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凌墨飞没有马上起床，神志再次被纠缠在奇怪的梦境中，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这些年来为何总是梦见自己去到一些从来没有去过，但十分熟悉的地方。比如明媚阳光下的冰川，摆满大型电子设备的教堂内部，熙熙攘攘的中东街头。梦中的他永远在杀人，却既是主角又像观众，任由那个杀手所向披靡。每当做这种梦的时候，他睡一个对时都醒不过来，醒来之后一整天在像在梦游。
他起床洗澡，心头却一直萦绕夏若兰提到的那个自杀话题，她这样的女人不会信口雌黄，更不会空穴来风胡乱打趣。或许，她听徐亚杰说了很多隐情，知道很多内幕。但相处时间太短，对他这个私家侦探显然缺乏信任，便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传达某些信息。
他不能浪费这些信息。
前些天来，他花了几天功夫泡在图书馆查询海量的资料。又在航空局域网上泡了几天，已经把博亚航空集团的发展脉络、组织架构、人力资源配备、与全国乃至全世界航空公司的关系等等，弄得清清楚楚。
但是查询博亚航空财务审查的细节比较困难，公开的报道上都只轻轻一笔代过，用的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辞藻。
凌墨飞忽然想到一个环节，换了别人可能一开始就会想到，但他脑子里有一些固定运行的路线，而这个方法不在他既定的种种思考模式中，是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之后，终于想出的办法。
三年前博亚航空与法航、荷航及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分别签署了代码共享合作协议，在这几家公司的国外网站，应该可以看到真实的博亚航空详尽资料。他试着使用翻墙软件，网路被设置了很多障碍，反复多次之后才终于翻墙成功。他需要的那几个网站是全英文的，但浏览英文网站对他来说没有难度。
深入进去后，检索到一个时间线索：五年前中国民航开启每年一次的全系统交叉大审查，由中央巡视组不定期进行督导抽查。除了各项财务检查之外，还同步进行干部作风、贪污腐败、人情关系网、公款吃喝、请客送礼等等方面的检查。一年前，博亚航空集团等五家航空公司被列入重点抽查名单，来势汹涌，力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时，忽然感觉饥肠辘辘，打开冰箱一看，除了啤酒之外什么都没有。今天必须去超市采购一趟，把各种弹药补充齐备。
说动就动，他立刻下楼发动起牧马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早高峰堵车时段已过，十多分钟就从他居住的世纪俊园到了麦德龙。他很熟悉要买的每样东西在哪个货柜，不到一刻钟时间就推了满满一车东西回到牧马人跟前。橄榄油、面包、黄油、奶酪、鸡蛋、牛肉、鸡肉、火腿、咖喱粉、番茄酱、土豆、乌冬面、意大利面、洋葱、大米、牛奶、酸奶、各种香辛料等等，还顺便采购了卷纸、抽纸、洗涤用品等，宅两个月不出门都绰绰有余。
采购结束开车回家，他思忖着中午做点什么犒劳自己，煎牛排？咖喱鸡肉饭？乌冬面？这些都是他的拿手菜，每想一样肚子就叫唤得更厉害一些，最后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把车子越开越快。在楼下停好车搬东西上楼时，他决定做最快速度可以下肚的东西——煎荷包蛋配蒜泥烤面包！
狼吞虎咽吃完第二个糖心荷包蛋时，凌墨飞佩服自己煎三个蛋真有先见之明。他掰下一块面包蘸着糖心蛋黄吃，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掏出手机准备看看新闻，有个未接电话，是黄医生！急忙回拨过去。
“先汇报你问我的那个事——那天来医院敦促我们尽快出具死亡报告的人，就是相片上那个白淳，那天他一直陪着死者家属，不停安抚他们。接下来说正事，我要告诉你两个事情，第一，我请老同学又重新做了一次检验，确认死者血液里的确有乌头碱成分。第二，我们做了动物性试验，生物碱进入体内十分钟之后就会导致死亡。”
“太感谢你了！我也上网查询了些资料，跟你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你还化验出其他药物成分吗？”
“这一次暂时没验出其他可疑成分。”
“对啦，我要请教你一个问题，有哪种药物让人服用下去之后不受自己意识控制，作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LSD，”黄医生回答得很快，“LSD会让服用者变得百依百顺，任人摆布，进入一种令人愉快的麻醉状态，想象力变得异常丰富，价值观发生巨大变化，对周围世界的感知也发生变化。眼前是有着万花筒般鲜艳的色彩，以前被忽略了的物体突然变得生动起来，身边的任何人都变得可爱可亲，连桌椅板凳都似乎有了生命，听到的每个声音都像是投在平静水面上的一颗石子，让眼前这些奇妙的色彩产生一圈圈涟漪。”
那就是了！凌墨飞立刻在心里肯定了之前的判断。
通完电话后，他快速将黄医生关于LSD的讲述整理出来，发给荒冢。依儿那荒谬的一见钟情绝对是LSD造成的。
荒冢立即回了信，却并没有对LSD发表意见，而是发来五个字：请看《故事四》。
回家不到一个月，母亲的光线性皮肤病，在使用何主任的“薇诺娜”特效药之后，神奇地痊愈了。
依儿与烟渺的每日神聊，也升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烟渺总是在早晨一睁开眼就给依儿发信，然后他去跑步，边跑边发视频给她。跑完步他回家洗澡，吃早餐，出发。上班路上看见什么，到单位之后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开了个什么会，会议是他主持还是其他人主持，都要发信告诉她，每天如此，从不遗漏。
午餐他在食堂吃，边吃边给她发信发图片。午餐之后，回到办公室把门关起来，跟依儿煲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
下午，他们在工作间隙保持着随时的微信联系，直到依儿下班，他拨通电话一路陪伴她开车回到家里。她若有聚会，他就打着电话一直陪伴到她去的地方，然后一直等待聚会结束的消息。中间他从不发信来打扰她，如果她在席间主动发信，烟渺会说：好好陪朋友聊天，不要破坏了气氛。
而他自己的饭局，却喜欢对依儿详细道来。将桌上有特色的菜肴拍图片发给她，向她描述某道美食的味道，某款酒的风味。如遇到他请别人吃饭，聊的频率会低一些。大多数时候是别人请他，他就很肆意地从开局聊到饭局结束，还偷偷拍几张席间醉酒之人的憨态。这样的微信联络一直持续到饭局结束，回家的车上，直到他走进家门才会暂时中断。在洗漱过后，他躺到床上了，又继续给她发信聊一阵，才依依不舍道晚安。
依儿喜欢他微信上的表达方式，那些文字直率而亲昵，关爱而呵护，还配有各种生动的表情符号。依儿喜欢他“吃饭饭”，“上班班”这样的语言方式，像在对一只小猫咪说话。依儿喜欢他打电话的腔调，很慢，很轻，很柔，温存而体贴。他每天都有那么多话要对依儿讲，他有憋了一生的话想说，她相信他的话一辈子都说不完，而她是那么喜欢听他说话。
依儿也喜欢跟他说自己的一切，每一件事烟渺都聆听得很仔细，记住每个细节。
他们就这样每天神聊，彼此喜欢成为了一种互动的欲望，这欲望是可触摸的，有一种物理力量，有一种重力。即使他们远隔千里，彼此没有见到对方，没有触碰到彼此，但是他们的手像是已经握在了一起。仅仅只是文字，只是表情符号，但他们仿佛已随时可以拥抱，可以亲吻。
烟渺在微信中写道：“我忍受了十年的自我折磨，为的不是道德公正，而是怜悯。我把怜悯放到了我自己的良心之上，我如果不对你说出来，就是犯罪。依我的标准，维持我婚姻的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是你的出现拯救了我。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知道你的标准，但我会接受它们。”
他第一次在微信上承认了每每想起依儿就欲罢不能，他承认自己非常想拥她入怀，非常想亲吻她，想得到她。“在我坐在办公室处理公务的时候，在每个夕阳渐渐黯淡的黄昏时分，在工作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在我孤独地在晚风中步行回家的黑暗途中，在彻夜难眠的静寂之中，是你，只有你，是我深入骨髓的思念，是我想倾吐心声的唯一的人。”
“我一次次想把这些念头奋力推开，推到一旁，告诉自己说：你是个有婚姻的男人，你不配得到那个高贵的女人。但马上又觉得这肯定不对，却说不出我为什么有这样肯定的感觉。我每时每刻都想知道你的踪迹，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听到你甜美的声音，我爱你，我已经为你疯狂。”
终于，烟渺约依儿单独见面，地点既不是他的城市，也不是她的城市，而是广州花园酒店，他已预定好一间高级套房。
看着他措辞小心的邀请，依儿对着电话那端的他泛起笑意。像是远方升起一点圣洁的亮光，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的喜悦，如此深切地感受到爱情的真实存在。她带着同样的期待和轻松愉快的感觉，坚信自己应该赴约。
她曾经有过一场旷日持久、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爱情，不料最终却是无疾而终。这个出现在意料之外的男人，仿佛上帝为她量身打造的一件精美礼物。除了已婚，其他不论哪一方面，他都完美得宛若童话。认识他以来，因为对爱情失望而变得平静如水的心境，忽然间璀璨潋滟，灵动盎然。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妩媚妖娆，这样的认知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如同阳光是从湖面反射出的那样。
无论生活、工作、婚姻、家庭，他从未对她有过丝毫隐瞒，从来都诚实而坦率。依儿对这个男人无比相信，比世上任何人都相信。他那场十年前就形同虚设的婚姻，那份等儿子上大学就解除的法律契约，不构成这场完美爱情的任何障碍。
她才走出白云机场，就看见他站在那里等她，颀长的身材，英俊的面庞，远远望着她笑。他一把抱住了她，他的唇不管不顾贴上了她的嘴，有力的胳膊紧紧将她搂在胸前。
她曾闪过一丝害怕和短暂的反抗想法。但他坚决地抱着她，用力贴紧她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和腰肢，仿佛在她的身体上熟悉着他所拥有的一种亲昵，而这样过分的亲昵并不需要她的认可和同意。她想试图挣脱，但却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里，仰头看着他的脸颊和笑容，这笑容告诉了她，她其实早就点头同意了。
周围人流涌动，她觉得她必须要逃开。然而，他却再一次拉过她的头，寻找她的双唇。炽烈的爱让他即便身处人潮涌动的机场，也忘乎所以，不管不顾。
她的胳膊回应着抓紧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
他俩整整三天没有离开花园酒店的那间套房，彼此的身体整整三天没有分开过。
每当她想做点反抗，或想从他身边逃开一会儿时，他的嘴便按住了她的，他们便一起重新倒在床上，嘴唇却始终吻在一起。接着，理所当然地，他完全而毫不犹豫地完成一阵激颤，不知疲惫，不想停歇。灵与肉的交融是从未遇见过的完美，禁锢了一个世纪的欲望倾泻而出，他反反复复说，他感受到的难以描述的快感是如此销魂蚀骨，哪怕下一秒钟就死去也在所不惜。
她的身体疯狂地回应着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他们像久别重逢的爱人，像分离了一个世纪的情侣，超出所有设想过的浓情蜜意和翻云覆雨，也超出所有电影电视的唯美画面。
夜幕降临，烟渺紧紧握住依儿的头发，把它举到了唇边。他用嘴抵着它们的时候是如此的轻柔，用手抓住它们的样子却又是如此的绝望。
“依儿，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什么表示也没有，我不想为爱情与忠诚找借口，我不想伪装。我对你的渴望和贪婪，我一点也不想隐藏。我从没乞求过世俗的原谅，是我选择这么做的，我必须承担一切的后果，包括彻底承认我的选择。为了得到你的爱，我愿放弃一切高尚的美德，愿接受一切世俗的审判。依儿，如果你想抽我的耳光，就来吧，我希望你能抽我。”
在这一瞬间，她的所有感受中有一部分是难以名状的，他们相拥于高居城市灯火之上的酒店房间里，他的面庞是如此迷人，抱住她的姿势是如此的优美。
“我从没做过什么躲躲藏藏的事，现在，我要去撒谎，要偷偷摸摸，要东躲西藏了。因为我还在婚姻里，哪怕名存实亡但也还是婚姻。尽管我从来没爱过那个女人，但是为了不影响儿子的高考，她现在依然是我法律上的妻子，虽然我们商量过等儿子考上大学后再离婚。遇见你之前，无论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尽情地高声宣布，并当着全世界的面去获得它。但是现在，我唯一的渴望就是拥有你。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放弃婚姻、家庭、财富、官位，放弃我毕生的名声和成就。为了与你相伴到老，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把我自己也搭进去也在所不惜。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一头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面孔是那样年轻、英俊、充满着爱，一双手紧紧抓着依儿的手。
依儿直直地坐在床上，用下巴抵着紧紧裹住全身的毯子，听他说着。起初，她的眼睛在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渐渐黯淡了下去。随后，她被他的表述吸引，听得更加专注了。尽管她一直盯着他的脸，但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她聚精会神地品位着她从未有过的新感受。
他睁开了眼睛，照在脸上的光线强烈起来，他看到这光线折射到了她端详着他的脸上。他发现她的惊愕褪去了，随后出现的是迷惑，紧接着一种奇怪的沉静浮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既平静，又闪烁着光芒。
“依儿，我的爱人，短期内我们不可能结婚。但婚姻重要吗？爱是生命里的最高价值，结婚是我遇见你之前已经履行的制度，是我在人生舞合上必须扮演的一个角色，为的只是社交的方便。我的婚姻不是某种属性的存在，或是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它只是一个虚构之物。我爱你的目的并不是要禁锢你，或是把我们两个人绑在一起，我要的是跟你一起呼吸，一起欢笑，一起感受。这呼吸需要自由的空气，若没有自由，爱情就会死掉，我们不需要婚姻来限制彼此的自由。”
烟渺一把将依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担心一松手她就会消失。“终有一天，我俩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这个时刻的到来，会是在我儿子考上大学之后，或许更久一些，这并不重要对吗？因为有了你，我内心是满满的幸福，非常满足，因为你是我从少年时代幻想迄今的梦中情人，我们现在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美满的一对。不仅因为深深相爱，更重要的是彼此那么理解对方，尊重对方，相互之间除了深爱，不会有任何要求，也不会向对方施加任何压力。”
他将她抱住，紧紧贴住自己，两个身体变成两股共同向上喷涌的激流，每一股都向着一个地方奔去，每一股都携带着他们全部的意识，去迎向灵与肉的交融。
三天三夜的缠绵，中间没有一秒钟彼此分离，直到礼拜天晚上，烟渺将依儿送到机场，他自己留在广州参加礼拜一的会议。
依儿回到家已是十二点，她洗完澡刚刚躺下，便收到烟渺发来的微信：
“我的爱人，我又回到了我们的伊甸园，我决定独自在这儿呆到明早再退房，因为我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充满你气息的房间。”
“此刻，我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成为一笔陌生的财富，珍贵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觉，以及想象着白床单被你的身体触摸过，令我既兴奋又幸福。我觉得我不该入睡，因为我不想因为睡觉而失去这几日体验到的最奇妙的幸福。我头脑中唯一想到的，就是我曾经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的、在一瞬间超越了所有欢乐的那种情感，那种得到全世界最珍稀宝贝的感觉，那种恋爱了、并且知道那个人的确就存在于我身边的感觉。”
“我爱你，一生一世，用我全部的生命爱你。”
故事到此结束，若没有看过《故事一》那个怪诞的“一见钟情”，这简直就是一部香艳的情色小说，文笔优美，故事动人，男主高富帅，女主白富美，他们的爱情天荒地老。但荒冢不会花两万块钱请自己读一部情色小说，他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求助，其中一定藏有巨大的秘密。
忽想起第一天他转2万块定金时说的那句话：一桩惊天血案，凶手残忍狡诈。
时至今日，他既没揭露凶手是谁，也没提需要自己做什么。他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其中有怎样的惊天隐情？
凌墨飞忽然闪出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美妙的故事里已埋设了惨烈的定时炸弹，这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
这预感令他的心情忽然变坏。他对自己的要求不仅仅是找出真凶，而是能够在血案发生前出手阻止。
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他写下一段话发给荒冢：
“如果爱没有创造出悲伤，那么要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爱。爱一定会创造出悲伤的。越伟大的爱，当你明白它时，就会有越大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