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虹桥机场准时起飞,凌墨飞用安全带将自己系好,飞机还在跑道上滑行就进入了梦乡。
昨晚回到酒店后,他摊开笔记本,将整个事件的脉络详细梳理了一遍,当起身舒展一下身体时,发现已是凌晨六点钟。他冲了个澡,把不多的一点东西收拾进小提包,来到一楼那个古色古香的餐厅,慢条斯理享受完马勒别墅的丰盛早餐,然后打出租车直奔虹桥机场。
这一觉睡得很实在,醒来时听见广播里正播报昆明机场的地面温度。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很自信地觉得今天一天都不会犯困。
韩东亮如期出现在到达大厅口,现在十二点刚过,凌墨飞忽然很想吃小锅卤饵丝,韩东亮说那就去老地方吧。
这个时段机场路不塞车,韩东亮把车开到了120码,音响里放着他最爱的轮回乐队。凌墨飞先给夏若兰发了一条微信:“安全抵达昆明。”然后才开始回答韩东亮的问题。“你再三问我为什么要查白淳手机里是否有夏若兰,那是因为,上海也有一家兰石私房菜,老板就是夏若兰!”
韩东亮嘴巴张得老大,“事情越来越复杂嘛,怎么又扯进一个人来了!你跟她见面了?什么情况?”
凌墨飞打开手机看看,没见到夏若兰的回信。“黄医生休假回来了,我下午去找他。你把那个空姐朱一静的作息时间和居住地点弄清楚,尽快告诉我。”
“王妍君来信问我进展如何,怎么回答她?”
“告诉她正在排查,向她保证白淳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
韩东亮把车开到文林街端仕小锅对面停好,两人进去一人要了一碗小锅卤饵丝。这家老店将那块一百年前的老木头招牌悬挂在墙上,不露痕迹地显摆着历史沧桑。前边还有五个排队的人,闻着飘香的米线味饵块丝,凌墨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家店原本在五一路上,是中学时期他和韩东亮经常想方设法攒钱去吃一碗的老地方。正宗小锅卤饵丝的制作非常繁杂,小锅上中火,放入猪油,下饵丝后加入肉汤、腌菜丁、肉丝、咸甜酱油,用土瓷碗扣在锅上。当汤汁快收干发出滋滋声时,加入盐、豌豆尖翻拌,再放入豌豆米拌匀,淋入红油,才可以隆重上桌。同样的手法、同样的佐料,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就不一样。这家的小锅卤饵丝源头最正,味道最好,始终保持着童年时期、少年时期记忆里那个味道,凌墨飞和韩东亮隔三差五会溜达过来吃一碗。
卤饵丝终于上桌时,凌墨飞再次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依然没有夏若兰的回信。他装起手机,拿起筷子,埋头一阵风卷残云。
凌墨飞来到省人民医院急诊科的时候,刚刚两点钟。
黄医生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说上午刚做完一个手术,下午不会有太多事,带他去到位于走廊尽头的观察室聊。
黄医生是省医科大学82级的,之前电话里沟通交流过几次,今日二人竟是一见如故毫无陌生感。黄医生个头不高,有一蓬黝黑浓密的头发,面色红润精力充沛,体型匀称敦实,没有中年男人常见的大肚腩。他说自己每天早晨坚持游冷水泳,一年四季不间断。
“徐亚杰送到医院的时候其实已经停止呼吸,那天刚好是我值班。他老婆坚持要抢救,坚持要做检测,说他从来没有过心梗病史。而博亚航空来的那个领导一面劝家属放弃检测,一面要我们尽快出具死亡报告,并且,给那天当班的每个医生、护士都发了个红包。”
凌墨飞想插一句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我是个爱较真儿的老古板,不经过全面检验不会在报告上签字。徐亚杰39岁,是一个身体非常健康的男人,没有既往病史,伤风感冒都很少。但此番死因却是典型的心肌梗塞,并且是在开会发言的时候猝发,这同我二十多年的临床经验难以吻合。但几个医生都懒得没事找事,而家属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领导再三做工作,最终放弃了和医生一致的科学好奇心。于是呢,我就把之前已提取好、却还没来得及送检的血液和尿液样本,放入了冰箱……”
“然后呢?”
“严格说来,死因检测属于法医范畴,需要复杂高端的设备,我们急诊科是无法独立完成的。在医院的三号楼就有一个法医研究所,是设立在我们医院的一个独立研究机构,我一个老同学在那里担任所长。检测需要很复杂的程序,当时根本不可能完成。而博亚航空的领导一直在催促,我的领导也出面来施压,家属也宣称放弃检测,我只好出具了死亡报告。”
“盖棺定论。”
“是的,盖棺定论。但是,科学好奇心还是让我悄悄请老同学进行了检测试验,一个礼拜之后结果出来了……”黄医生停顿了一下,目光狡黠,“你猜怎么着?我发现有乌头碱成分!”他孩子似猛拍一下手掌,“你知道乌头碱吗?是一种致命物质,进入血液之后几分钟人就会死亡。”
“徐亚杰被人投了毒?”凌墨飞的呼吸有点加快。
“据他们公司的人说,徐亚杰是在会议上发言的时候心脏病突发,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存在投毒一说。乌头碱进入人体到死亡,只有几分钟时间。”
“你把这个检验结果告诉过人了吗?”
黄医生摇了摇头,“一来我是悄悄检测的,二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疑问,在没研究出结果之前不能妄下结论。”
凌墨飞起身握住黄医生的手,情绪有点激动,“你精益求精的品质真是老牌大学生风范!现在年轻一代身上很难找到这种风格了。非常感谢你提供的情况,能否允许我经常向你请教?”
“请教不敢当,互相探讨吧。这是我的职业习惯,也是我一直没有泯灭的科学好奇心。”
从医院出来,凌墨飞还沉浸在找到新发现的兴奋中。一个私企业主来电话,要订三楼独立包间开个秘密董事会,希望他安排个能干机灵话不多的小姑娘做司茶服务。他开车直接回到博剋堂,落实这个大客户的董事会会场安排。
中午的小锅卤饵丝早就被消化完,肚子很饿。小红做的菜油水太少,他叫潘宇骑车去买了份红烧猪蹄来。有个老客约今晚9点来喝茶,吃完饭以后他还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
上到三楼坐下,点燃一支蒙特雪茄,透过烟雾从落地玻璃窗看着对面的湖面。月牙潭因为白天吸收了足够的阳光,此刻湖面还在隐隐发亮。太阳还没落下,一些人在湖边散步,几个遛狗的男人在相互攀谈,旁边店铺的几个小年轻人在打羽毛球,漂浮眼前的是一幅和煦祥和的画面,这些心安理得的人谁会猜到身边发生的谋杀呢?
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陈寅恪晚年诗文解证》,坐到窗边的阳光下,希望最后这点夕阳能把脑海中的疑团和焦虑晒掉一点。他朝椅背上一靠,把双腿搭在桌子上,翻开这本喜欢的书,让心绪宁静下来。
有QQ邮箱的邮件提示声,本懒得看,又担心是老顾客下订单的事,有些不情愿地打开。
“一桩惊天血案,凶手残忍狡诈。唯凌先生可破,定重酬!请加我微信详聊。”后面附了微信号。
既是血案为何不走正规途径报警?凌墨飞有些好奇,以往也有越过司法途径直接找他的客户,但都是一些有各种隐情,无法走正常通道的案子。
微信很快加上,对方名字叫荒冢,好惊魂的名字!男性,朋友圈没有任何发布,注册地是圣多美和普林西比,这域名一看就是故意弄的噱头。
刚打完招呼,对方转了笔账过来,居然是2万元!附言:“这是定金,请先收下,我再讲述案件经过。”
从没见过这样的当事人。凌墨飞没有收款,回复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案件,也还没决定是否接受委托。”
“看完之后你肯定会接,你是唯一能破之人。”
他更好奇了,写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
“如此相信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伪劣侦探才会问的问题。但你肯定知道你冒的这个风险很值得。”
他的兴趣被彻底调动起来了,“最近手头有个大案,时间上可能会有冲突。”
“不急,我可以等。”
凌墨飞刚收下那笔转账,荒冢立刻发来一份文件,打开来看,居然是他从未见过的叙述方式:
故事一:怪诞的一见钟情
烟渺与依儿是一对感情甚笃的恋人,两年来如胶似漆,爱得死去活来,每一分钟黏在一起,彼此间从未有过隔阂,拌嘴都没有过。
一个盛夏的傍晚,烟渺带好友阿盛来见依儿,三人一起去宝莱纳餐厅吃晚餐。阿盛风趣幽默且健谈,是海南一家私企的老板,与初次谋面的依儿很快熟络起来,席间三人交谈甚欢,喝光了烟渺带来的两瓶拉菲。按原计划烟渺和依儿晚餐后要去东方艺术中心听龙猫乐队经典钢琴梦幻之旅庆典演奏会,门票很紧俏,是提前一个月预订好的。
奇怪的事情就在晚餐结束时发生了——阿盛忽然说:“依儿,跟我去喝咖啡吧。”
依儿居然想都没想,满口答应,二人抛下烟渺起身离去。
依儿跟随阿盛离开后,对接下来的事情毫无记忆,如同一个电影镜头,那一刻屏幕上是一片空白。等重新有画面时,睡眼惺忪的依儿被一只手粗暴地推醒,她一眼看见怒目圆睁的烟渺站在她床前,青筋暴胀,一双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起来像床单上烧了两个洞。
她用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她和烟渺同居的小屋里,自己居然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旁边躺着还在酣睡的阿盛,同样赤身裸体!
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解释的场景。依儿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素来洁身自好,与烟渺相爱至深情感甚笃,二人海誓山盟将厮守到老。今夜,居然与初次谋面的阿盛有了一夜情!
她惊恐万状,有口难辩,眼睁睁看着阿盛一跃而起后匆匆离去,又眼睁睁看着烟渺怒气冲冲地把他所有的衣物、用品、什物收拾了满满一大箱,砸门而去。留下她木然坐在那里,呆呆看着灵魂某处的黑洞。
从那天起,烟渺更换了电话号码,注销了微信号,断绝了与依儿的一切联系。他们之间生死相依的爱情,两年来浓情蜜意的耳鬓厮磨,还有那些一生一世的山盟海誓,宣告结束。
内容就此结束。
这就是案件?也太小儿科了。凌墨飞回复:
“有一种药物,放入饮料或水中,服用者会变得百依百顺,任人摆布,过后受害者对整个过程毫无记忆。所以一见钟情并不怪诞——依儿被下了药。”
“收到。”对方居然很快回了。
凌墨飞轻蔑地一笑:“这个案件毫不复杂,免费,定金退赔。”
他正在操作微信转账退款,对方回信:“还没结束,请你耐心把故事听完。明天见。”
他回复一个OK,重新点燃雪茄,让自己舒服地半躺,把脚搭到桌子上,把书翻开。
暮色已经降临,月牙潭边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接着一切渐渐变暗,从深蓝色变成了黑色。天上出现了第一颗星星,酒吧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光怪陆离的影子透射在路面上、人行道上,还有河边的树干上。
传来潘宇招呼客人的声音,老顾客已经到了。他放下雪茄,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把书放回书架,下楼。
老顾客今晚是来给他介绍新客户的,带来的两个东北朋友想买几款高级别老茶回去送礼。博剋堂囤积的老茶在圈内小有名气,众多品种里涵盖了一票难求的88青,小方砖,广云贡,7542,下关铁饼,销法沱等稀缺品。
东北人亮着嗓门说:“老板,你最好的茶多少钱一饼啊?满大街都是卖茶的,既然朋友带我们到你这里来,一定要货真价实哦!”
凌墨飞淡淡一笑,说不着急买,我们先喝茶。他吩咐小敏按顺序准备三泡茶,招呼客人在大梨木茶台边就坐。
这样的客人他见得多了,想买好茶,自己又不懂茶,愿意出价,又害怕被宰。必须像科普一样先教会他喝茶,教会他辨别什么是老茶,好茶,当他从味觉到灵魂都深刻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好茶时,不但马上慷慨解囊,还会成为忠实顾客。
小敏将一壶水烧开,完成烫壶、烫杯、洗茶程序后,冲出第一泡。客人们安静了下来,边品尝边听着小敏甜美的声音娓娓讲述这款茶的来龙去脉,讲述茶的香气、茶气、回甘。这种初级水平的茶客,凌墨飞从来不亲自出马,碍于那位老顾客面子才下来陪坐。
人在心却不在,眼前这些人化为一片幻影和背景,他从中漂浮起来,抽离了出来,进入自己的思考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