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半年,因为空中管制,天牛机场不断有航班延误甚至航班取消的事情发生。
凌墨飞到机场时间尚早,他给了12:00昆明飞上海这趟航班足够多的延误心理准备,到出发厅二楼吃了碗味千拉面,慢腾腾进安检。没多久,广播里喊这班飞机的旅客登机了。
把随身小提包放进行李舱,在自己靠窗的位置坐稳,系好安全带,翻开书看了不到五页,飞机居然准时起飞了,这让他觉得既奇怪又庆幸。心念一动,莫非预示着此行会很顺利?
这趟航班是提供午餐的,但国内航班的餐他历来不吃。那些提前五六个小时做好的米饭、蔬菜和肉食,经过飞机上的烘箱加热,本来粗糙的烹调滋味又增添了类似隔夜剩饭一样的味道,让他挑剔的味蕾无法下咽。飞机上的速溶咖啡也是他无法接纳的,只要了一杯果汁,然后继续翻开他的书,把自己装进不算舒适但非常充实的三小时飞行里。
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是15:05分,和预告时间分毫不差。飞机还在跑道上滑行着,凌墨飞合上书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默默想:好兆头。
他告诉出租车司机把送他到陕西南路30号,“您去马勒别墅?”司机心领神会冲他一笑,表情里忽然有了一丝恭敬与讨好。多年来中国各地都盛传上海人势利眼,还伴随许多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其实凌墨飞觉得势利眼并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挑剔没什么不好一样。一个有实力有底气的人从来不会计较势利眼,甚至还希望有人势利眼。
他放弃了一下飞机就给若兰打电话的念头,决定去到酒店再说。文字是泄露人性的密电码,透过文字可以了解到一个人。微信上那些简短的话语,机智的应答,恰到好处的调情,让他对徐亚杰的这位聊天对象有了某种特别的认知。她时而含蓄内敛,时而风情万种,时而一本正经,时而顽皮嬉戏。谈论时政,聊电影电视,评美食美酒,偶尔浅淡地调下情,却并不是那种轻浮的调情。徐亚杰一直在表白、追求、示爱,她若无其事顾左右言他,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既没断绝他的念想,又让他无计可施;既给足他面子,又令他无可奈何,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若兰太懂男人了,他不想贸然造访这样一个有城府的女人,更不想被她在电话上拒绝,他必须用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方式去见她。
每次来上海,他都住马勒别墅,这座建于三十年代的挪威城堡让他第一次来入住时,便产生出一种依赖式的执着。他喜欢斯堪的那维亚的乡村建筑情调,喜欢有浮雕装饰的凸窗,喜欢彩色玻璃的穹顶,喜欢阳光照射下呈现斑斓色彩的室内格调。马勒别墅的下午茶是他最最钟情的,每次坐在全柚木装饰的咖啡厅里,喝着苦味恰好的现磨咖啡,凝视别墅背后那块茵茵的大草坪,他就觉得自己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恢复某段被刻意抹杀的记忆。也许他和马勒别墅的主人有着对船的共同迷恋,进入迷宫一般的建筑内部,他就觉得到了一艘豪华游轮上,墙上的木雕画面全是船队的海上情景,地板也拼出海草、海带的图案,而通道上的圆窗就像船上的船舷。
报上名字之后,前台很快找到了他的预订。一位温文尔雅的服务生要过来带路,凌墨飞摆摆手拒绝,这里他太熟悉了。
穿过两边墙板都雕着精致图案的走廊,就到了最具马勒艺术气质的楼梯间。他不想坐电梯,拂木雕装饰的栏杆盘亘而上。全木结构的楼梯上铺着羊毛绣花地毯,以十字形方式连接各层叠加交错的平台,初来乍到者往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几层。
沿着挂满黑白家族照片的楼道来到位于2F顶端的房间,凌墨飞站在门口稍稍踯躅了几秒钟,回忆以前是否住过这间房。交叉网格柚木拼花地板,半拱形方窗,床头有一幅莫奈的《日出》。他立刻想起来在这个房间他住过,并且不止一次,但那是很多年前了。
卧室与洗手间之间是个精巧的小厅,有衣柜,吧台,躺式沙发和一个小茶几。他把衬衫挂进衣橱,烧上水,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从吧柜取出一包乌龙泡上,很惬意地把自己安顿在松软的沙发躺椅上。
酽香的冻顶乌龙拂过胃部时,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他用房间座机拨通了若兰的电话,很多人看见外地手机号码不愿意接听。
“喂?”声音听上去极有教养,舒服又悦耳。
“你好夏女士,”韩东亮已查到她的真名叫夏若兰,凌墨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有别于保险推销员或理财产品代理商,“我叫凌墨飞,是徐亚杰先生的朋友,他有东西托我交给你。”
对方沉吟片刻,“请问……您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昆明飞过来,现在马勒别墅。噢,我住在马勒别墅。”他故意加上这句强调。
“我晚一点过来取吧,如果您不出去的话。”她说话字正腔圆发音标准,听起来不像上海人。
“我给你送过来吧,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现在才下午五点半钟,距离晚上还有很久,凌墨飞不喜欢守株待兔的感觉。
又是几秒钟的沉吟,凌墨飞很耐心地等待那个好听的声音重新开口,“您到东平路来吧,我请您吃晚餐。”
看来她真不是上海人,很少有上海人主动请一个陌生人吃饭。他从来不会让女人请客,“我请你吧,告诉我到东平路哪家餐厅。”
他感觉对方轻轻笑了笑,“东平路兰石私家厨房,就在衡山路边上,如果找不到您给我打电话。”
兰石私家厨房?兰石私家厨房!这个名字在脑海里快速地旋转再旋转,这个巧合太神奇了,太有意思了!徐亚杰在微信上说一到兰石就想起她,大千世界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真是不可思议。夏若兰为何请我在兰石吃饭呢?因为我提到了徐亚杰?莫非兰石是他俩之间牵连的一个纽带?
一边思忖着,凌墨飞一边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外套,套上皮鞋,将自己像个皮球似弹到大厅,弹到马勒别墅大门外,最后弹到出租车上。
东平路是位于衡山路旁边的一条僻静小路,从民国时期繁茂至今的高大梧桐树,将葱茏婆娑的影子透射在道路两旁。街道干净而空旷,没有公交车,行人很少,与张扬外露的衡山路形成鲜明反差。这是旧上海的花园别墅街,短短百十米距离集中了许多名人豪宅:蒋介石爱庐,席德懿私宅,宋子文别墅……它们已如西风残照,却无法掩饰其血统的高贵,毫不张扬却又雅致安逸地孑立在那里,让整条街弥漫了沉郁的贵族气质。
很轻松就找到了兰石,这是一幢面积不大的两层楼小洋房,典型英伦风格造型,折线形屋檐,屋面坡度较陡,南立面底层有个券廊,卷廊上是个大平台,平台上有几桌客人正坐着喝咖啡,红色的外墙在夕阳照耀下熠熠生辉。走到近处,石墙上有个方形铜门牌,上写“兰石私家厨房”。
这个地方既私密又大气,既充满格调又淡雅亲切,夏若兰真会挑地方!凌墨飞准备打电话问她在哪个座位,一位穿黑色西装面目俊朗的小伙子迎上前来,“请问是凌先生吗?夏总在二楼3号包房等您。”
凌墨飞跟随他朝里面走去,夏总?莫非……
他边上楼边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座淡雅怡静的私人餐厅,感应到某种似曾相识。一些熟悉的装修符号划过视线,一些熟悉的元素跃入心间,正想仔细再看,小伙子已推开一扇柚木门,躬身说:“夏总,客人到了。”
一个年轻女人从座位上款款站起身来,凌墨飞倒吸一口凉气,心跳骤然加速,一层细汗从脊背冒出来,脑袋膨胀得有三倍大,血液在周身疯狂地奔流。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用力深呼吸,暗暗握紧拳头,五秒钟之后让表情恢复了自然。
“是凌先生吧?”女人悦耳但陌生的声音把一切全都带回来了,狠狠地回来了。他有点儿忘记自己有多么需要珍妮了,凌墨飞彻底清醒过来,在心中谴责自己的失态。
“正是在下,冒昧打扰还望见谅!”凌墨飞跨前几步,轻轻握了握她伸出来的手。
她穿一件非对称斜拉式毛衣,鲜亮的洋红色将美丽的脸蛋衬托得白皙透亮。大波浪披肩卷发随意垂着,下身是黑色阔腿麻质摆裤,贵气的线条衬托着优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掌控着周围的一切。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世间怎会有一个同珍妮如此相像的人存在?
因为是珍妮,他在内心原谅了自己刚才的瞬间失态。
“来了就是客,何谈打扰。今日时间匆忙,随便吃几样小店的家常菜吧。”夏若兰对立在门口的小伙子吩咐:“叫他们上菜。”
一抹短暂的诧异后,心里的某个疑问砰然落地,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凌墨飞端起服务员刚沏上的茶喝了一口,将全部的意外连同茶水一道咽了下去。茶水进入口腔流过咽喉的一瞬,他楞了一下:华酽深灵,清醇爽口,苦涩味恰到好处刚刚转化为甘甜香韵,与昆明兰石那款普洱茶的滋味,何其相似乃尔!
菜很快上来了,五个热菜两个炖盅,骨瓷暗花薄胎餐盘,精致玲珑地将转盘摆满。
“别客气,请慢用。”夏若兰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这种优雅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年代,如今大家闺秀范儿已属畴昔荣光,她身上的古典美是时下几乎绝迹的。
“原盅真味炖参汤,十三香小龙虾配培根蛋黄酱,南瓜花生乳牛腩,压煲红汤凤爪,蟹粉豆腐,双椒百合熘虾球。”凌墨飞慢慢转动转盘,挨个报出菜名。
夏若兰的两道细眉高高挑起,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他,“你在楼下看过我们的菜谱?说得一字不差。”
“岂止是看过,”凌墨飞眼前浮现起象牙东巴纸菜谱上满卷流畅的楷书,它们应该出自眼前这个女人之手,“我还亲自吃过,在昆明。”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夏若兰毫无反应,又继续道:“你们家的菜的确与其他地方风格迥异,用材讲究,调料清淡,烹饪精细,是我喜欢的味道。”
夏若兰轻盈地笑了,褪去了先前的矜持冷傲,“你最喜欢哪道菜呢?”
“当然是兰石秘品牛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本地谷饲,油花成分不多,纤维感让它的口感比松阪牛肉更为舒适,还混合了白兰地和粗制岩盐的香味,味道非常丰富。”
笑容灿烂起来,这样的笑让她精致的五官生动起来。凌墨飞此刻觉得她不再像珍妮了。二人有极高的五官相似度,都是大家闺秀范儿,都美丽得无可挑剔。但珍妮是古典的,她是时尚的,珍妮是内敛的,她是绽放的。这么比较着的时候,不知怎的心里就对这个女人有某种说不明白的因缘存在了。
“如果你明天不走的话,我请你品尝兰石秘品牛排。”
“咦?你们不是要提前三周预订吗?”
“上海的消费人群比昆明多,我们每天都有预备,提前一天预订即可。”
凌墨飞拍了一下巴掌,“太荣幸了!我马上改签机票!”忽觉得此行即便无功而返,能再尝尝兰石秘品牛排也值了。他埋头把参汤喝完,把炖盅递给站立一旁的服务员。
“我请你喝瓶酒吧。”夏若兰对服务员低语几句,不一会儿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一瓶酒、一只醒酒器和两只红酒杯进来。
Loupiac?凌墨飞一惊,忍不住伸手拿过酒瓶仔细端详。果然是Loupiac,它的广度深度都是不可方物的,尤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尾调。他在一位法国朋友家喝过之后就无法忘记,五年前从美国回到昆明后曾找遍酒廊酒吧,一直没找到这一款。
“谢谢夏女士,为你的兰石,也为我最爱的Loupiac。”凌墨飞将酒杯举到眼前,“深沉的色泽,淡淡的酱油香,花香和甘草味芳香浓郁,沁人心脾。”
“最迷人处是它的酒体密度独树一帜。我们每年派专人去国外酒庄,从酿酒工艺到样酒品鉴,从人到物, 进行认真考量。”
“很少有餐厅老板如你这般深入了解葡萄酒的品性,昆明几乎见不到庄主私酿酒。”
“兰石私藏红酒是有口碑的,由此也就有了责任。了解酒庄风土很重要,我们选出来的每一款酒都需要有内涵,酒庄要么是独步一方,要么是故事丰富,所选酒款必须具备高级风味。”
凌墨飞低声接一句,“兰石藏酒的首要目标是让人欲罢不能,喝完还想再喝。”
夏若兰微笑点头。
那瓶Loupiac几乎是他一个人喝,自己谎称徐亚杰有东西转交,夏若兰才答应碰面。酒都喝快完了,她自始至终没问这个事,也没提起过徐亚杰!这个女人的矜持笃定最终将导致自己无功而返,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成为现实。
他试着从红酒杯底找出办法,却发现不在那儿。
他一口喝干杯中最后的酒,“我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城市探秘者,”这句话就这样冲口而出,仿佛他觉得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必要,而对它的暴露也不以为忤。
沉默。
这句话没如预想那样引起她的惊讶,甚至都没有改变她的表情。骰子已经掷出,无法更改,看不到骰子的点数,不晓得是会拿到七点还是出局。但无论如何,此刻的模式已经确立,不可能改变了。
“城市探秘者也不是我的职业,我只是在这个行业里,占有一个临时但高端的位置。我赖以生存的职业是开茶馆,地点在昆明市月牙潭湖畔,欢迎你去坐坐。”
她把眼睛转向他,里面的复杂表情仿佛有千言万语,无法言传。
“我觉得人只有一生是很寒伧的,我的奢望是能二生三生同时进行,做城市探秘者就是来满足我这种欲望的。准确说,我是一个没有执照的私家侦探……”
“没有执照的才是最有知名度的吧?”
“知名度来自误解,或者说,误解度与知名度成正比。准确说,我既有专业的技巧,也有业余的热情。”看见她嫣然一笑,凌墨飞紧接上一句,“我正在帮一个有执照的调查所调查徐亚杰的死因。”
“调查?他……不是死于心梗已经火化了?”嗓音里没有感情,甚至连最简单的悲悯也没有。
他设想过夏若兰的种种反应,但恰恰不应该是此刻这种反应。
“其实徐亚杰没有东西托我转交你,我也从来不认识他。”
夏若兰静静看着他,并没有插话的意思,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儿。
“我对他的突然死亡有猜疑,但是给他做死亡诊断的黄医生请公休假出国看儿子去了。我们在电话里长聊过两次,他给了我两个信息:第一,徐亚杰生前的身体功能非常好,体质健壮,没有心脏病史;第二,他有重要的检验信息要当面与我交流。这更加证实了我的猜疑。”
她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眼里表现出的关注,像是在把他所讲的每个词都拿起来,再小自翼翼地存放到别处,却没有把自己的意图暴露给他。
凌墨飞觉得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了,甚至在他和韩东亮第一次去兰石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我不是来找你调查取证,也不是要你提供什么材料证据,只是……想跟你聊聊,交换一些想法,印证一些东西。”
屋子里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这不是凌墨飞想要的。为了打破这尴尬,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服务员已经把碗碟收拾走,给他们每人面前倒好了一杯茶。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华酽醇厚,深不可测,低头仔细嗅了嗅,“老勐海茶厂的茶,口感真是其他茶厂永远无法媲美的。”
夏若兰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你很懂茶,能一口喝出是老勐海茶。这是1990年的老茶头,茶底、工艺、储藏、发酵都堪称一流。”
“老茶头?”他故意让表情显得很懵懂,此刻需要示弱。
“在发酵过程中,一堆茶的中间会升温,然后茶叶通过自身含有的酶发酵,慢慢变成熟茶。在这个过程中,每过一段时间就要人工把这堆茶翻几翻,以免里面温度太高把茶给焖焦。发酵过程中经过反复不断地翻,茶叶会分泌出一些果胶来。因为果胶是比较粘稠的,所以有些茶叶就粘在一起变成一团一团的疙瘩。等茶叶发酵完毕后,工人会把这些一团一团的茶叶疙瘩拣出来,用手把它解开,然后放回到茶叶堆里。而有的实在粘的太牢了,如果要解开的话会将茶叶弄碎,只好另外放成一堆,变成了"疙瘩茶",也叫‘老茶头’”。
找到突破口了!这次尴尬唐突的会面可以变成他一直想伪装的东西:闲聊。
“我明白了,老茶头就是普洱茶在渥堆发酵时结块的茶!相对条索状茶,老茶头内含物更加丰富,茶汤更浓厚,更加耐泡,对吧?”
“嗯,的确。但泡到最后也仍然有大部分茶头不会散开,还是粘稠在一起,最佳方法是煮了喝。”
“有道理!《红楼梦》里哪天什么人吃多了,就有人劝‘该焖些普洱茶喝’,那时候人家就知道普洱茶功效了。”
“古人的品位远高于吾辈。”
“唉!一部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艳史……年月既久,现代人已经忘了浪漫主义是一场人事。”
“餐后喝老茶头既可解酒又可解油腻,对睡眠也不会有影响。”
“喝什么茶都不影响我睡眠,喝三杯咖啡也照样倒头就睡。平日里我偏爱生茶,尤其老班章。”
“老班章苦味重,性刚烈,茶气浓郁香气下沉,是典型男性化气质的茶。”
“按照你的理论,刚才那瓶Loupiac也属男性气质。在法国喝过后我一直怀念它的味道,可惜昆明找不到。”
“我酒窖里还有几件,下次来再请你喝。”
“奢侈啊,居然有几件!下次我带两瓶拉图尔来请你品鉴,那款酒是波尔多波亚克名牌红酒中口碑最好的。对啦,听说徐亚杰对红酒也颇有研究?”
夏若兰轻轻呷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她伸在桌边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这是一只年轻女人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此时,非常的放松和柔软。
“徐亚杰的死,我觉得非常蹊跷。我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明明看到了某些事物,却因为种种合理性视而不见。但是它们会黏着你,深深钻进你心底,不断来烦你。也或许我是灵媒,又或许就是有什么感觉上不对劲,或许不论我把整件事想得有多合理,有个什么就是不搭调。原先合理化的事情,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几小时,其中的不对劲就逐渐显露了。”凌墨飞不管不顾地打开了话匣子,他必须这样才能有所收获。
“徐亚杰……他其实不懂酒,因为他的上司喜欢红酒,他就跟着附庸风雅一下。”
这句话让凌墨飞有些诧异,脑海里迅速闪过她与徐亚杰的微信聊天内容,之前的某种感觉似乎正在得到证实。
“我想纠正一下,也许是因为你懂红酒,他想跟着附庸风雅一下。”他说完哈哈大笑,夏若兰也跟着笑了,先前僵硬枯涩的气氛消失了大半。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是你的忠实崇拜者,也是忠实追随者。”
“他每次来上海出差都要到兰石来吃饭,后来,去别的城市出差也要绕道飞来兰石吃饭。再后来,为了想吃兰石的美食而专门飞来上海。”
“是为了想见你而专门来上海。”
夏若兰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像他俩正在聊的是别人家的事儿,“每次来当然都是借出差之名,他吃饭喝酒住宿都可以回去报销。混到他这个层面,日常开支基本上不需要花自己的钱,中国式官员特权。”
气氛越来越像聊天了,凌墨飞不想浪费时机。“假如……我是说假如,徐亚杰是非正常死亡,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原因?他有仇家吗?”
夏若兰沉吟了几秒钟,缓缓道:“徐亚杰平庸,随和,善良,爱好广泛但不求甚解。他没有野心,很听领导的话,脚勤手快会来事儿,很讨上级欢心。”她的神情既专注又淡然,像在回忆一个很久以前的人,对那人的一切都需要努力追忆才想得起来。
凌墨飞觉得她不是在故作平静,能在她这样一个女人的生命里留下刻痕的,不会是徐亚杰这样的男人。
“你们认识时间不长?”
“不到两年,我餐厅开业时认识的。”
“兰石才开张两年?”
夏若兰点点头,“准备时间用了一年。”
“你真是做餐饮的行家里手,短短一年就做得如此高端。”
“岁月打磨一个人的心智,年份考量一瓶酒的品质,只有聪明人才懂得吃的艺术。餐厅只需让顾客把吃带来的快乐作为给自己和朋友的奖赏,就成功了。”
“徐亚杰带他的上司来这里吃过吗?”
夏若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凌墨飞,里面的复杂表情仿佛有千言万语无法说破。空气里出现几秒钟的沉默,凌墨飞不知道这样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然后就听见夏若兰轻轻叹了口气,“他来上海都是瞒着他上司的。但是,他把昆明兰石推荐给了上司,为此颇得上司欢心。”
“他跟你聊起过他上司吗?是个怎么样的人。”
夏若兰低头看着茶杯,语气优雅而缓慢,“信念坚定,为民服务,勤政务实,敢于担当,清正廉洁。”
凌墨飞被她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那真是标准的五好干部啦,没想到我党还真有这样的好干部存活着呀。如此说来这位上司很喜欢兰石了,听说他是个喜欢满世界找美食的吃货,为此还被他的政敌以生活作风奢华攻击过。兰石的哪道菜最得他欢心?”
“兰石秘品牛排,煮虾脑,每次必点。”
“煮虾脑?”凌墨飞想起曾在兰石菜单上见过这个名字,猜测着究竟是道什么菜。
“这是陈因梦先生《食经》里的一道小菜。剪下虾头,用刀背拍至扁碎,以布包之,用力将虾汁绞出,加冬笋和火腿片生炒,加盐、酒、胡椒少许,煮滚即成。吃时虽不见虾脑,食之却立刻脑补出鲜浓的虾脑味。”
“哇哇,回昆明定要去兰石尝一尝。”
“何必等回去,明日就可请你品尝。”
“甚好甚好!”凌墨飞兴奋地搓搓手,话锋一转,“徐亚杰跟他这位上司关系很好吗?”
“财务总监跟老大的关系怎么可以不好……徐亚杰崇拜他,无条件服从他,老大去出差喜欢带上他,身兼跟班、侍从、保镖、钱袋诸职,去年还一起出国考察了一大圈。”
“根据我搭档的调查报告,徐亚杰出手既大方又豪阔,想必他老大更有过之无不及。”凌墨飞想起王妍君身上那些首饰和名表,下意识看了一眼夏若兰的手腕,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格拉苏蒂陀飞轮!他对这款手表有着难以言说的敏感,因为这是珍妮最喜欢的牌子。
夏若兰轻缓说道:“在中国,出手豪阔与否,同收入并不成正比,而是同钱财得来的难易程度成正比。”
“徐亚杰这一死,白淳痛失心腹大将,难怪他老婆说他几乎不出去吃饭了。”
夏若兰脸上表情有些变化,“你们认识?”
“噢……不认识,是我的搭档和他老婆认识。”
房间里出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凌墨飞低头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实在抱歉,今天唐突登门就耽搁你那么晚,明天的晚餐让我来请客作为赔罪。”
夏若兰浅浅一笑,“明天下午五点半。”
凌墨飞走出门又折返身,“这是我的名片,其实就是张写着电话、微信号、邮箱的纸片儿。能不能冒昧加个你的微信?”
两人互加完微信,凌墨飞走出兰石。东平街已是夜色阑珊,夏若兰说让司机送他回酒店,凌墨飞坚持自己打车走。
其实他想步行回去,今晚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需要捋一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