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亚航空集团空勤宿舍楼位于天牛机场背后,是一幢刚建起不久的五层楼砖混结构建筑,楼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刚种植不久的一排排小树正在努力生长,围墙上的爬山虎刚刚开始攀援,四周茂密的绿化带已经郁郁葱葱。到明年这个时候,小树长高,立体绿化全面成活,楼前的景色会变得葱翠怡人。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陆续有人走出宿舍朝食堂方向去,也有人从食堂端了晚餐回宿舍吃,楼前人来人往开始热闹起来,凌墨飞停车的位置刚好正对着建筑入口,他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电话响,是韩东亮。
“我查到那个‘外国人’了!”
“哦?你那么厉害!”尽管当着面喜欢损这个老同学,其实凌墨飞内心对他的能力、敬业精神、雷厉风行是很赞许的。
“找我哥儿们调到了兰石餐厅门口那条街的监控录像,锁定了‘外国人’,再找负责入境管理的哥儿们查到了他的身份。”
“老亮你真行啊!”
“嘿嘿,不靠当年积攒下来这些人脉,我能在个人秘侦这一行独占鳌头吗?”
霎时能看见韩东亮那淘气而又得意非凡的样子。凌墨飞忽然眼光一闪,对着电话低低说:“我一会儿打给你,我要找的人来了。”
一个身穿鹅黄色直身裙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她像选美佳丽一样漂亮,也一样毫无特色。腿被包裹在紧绷的闪亮丝袜里,修长的线条笔直地经过弓起的脚背,停在高跟鞋内的足尖。浓重的妆容让她本来姣好的五官多了几份狐媚,齐肩卷发在走动时来回飘摆。
女子停下脚步接听电话,“喂?对啊我是朱一静,你是哪位?”
“我是安全厅的,要找你了解一些事情。我的车停在你对面,请上车说话。”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朱一静想挂断。
“希望你配合国家安全工作,”凌墨飞故意放缓语速加重语气,观察着对面的朱一静,“如果去宿舍楼或者办公室找你谈,会对你很不利。”
“那……请问你有证件吗?”
“当然!车就停在你前方,你应该看见我了。”他从车里下来,对朱一静招招手。她左右看看,犹豫着朝车子走过来。
凌墨飞掏出本证件在她眼前很快地打开又合上,让她瞄到一个徽章,不过也可能什么都没看清楚。这是韩东亮替他搞的一本假证件,一般人看不出真伪,但不到关键时候他也从来不使用。“我是安全厅的凌墨飞,找你了解几个问题,请坐到车上谈,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
朱一静的脸变得苍白起来,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里闪着狐疑的神情。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双手搓弄着衣角,丰满性感的嘴唇有些失血。
“你跟白淳认识吗?”
“认识。”
“熟吗?”
“不算熟,他是大领导。”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很帅……有亲和力,有能力,又没架子,对下面的人很好。”
“你跟徐亚杰认识吗?”
“认……认识。”朱一静的反应竟然有些慌张。
“熟吗?”
沉默。半响之后,“还算熟吧。”
“认识多久了?”
“两年左右。”
“他介绍你认识白淳的?”
“是的……但也就一起吃过几次饭,没有其他交往。”
“徐亚杰死亡那天你们在一起吃饭?”
“没……没有啊!那天我在公司食堂吃饭,她们……我宿舍的人可以作证!”
“你记得徐亚杰死亡是哪一天?”
“不……不记得。”
“为何记得是在公司食堂吃饭?”凌墨飞语气故意严厉起来,果然朱一静脸色更苍白了,手指在微微发颤。她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凌墨飞也没急于逼问下去。徐亚杰8月9号上午打过电话给朱一静。
“你什么时候知道徐亚杰死亡的?”
“晚上……不,第二天,整个公司都知道他死了。”朱一静的手把衣服角拧成了一个麻花,还在不停使劲地拧。
凌墨飞掏出一张只写着电话号码的名片,“你回去认真回忆一下,想起什么今天没说的,就给我打电话。希望你认真配合我们的工作,厉害关系我不赘述,想必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正要下车,凌墨飞又补充道:“希望你不要拖太久。今天的谈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厉害关系你懂的。”
目送她踏着高跟鞋匆匆走远,凌墨飞拨通韩东亮的电话,“给我些朱一静的材料,那种她不愿意别人知道的材料。”
从博剋堂开车到空勤宿舍楼只用了四十多分钟,现在往回开,走完机场高速上到二环路就用了四十分钟。正好赶上晚高峰,车子像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艰难地一点一点慢慢向前。凌墨飞打开音乐,燃起一支烟,手指在方向盘上跟着节拍慢慢敲打,随着车流缓缓移动,思绪飘飘荡荡。
微信声音响起来,“《故事二》——当回忆在心里成为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固定影像时,依儿感到寒风吹在身上的凛凛,每一次晃动都听到骨缝在咔咔作响,提醒她岁月正践踏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走远。”
是那个“荒冢”。虽说车走得比步行还慢,但他不可能边开车边看那么长的文字。那些特别的文字,那种罕见的表述方式,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情不自禁想看下去,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前方还是遥遥无期的塞车,估计什么地方出了车祸,或者哪个倒霉鬼车子坏了。
潘宇发来微信,问他是否回店里吃晚饭。
堵塞的车流毫无加快速度的迹象,像一条年迈且有毒的蜈蚣在爬行。从美国回到昆明,除了怀念这里四季如春的气候,很大部分原因是喜欢这座城市悠然舒缓的慢节奏。但眼下这样的塞车,令他觉得昆明与全国所有城市没有了差别。忽然觉得肚子很饿,他恨恨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车流,告诉潘宇吃饭不用等他。
终于回到博剋堂时,店员们早已吃完收拾停当。他叫潘宇帮烤份德州披萨,就急忙把自己塞进那个属于他的角落中,继续读“荒冢”的《故事二》。
罗曼尼是S市一个著名的红酒沙龙兼论坛,在全国都小有名气。
依儿在红酒领域不但有深厚的家学渊源,也有丰富的知识储备,还有父亲传留下来的丰厚人脉。作为红酒协会最年轻的美女理事长,她的红酒文章总是占据论坛的头条,粉丝与崇拜者无数。
5月份罗曼尼举办一场隆重的红酒品鉴会,烟渺专门飞来S市参加。他也是一个在论坛上经常发表文章的版主,同时还有一个重要身份:罗曼尼的重要赞助人。
依儿与烟渺虽然从未谋面,但在论坛上互动很久,算网络好友,彼此欣赏彼此认可。
论坛里的烟渺妙语连珠,幽默有趣,他不但对每种红酒发表大胆而独到的见解,还经常贴出勃艮第、波尔多、中央谷地、皮埃蒙特等几大产地不同时期的照片。那些照片显然是他本人亲临现场拍下的,这让他的帖子很有说服力。他的文字诗意十足,浪漫抒情,对依儿发的帖子总是极尽赞美,每帖必顶必转发。偶尔会有粉丝在评论区攻击依儿,他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她,文风霎时转变为尖酸刻薄的抨击怒骂。有粉丝戏谑他是依儿的护花使者,他直言不讳回答:她是我的女神!
这一期的品鉴会在皇室红酒会所举行,依儿稍微去晚了一点,但主桌的位置是早就留给她的。
尽管中间隔了距离和人群,这个姿态轻盈,于不经意间将高傲纯粹表露无遗的女人立刻吸引了烟渺的目光。仿佛有一股气流击中了喉咙,烟渺感到窒息,瞬间的僵滞感像潮水一样向四周退落,一股压力把他作为这道圆圈的意义和本质,愕然留在了原地。
她款款朝主桌这边走来,沿途停下来与老朋友们逐一打着招呼,洋红色蕾丝裙像一层薄薄的金属,包裹着她站在洒满喜庆气氛灯光之下的袅娜身躯。他确信她就是依儿,因为与想象中的她高度吻合。她的脸庞是活跃而有生命力的智慧的生动体现,她的眼神清澈而欢快,充满了对一切的满满自信。看上去,此时此地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为她所拥有,陶醉和自在便是她的天性。
过了好一阵,氧气才缓缓地涌入他的身体,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把一切都吸得干干净净的沉重。他异常清醒地坚信,这个女人的存在,对他而言所代表的是生命全部的意义。
依儿一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朝她走来,身材修拔,气质舒朗,彬彬有礼伸出手,“你好,女神,我是烟渺。”
他正视着她,眯缝着一双好看的眼睛,面孔上漾起孩子般的笑容,那笑意暗示出他们两个在网络互动中早已营造出的亲密无间。他讲话语速很缓慢,声线柔和而细长,泛着一股不造作的书卷气和贵族气。
这不是依儿想象中的烟渺,更不是与她互动频繁的烟渺。她以为烟渺是粗狂不羁的,形貌平常的,甚至应该是五短身材、不拘小节的。眼前这个男人身材修长,面目俊美,有一头浓密而微卷的头发,样貌酷似美国影星汤姆克鲁斯。
他们彼此望着,四目相对间已然心有灵犀。加之知识底蕴带来的教养,让她瞬间有了亲近感。
他在身边特意留了一个空座,今晚要与她相邻而座。
品鉴会一共喝了六种酒,整个夜晚他俩虽然近在咫尺,聊得却远不如网上半个小时的内容多。除了互留电话号码和微信,他俩只简要交流几句每种酒的口感,彼此间充满陌生与矜持。品鉴会进行到尾声时,掀起了一轮高潮,人们端起酒杯在会场里来回窜,与每个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碰杯。穿粉红裙的服务员端着小点心来回穿梭,穿黑色燕尾服的酒保及时朝每个喝干的酒杯里续上酒,气氛推向了狂欢。
依儿要提前离开赶去机场接归国的闺蜜。烟渺已几乎喝醉,摇摇晃晃走过来,有些不舍,却非常礼貌客套地与她道别。他说自己是以出差的名义来S市参加这个活动,为的就是能见她一面,明天一早他就要赶回去参加会议。
就在那个夜晚,上帝之手安排了一出意外。这出意外所蕴含的预兆,对依儿来说意味着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就步下的一道恶意。
从机场把闺蜜接到酒店安顿好,已经凌晨一点多钟。依儿走出酒店朝停车场走,突然被翻修地面裸露在外的一截钢管绊倒,想爬起来时发现脚踝撕心裂肺地疼,根本无法站立起来。
她坐在冰凉的地面,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一般。她不忍心吵醒酒店里那位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的闺蜜,那么晚也不想惊动家人或朋友,自己拨打了120。坐在地上等待120时,她拍了张受伤脚踝的照片,发了条微博。
120把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两点钟,急诊室居然塞满了人,唯一的值班医生桌前是四个血流满面的中年男人,旁边七嘴八舌的家属在争相诉说,那医生一脸无奈不知先给谁看。
手机响起,竟然是烟渺!“你伤势怎么样了?告诉我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不用了……”没想到他那么晚居然看见她发的微博。
“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当他果真风尘仆仆出现时,值班医生还没把那几个打架致伤的人处理完。烟渺一把将医生拉到外面,不一会儿医生进来,抛下那几个流血的人来给依儿做检查。她的脚踝已经肿得很高很高,一碰就疼得眼泪水直冒。医生说必须去放射科照片,但是放射科在另外一幢大楼。
“来,我背你!”
依儿还来不及说话,已被他背起朝外走。“对不起,我喝醉了,回酒店就睡着了,睡醒一觉才看见你发的微博,我习惯每天看你的微博……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这样就不会耽搁!万一骨头断了怎么办?”
从急诊室到放射科有很长一段路程,他的背部肌肉结实且有弹性,依儿觉得自己伏在一艘安全且舒适的大船船舷上,行驶在漂浮着各种奇异泡沫的海面上。她很奇怪怎会有这样的幻觉,脚踝的剧烈疼痛竟然也变成幻觉的一部分。夜风习习,内心竟涌动着某种惬意与自在。
深更半夜,前边等着拍片的人居然排了十几个。有烟渺陪伴,依儿没有觉得漫长,她聊起今天品鉴的酒,聊起罗曼尼的这次活动。烟渺却无心聊天,他脸色苍白,眉头皱得拧起个疙瘩,忧心忡忡看着她越肿越厉害的脚踝,“疼吗?一定很疼啊。”这句话他问了五六遍,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仿佛那疼痛就钻在他心上。
终于拍完了片,又等了很长时间才拿到片子,他再次背着她回到急诊室。一路上她听见他呼呼的喘气声,感觉到他衣襟里渗出许多汗水。被高大健硕的他背着,感觉很安全很踏实,不担心会跌落下来。她发现他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纤弱,他的体格健壮,富有张力的肌肉和骨骼刻着经常锻炼的烙印。他时不时停下来轻轻一巅,让她的身体在脊背上重新回到最舒适的高度。她闻到他身上泛着淡淡的香水味,是Bvlgari。
看见他们回来,值班医生竟然显出一脸的殷勤,急忙丢下其他病人来给她看片。烟渺定是给过他一笔可观的小费,否则不会如此殷勤。
看片的结论是骨折!“需要将突起的骨折端按正复位,在脚踝侧打个U型石膏,固定6至8周,经X片复查之后再拆除石膏,然后加强功能锻炼来恢复。”
依儿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将有6至8周不能自由行走!
在烟渺陪伴下做完复位,打好石膏,天色已大亮。他出去打了通电话,走进来时一脸颓丧,“原想着陪你几天,真抱歉,那个重要会议不能请假,我今早必须飞回去。我现在先送你回家,什么都别想,在家乖乖休养两个月,有什么就给我发微信或者打电话。”
一辆奥迪车直接开到了急诊室门口,驾驶员很谦恭地下车打开后车门,辅助着烟渺把依儿抱进后座,又急忙替他打开前座车门。听他俩的谈话,这并不辆是出租车,司机的语气措辞好像是他的下属,归属于驻S市办事处。
到母亲家门口时,烟渺先征询她,“还是让我背你进去,可以吗?”
妈妈还来不及表达惊讶和感谢,烟渺说必须火速赶往机场,就匆匆离开了。
故事刚刚掀开序幕,就戛然而止。
凌墨飞看着手机陷入沉思。头一次有当事人不由分说扔一大笔定金之后,以魔幻现实主义向他陈述案情。荒冢甩出2万大钱,肯定不会只是想让他听个故事,他选择讲故事的方式来寻求破案,难道有难言之隐?莫非这故事里藏着一个惊骇的阴谋,一个惊天大秘密?
虽然年过不惑,但他依然是个充满激情的人,喜欢新奇,喜欢冒险,喜欢各种意料之外。荒冢讲故事一定有他的目的,他决定耐心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