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追逐一个不成形的梦境,再次被梦中那些似曾相识却又万不可能的场景困扰,凌墨飞醒来时觉得混乱且没有方向感。他凝视着墙上那幅莫奈的《日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惚中似乎在旧金山那个意大利人开的旅店里,又好像躺在爱尔兰河边乡村别墅的床上,肩负着一个非常特殊的使命,必须在两天内迅速完成。
十几秒钟的怔忪之后,意识终于回归现实,昨晚的记忆一拥而上,一切重新变得丰富而完整。他很快地起身,淋浴,吹干,穿上一件干净的T恤,喝下三杯浓浓的乌龙茶,离开了房间。
走进室外明亮的光线中时,感觉肚子里空落得仿佛连内脏器官都不存在。他再次看了一眼手表,确认现在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便彻底放弃了去七宝老街吃油汆排骨年糕的念头,告诉出租车司机去衡山路WKC酒吧。那里的海鲜意面是他喜欢的,却又隐隐担心那家酒吧是否还在。
WKC酒吧如期出现在视线里时,他惬意地吁了口气。上海毕竟是上海,如果在昆明想找一家三四年前去过的小酒吧,结果多半是店铺早已改头换面,甚至无影无踪。月牙潭边的酒吧茶馆总是三天两头换老板,换招牌,他的博剋堂算是维持时间最久的,也是顾客最稳定的。
即便是白天,WKC酒吧也是用蓝色灯罩里的小烛光来照明的,一桌一盏,桌子虽小但两桌之间的距离很宽,每张桌子配两三把蓝色天鹅绒椅子,处处显露着一点点不张扬的矜贵。点过餐,等待上菜的空档,他拨通了韩东亮的电话。今早的五个未接电话里有三个是他打来的,另外两个老顾客的电话可以慢些再回。
“8月9号中午,有两个人和徐亚杰在兰石吃饭,其中一个是白淳,但他没等上菜就提前走了,另外是个说英语的外国人。中途吃到一半,徐亚杰接到电话赶回公司开会,外国人自己吃完才离开。”
“谁埋的单?”
“徐亚杰。”
“能查到那个外国人是谁吗?”
“很难。只知道他们三个一起到的餐厅,那个说英语的男人长得像亚洲人,但服务员里没人跟他交谈过,以前也从来没见过。”
这个“外国人”很奇怪,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徐亚杰死的这一天出现呢?凌墨飞让韩东亮尽一切努力快速查清楚这个人。
海鲜意面上来了,凌墨飞用叉子卷起一撮塞进嘴里,很不错,依然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查到白淳的通讯和飞行记录没有?”
韩东亮在电话那端嘿嘿一笑,“动用了北京那哥儿们的关系才查到记录,我又欠下一个大人情!最近几年白淳手机上没有联络特别密集频繁的人,他每年都出国几趟,平日里全国大部分城市都飞,飞北京和广州的次数多些。五年前他飞上海比较频繁,每个月两三次。”
“上海?”凌墨飞有刀疤的眉毛挑了起来,“给我他飞上海的具体时间。”
“他经常开会,飞哪里都应该很正常吧?”
“我要他飞上海的详细时间,看看有没有徐亚杰同行。再有,查一查他通讯记录里有没有夏若兰。”
韩东亮短暂的沉默表示他没理解凌墨飞的用意,但他最终没问为什么,“你那边查到什么线索没有?哪天回来?”
“暂时还没有。明天回。”
挂断电话之后,凌墨飞又分别跟两位老顾客回了话,其中一个要订购老班章明前茶,他打电话安排潘宇跟顾客联络发货。
一盘海鲜意面下肚之后,依然还觉得饿。为了晚上的牛排大餐,他必须克制住再点一盘的冲动。这个时间段酒吧里只有一两桌客人,他要了瓶维森啤酒,把身体舒服地靠在圈椅靠背上,微微闭上眼睛。在下午五点半到兰石赴宴之前,必须梳理清楚那些或明或暗的思绪。
离开WKC酒吧时,凌墨飞顺着衡山路慢慢朝兰石的方向步行,故意给自己预留出足够多的时间。慢走是他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也是最利于大脑思考的运动,在昆明他每天都要沿着月牙潭步行一个小时,风雨无阻。
九月的上海不冷不热,即便没有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遮住阳光,那一枚永远躲藏在云层后面的太阳也像个摆设。五点钟不到,天色就开始变暗,并且迅速变得越来越暗。当兰石那幢小洋房进入视线时,他特意放慢了脚步,远远打量这幢英伦风格的建筑。墙柱在光影下慢慢变成黄褐色,像一幅古旧油画带有的那种杰作褪萎时的颜色。它笃定而高傲地承接着落日的光芒,那份典雅不需任何其他的东西来点缀,似乎有意在暗示着主人的格调。
凌墨飞已然对这个一面之交的女人滋生出一种很特别的情愫,是因为她酷似珍妮的缘故,还是别的缘由,他分辨不清楚。
迎宾小伙子说夏总依然在昨天那个房间等他,凌墨飞不再需要他领路,自己走了上去。
推开门,夏若兰没有像昨天那样起身迎接,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他很奇怪为什么心里瞬间有了一种印象,觉得她的笑里有一种遥远的、神秘的色彩。
夏若兰在低头泡茶,她今天穿一件柠檬绿毛衣配深绿色长裤,这绿色散发出森林女神的气质,与她的澄静很相称,比昨天更有魅惑也更亲近了一些。她双手柔嫩,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戴戒指,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递给凌墨飞。
正好走得有点累,一杯热茶喝下去立刻满嘴清香,夹带一股甜润上扬的回甘。“好茶好茶,很像冰岛嘛!”
夏若兰浅浅一笑,对他的茶知识很是满意,再次把杯子加满,凌墨飞又一口喝干,“一定是冰岛,而且是纯料冰岛!”
“我2007年收茶的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冰岛茶,现在疯涨到4万一斤了,早知道当初多收几百斤来存着。”
“这是游资在炒作,不是好事,一旦链条断裂只会对云南普洱茶带来灾难。目前高端原料火热的背后,是流通市场的冷却。”
“冷也只是表面的,其实还有你看不见的热门,那就是高性价比的可以随时‘喝藏’的好茶。兰石的藏茶每个月都在热销”。
“你还做茶?佩服佩服!真羡慕你悠然自牧于三重快乐之上的生活啊。”
“纯粹因为个人爱好,喝一部分,藏一部分,卖一部分,顾客一直很稳定。”
“你的经营定位掌握了普洱茶市场的三大属性,”凌墨飞嘿嘿一笑,“我做茶可不敢这么任性,还是以资金迅速回笼为先。”
“我不知你中午吃的什么,但是吃牛排之前必须先喝茶清口,整理肠胃,让味蕾变得更敏感,晚餐才会更享受。”
“非常期待的晚餐啊。秘品牛排只吃过一次,还是因为有桌预订过的客人来不了,意外吃到的。”
她抬眼看了看他,他很率真地笑了。她肯定明白这笑容表示着他想去冲破两个人都感觉得到的束缚,表情里浮上一丝亲切的捉弄,而这捉弄鼓励了凌墨飞。
“整个事件的起因,是从白淳老婆委托我们保护白淳开始的,她要我们调查谁想谋杀白淳。”
“谋杀?什么时候?”夏若兰沏茶的动作不易觉察地停顿了几秒钟,被凌墨飞看在了眼里。
“徐亚杰死亡之后。”
“有进展吗?”
“说实话,毫无进展。我有点怀疑这个委托的真实性,因为我想光明正大单独见白淳一面都做不到,作为一个普通杀手更是很难接近他。”
夏若兰虽然没有插话,却在很认真地聆听着,从昨天到今天,她头一次表现出如此的专注,那专注不是出于礼貌。
服务员敲门进来,问是否可以上菜。夏若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凌墨飞,他立刻点点头,“几杯茶早把我那点午餐喝光,就等大餐了!”
前菜的分量并不多,坚果香葱蛋黄酱,双鲜烩鸟巢,奶油青瓜浸三鲜,奶香粟蓉椰丝卷,浓淡搭配恰到好处,份量也不多。因为肚子很饿,味道又好,他埋头很快吃完了。服务员来将盘子小蝶收拾走时,知道兰石秘品牛排即将登场,内心竟然有股期盼的激动。
两名服务员各端了一个铁板进来,他目不转睛看着其中一个铁板放在他面前,服务员动作麻利地揭开盖子,冒着热气的牛排噼里啪啦泛着油花,一股香彻肺腑的肉味飘进鼻翼间。服务员探寻地举起胡椒研磨器,他点点头,服务员拧了两下。他指指牛排,服务员又拧了三下,然后退下。
他抬起头,注意到夏若兰面前的铁板虽然和他一样,但牛排只有他的一半份量,不禁一笑,“说好了今天我请客,你这是故意替我省钱?”
“来上海怎么能让你请客?我想吃天天都可以吃,所以每次吃的都不多。而其他人想吃需要提前预订,所以每次都会吃得比较多一些。这有点像比比皆是的贪官,其实他们本性并不贪,起初也不想贪。是那个位置的权利太大,利益太诱人,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坐不长久,一种深切的危机感让他们开始贪腐。”
“徐亚杰也在你所说之列?”
“住高档酒店,消费高端餐饮,公款购买奢侈品,是他们这些身处要职之人的惯常做法。若论贪腐,一个财务总监恐怕无法独立操作。”
“所有的经济运行操作,没有财务总监的配合,恐怕也是无法操作的吧?”凌墨飞拿起刀叉准备大快朵颐了。
夏若兰起身从酒柜拿过一瓶红酒,“今天请你尝尝我朋友刚带回来的蒙罗丝干红,古德大帝酒庄酿造的,口味有点硬,但醇度厚度都不错,配牛排刚好。”
在服务员打开酒瓶,把酒倒入醒酒器,又分别往两个酒杯里倒上的过程里,他俩谁都没说话,房间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安静。凌墨飞想把刚才的话题引向他希望的方向上,但又觉得不能操之过急。他举起酒杯轻轻摇晃了几下,“这个酒我没喝过,但名气早听说过,法国极品酒之一。”
“本来想继续请你喝Loupiac,但人的味觉是一种很容易饱和并厌倦的东西,再好的酒连续喝两天也会变得毫无味道。”
“对我而言饮酒之乐是唯一不会引起疲劳的快乐,它可以弥补其他享乐方面的缺失。”凌墨飞说话间并未影响吃的动作,他已经消灭了大半的牛排,“在我吃过的牛排中,这道牛排绝对堪称极品,神韵流荡,真元袭人,你应该注册专利并扩大经营。”
“这是父亲生前传授给我的,制作周期长,工艺复杂,每道环节的要求都很严格,我不想因为上规模而影响了质量。”
“每个开餐厅的都希望生意兴隆。”
“木心先生说过一句话:白痴可以是亿万富翁,疯子可以是一国之主,而烹饪艺术则什么人做出什么品位来。所以,要像对待诗书一样对待美食,像对待诗书一样对待顾客。兰石应该永远是个小众餐厅,它的存在只为了让老顾客感受不变的舒适,宜人的口味,独特的品位。”
“无法相信你是初涉餐饮才两三年的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把开餐厅当做一项艺术来经营,严格按照艺术规则加工菜品,让每道菜的搭配烹饪凝聚灵感、品位和风格,让每个菜都充满个性化的幻想。我相信每个有品位的美食家都会成为你的常客,兰石简直就是西贝柳斯踪迹依稀的幽谷!”凌墨飞端起酒杯朝她一举。
夏若兰嫣然一笑,也举起酒杯,“希望我的美食点燃你灵魂深处的艺术之火,就像帕斯卡在古老的马赛港点燃葡萄藤用来烤鹌鹑那样。”
“发现兰石秘品牛排,简直比发现一颗新的星球更给凌某人带来幸福感!”凌墨飞说罢哈哈大笑,“看来我俩有个共同的朋友——法国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
气氛比昨天更为和煦轻松,凌墨飞为此颇感欣慰。夏若兰看了一眼手表,凌墨飞也很注意地看她的手表。“甜品就不上了,我们喝点茶吧。”
“听你安排!吃的、喝的、聊的,都让今晚成为一个吃货最幸福的时光。”
茶端上来了,是两套不同的茶壶、公道杯、茶盏。汤色橙黄如琥珀的是凌墨飞的,夏若兰的那杯色泽褐红显然是熟茶。他端起喝下一口,入喉甚深,茶气馥郁,浓烈香酽,大叫了一声:“我最爱的茶!你真让我感动。”没想到昨天淡淡提了一下爱喝老班章,夏若兰就记住了。
“茶与酒一样,必须给懂它的人喝才不算辜负,可惜现在满世界喝茶喝红酒的人,既不懂酒也不懂茶。”她浅浅抿一口,“徐亚杰的上司既懂茶又懂酒还懂美食,会弹吉他会拉二胡会吹口琴,喜欢摄影,热爱古典音乐。但徐亚杰跟随他那么多年,显然没受到什么熏陶。”
“一个情趣如此高雅之人,待人接物应该也是温和礼贤的,怎么会有人想谋杀他?”
“真有谋杀?”夏若兰显然很诧异,她叫服务员把全套烧水泡茶的器具拿进包房来,把门关上,她自己亲自操作。
“委托人是他老婆,但她一直不肯说出具体理由。”凌墨飞奇怪自己怎会如此直率。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奇妙的磁场,让他想对这个女人坦诚相见,和盘托出。
夏若兰没有接话,他略微提高了一点音调,“按理说这属于职业机密,但我可以无理由的信任你。”
“谢谢你的信任,”夏若兰浅浅一笑。
“既然都告诉你了,你就帮着分析分析,因为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俩。”
“医学上有一种病叫被迫害妄想精神分裂症,有的人由于对以前做过的事感到后怕,会妄想出谋杀迫害来。”
“你建议我从白淳的精神领域入手调查?”
“他的精神领域应该是健康而强大的,否则不会青云直上。或许……可以从他的发家史找找原因。”
“这个建议好!我回去就着手进行。”
“徐亚杰会不会是自杀呢?”
凌墨飞被她的话锋一转吓了一跳,有可能吗?一个想好要自杀的人莫非还会预订一张来上海的机票?
“他为什么要自杀?好像没有理由。”
“自杀已经是现代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问题,不是取决于个人的内在本性,而是取决于支配个人行为的外在原因。也许是情感危机,也许是社会思潮和道德标准,也许,是来自工作上的他无法承受的压力。”
“他对你说过工作压力吗?”
“那段日子里,他胆小得玲珑剔透,可怜得很。起因是民航系统搞的审核清查,包括干部审查和财务交叉检查,在民航网应该可以查到信息。”
凌墨飞心中忽然被推开一扇窗,灵感飞至。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半,必须告辞了。“虽然我对徐亚杰自杀抱怀疑态度,但你给了我一个崭新思路!我明天一早飞回昆明,希望能与你保持交流。”
夏若兰送他到门口时,忽然说:“除我之外,也许徐亚杰还有别的红颜知己,你可以多方面了解一下。”
“这可能吗?”凌墨飞咽下没说完的半句:认识了你怎还可能有其他红颜知己。
“一切皆有可能。”夏若兰意味深长地一笑。
凌墨飞脑海中忽然想起那个与徐亚杰电话联络频繁的朱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