开,潘宇可以给他们煮小锅米线,煮馄饨,做意大利面或者鸡蛋炒饭。遇到口味挑剔的老顾客,凌墨飞会亲自下厨。
潘宇是宣威人,独自一人在昆明打工,自从来到博剋堂之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凌墨飞不在昆明的时候也能打点得有条不紊。今年年底他打算给潘宇一点股份,好让他安心干下去,大部分顾客都交给他去经营。他懒得跟外界的人有太多交集,想留给自己更多独处时间。
凌墨飞很快吃完了火腿蛋炒饭,味道还不错。吃过晚饭之后的这段时间忽然变得有些无聊,他希望荒冢此刻发信过来,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有些奇怪自己竟会有这种期盼,甚至萌生出发信催促他的念头。已证实了故事与昆明有关,他凭空多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很想知道后面怎么一步步发展成了血案。
并且,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目前还不成立的联想。
今晚博剋堂生意不错,还不到九点钟一楼到三楼都坐满了。潘宇放的背景音乐是古琴,音量开得很大,这样也好,能够把客人的喧嚣声都掩盖和稀释掉。他蜷缩在那个小角落里,端着一本陈寅恪的书在看,半小时之后发觉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又换了一本库尔特.冯纳格特的小说,那些字迹在眼前飘荡,怎么也进入不了脑子去。最后他索性放弃了看书的打算,从雪茄柜里取出一只蒙特点上,凝望着窗外的月牙潭发呆。
直到博剋堂打烊,荒冢的微信都没有来。
他新拆了一包香烟,点了一根抽起来。烟在嘴里的味道不秒,但他还是抽了下去,觉得焦躁不安,然后才抽了一半就拧熄。到底是什么出了错?
究竟谁想杀白淳?动机是什么?王妍君还有什么没说出来的秘密?
他盯着留在桌上烟灰缸里的一堆烟蒂,不知道为什么这使他有了一种过敏似的忧虑感。他知道有一个始终牵动着他的线索还没有捋出来,却又觉得这线索会将他引领到一个相反的方向。
雨后的路上,车辆出奇的少,似乎整个城市里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游荡。
多年前的感觉又再度袭来,那种寂寞远远超过了此时,超过了泛着湿辘辘夜光的街道所散发出的沉寂。那是一种在荒凉的废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他在美国期间,从二十八岁开始被迫参与MK UlTRA计划,直至脱离计划之前,一直感受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