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高大的银桦树闪曳着明朗的翠绿光彩,新近引进移植来的各式花木很适应春城的气候,竞相显露出姿态各异的盎然生机。位于春城心脏部位的翠湖,历经二十多年的风雨之后,除了周围多出几座突兀的高楼,整体上依然保持着昔日高贵、清冷、矜持的贵族风韵。天空中梦幻般飘浮着轻柔的九月云,水岸边柳树的枝条婆婆娑娑,在温煦的空气中随微风摇曳生资。满眼望去,这里依旧还是熟悉的旧时昆明味道。
下午四点半钟,翠湖边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在这个越来越喧嚣拥挤的世界,眼前的光景显得有些不真实。凌墨飞缓步而行,一片梧桐树叶从他肩旁飘落,他用目光注视它静静躺在干净的地面上。
尽管是春城,但秋天毕竟是秋天。
这里唤起他太多的记忆。离开这座城市二十年,他并不想刻意去找回记忆,但每次到翠湖漫步,如烟往事便一涌而上。父母过早故去,自己离开太久又再度归来,恍若隔世变成一种毫不夸张的真实写照,连物是人非也谈不上。他边走边回忆少年时代沉醉于“新生”的那段蒙昧而清纯的年月,双倍感怀。除了这四季如春的怡人气候,除了有着一段生死情谊的韩东亮,整个城市的物与人,与帕默克在小说《雪》里描写的卡尔斯一样,既熟悉又陌生。
与韩东亮约定的时间还早,他选择从翠湖公园内穿行而过。这是市区最漂亮的公园,虽然面积不大,但精致、典雅而贵气。这里最初曾是滇池中的一个湖湾,后来因水位下降而成为一汪清湖,自明朝起历任云南行政官员便陆续在这里修亭建楼。垂柳和碧水是主要构成部分,有纵贯南北的阮堤,直通东西的唐堤,以“翠堤春晓”而闻名四方。
他刻意将步子放得很慢,从湖心亭绕过东南面的水月轩,又经九曲桥到达东北面的竹林岛,当他回到观鱼楼的时候,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如果自己是个杀手,杀掉一个人的市场公订价是多少?这种事情有订价吗?或许价格不一,因为有很多变量要考虑。比方说,要看这个人的净值,看他的存在对谋杀者构成的威胁程度,看杀他的难度,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因素。杀掉一个手握重权的高官,收费应该比干掉一个普通市民要高。
出了翠湖东门后向右拐,走不远就到了中和巷,沿缓坡而上的尽头是记忆中嬉戏玩耍的武成路。脚下这条青石铺就的斜坡,多年的人车往来,已经把石头磨得光滑浑圆。路面是凹凸不平的,走在上面并不舒适,但他还是感觉到怀旧的满足。
按照韩东亮发来的信息提示,拐过一个弯,走进一条更加狭窄的青石板小路,就找到了那座老宅。灰瓦青砖,门口左首靠墙立着一排翠竹,右边一棵修剪得十分婀娜的三叶梅灿灿鲜红着。朱红色大门虚掩,一块扇形铜牌钉在三叶梅后面的砖墙上,“兰石”二字不注意几乎是看不到的。
据韩东亮的调查,这里是徐亚杰在死前频繁出入的地方。
推门进院,迎面一块照壁扑面,绕过照壁便是一片古风盎然的素雅院落。三面皆为民国时代二层楼砖木建筑,右角有一口古井。廊下地面四周是花岗岩围成的排水沟,院子中间水池里的一尊太湖石山很有些年代,色泽与形态保存得异常完好。睡莲下面,几尾锦鲤在水中安逸地游弋。
凌墨飞仔细打量这座外表毫不起眼的老宅,显然是晚清或民国时期某个达官或显贵的别院。能在寸土寸金的翠湖边找到这样一所文物级宅院来经营的人,财力雄厚,颇有格调,并且有相当的关系背景。
思忖间传来一声清脆的招呼:“是凌先生么?韩总在等您。”回身看去,一个扎丸子头,穿制服,面目清秀的女孩儿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随着那女孩儿上楼进入包间,韩东亮正拿着手机低头摆弄,抬眼见他咧嘴一笑:“我还怕你找不到,正给你发定位呢。”
“怎么会?你忘了小时候我家就住武成路啊。不过,这个院子倒确实没来过。”
热毛巾擦过脸,刚才的女孩儿已端个花梨木小托盘站在面前,两盅热腾腾的茶盛在古朴的建窑杯里。凌墨飞注意到她胸前那个校徽似的名牌:小燕。端茶浅尝一口,竟是清醇爽口的普洱茶,年份大约五年,苦涩味恰到好处刚刚转化为甘甜香韵,茶汤清澈茶气纯正,很少有餐馆配有如此好茶。
“请问二位点菜还是替你们配菜?”小燕递上一本精致考究的菜谱,小牛皮封面,象牙色东巴纸内页,菜单以流畅娟秀的毛笔小楷写就。
“慕名而来,当然要尝尝你们家的招牌菜。”韩东亮大咧咧一挥手。
“我们家的菜都很好吃,不过招牌菜……需要提前预订。”
“什么菜啊这么稀奇?”韩东亮把菜谱一页页翻去,“现在点上,我们不赶时间,让厨师慢慢做!”
小燕抿嘴一笑,“先生,招牌菜就是第一页的‘兰石秘品牛排’,需要提前三周预定……二位今天先尝尝别的菜吧。”
“招牌菜叫什么名字?”一直在看着窗外的凌墨飞忽然转过头来。
“兰石秘品牛排。”
“来吃这道菜的客人多吗?”凌墨飞兴趣更浓了,听名字是西式菜品,跟这里的环境风格不搭调啊。
“老客人都超级喜欢,每个礼拜都有预定。我们的牛是定点饲养,从宰杀后到上桌需要二十多天,中间有个复杂的脱酸过程。”
“哦?干式熟成。”凌墨飞左眉刀疤挑了挑,基本上明白了这道菜品的主要内涵,很少有餐馆采用这么复杂的工艺,“你对老顾客都很熟悉吧?”
小燕敛起笑容,警觉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凌墨飞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塞到小燕手里,“我们今天头一次来,想多占用一点你的时间给我们介绍介绍,说不定吃过今天,我俩也就成你的老顾客啦。”
“您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小燕低头看了一眼那两张钞票,表情显得很纠结。凌墨飞走上前去,把钱装进她工作服的口袋里。
“我俩也是你们的老客户介绍过来的,博亚航空的徐总你应该认识吧?”
“认识!”小燕的表情顿显轻松,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不再为那200块钱纠结。
凌墨飞与韩东亮对望了一眼,韩东亮说:“跟他一起来的白总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呢。”
小燕彻底放松了,“对对,还有朱姐。”
“他们最后一次是哪天来的?”
“最后一次……我不记得了,最近好像有一阵子没来了。”
“朱姐……是那个空姐吧?”韩东亮故意偏头问凌墨飞。
“嗯嗯,是她,很漂亮。”小燕急忙点头。
凌墨飞和蔼地拍了拍她手臂,“今天我俩就交给你做主,帮我们配几样荤素搭配的,考察一下你们家的菜品如何。”
“我现在就去写菜,写好拿来请你们过目。”小燕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下次来之前给我打电话,好为你们留座,来晚了没包间的。”
“你等等,”凌墨飞叫住她,“去收银台问问徐总最后一次来吃饭的时间,他应该每次都开发票的。”
小燕走后,韩东亮起身关上包间的门,“我们要保护的人是白淳,你觉得在徐亚杰身上,值得花那么多功夫?”
凌墨飞定定看了他几秒钟,“值!”
“医院那边有消息吗?”
“负责徐亚杰抢救的黄医生去美国看儿子,要下周才能回来。”
小燕很快推门进来了,脸上洋溢着喜色,“二位真有运气!有一桌之前预订秘品牛排的客人今天来不了啦,你们要吗?”
韩东亮一拍巴掌,“嗬!赶紧上!我倒要看看提前三个礼拜预订的牛排有多牛。”
小燕很机灵,早从凌墨飞探究的眼神中读懂他要问什么,“上个月的发票已经上交了,收银说查不到记录。”
“问问其他服务员呢?”
“徐总每次来都是我们经理亲自服务。”
“那你去问问经理?”
“这个……最好还是您亲自问他吧。”小燕脸上的为难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前菜很快上来了,芫荽沙虫虾头汤用的是越南大头虾,清淡而鲜美;一碟清蒸黄鱼鲞是地道的宁波口味;黄油煎芦笋配之以建水草芽,绿白相间,甜脆爽口。然后是调整味觉的冷制绿茶素面,分量在两箸三箸之间,一盅蘸料咸鲜味十分微妙。
“这四道前菜真是分量适中,咸淡搭配恰好,很富于节奏感!”凌墨飞由衷夸赞。
“秘品牛排!”随着小燕一声清脆嗓音,她领着两名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走进包房。二人几乎用同样的动作将托盘摆放在客人面前,步调一致地同时揭掉盖子,同时在牛排上方拧动胡椒研磨器,然后一起悄然退下。
凌墨飞仔细端详了几秒钟,部位是肋眼,厚度五公分,装盘时的火候在六成左右,铁板的预热温度加上肉本身的余温,这时应该恰是入口的最好时机。
“动手!”他对韩东亮招呼一声,迅速摆弄刀叉切下一块放入口中,心头顿时一惊。细腻的肉质,清晰的大理石纹路,均匀分布的脂肪瘦肉,绝对不是常规西餐厅的澳洲牛肉。油花成分不多,牙齿和舌尖清晰无比的纤维感,既有神户牛肉的柔韧,又有松阪牛肉的肥嫩,入口即化的特有香甜,混合淡淡的白兰地余香,充满了口腔。
“好吃,真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排!”韩东亮塞满牛肉的声音含混不清。
凌墨飞是个对美食有极致追求的人,回国五年,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牛排,令他倾心得分辨不清是他在理解它呢,还是它在理解他。他的眼睛泛着光彩,惬意地啜了一口红酒,“即便在北京上海也吃不到如此绝妙的牛排!他们家用的盐是粗制岩盐,不知哪里弄来的,味道竟如此丰富。”
“你这个挑剔的吃货,居然零差评。”韩东亮说话间并未停下动作,不一会儿就一扫而光。
“徐亚杰和白淳很会选地方啊,算得上高级吃货!”凌墨飞在脑海中略微修正了一下对二人的认知。
小燕笑吟吟带着两个服务生进来,撤走牛排铁板,在每人面前摆一碟精致的绿茶奶酪蛋糕,是餐后甜点。“牛排味道怎么样”
“不错不错!把你们经理叫来聊两句。”
小燕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让进来一个身材瘦高、面色白皙,看上去满身书卷气的男子。他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黄色丝绸领带上有F模样的暗花,结打得十分漂亮。他戴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看不见内容的眼睛。就他的身份而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让任何人都会感到几分诧异。
他非常得体地微微鞠了一躬,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了看两位客人,最后把目光停在凌墨飞身上。
“很意外呀,你们家的牛排名不虚传!”凌墨飞站起身来,想请这位经理坐下聊聊。
经理彬彬有礼递上一张名片,“兰石私家厨房总经理韩潇潇”。
“牛排必须提前预订?”
韩经理躬身上前,手中那个屏幕硕大的三星手机上有一行刚敲上去的字:“定点饲养,干式熟成。请提前三周预订。”
凌墨飞好奇地看他一眼,“那就是说,如果我们还想吃,必须等到下个月了?”
韩经理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把屏幕递到凌墨飞眼前:“是的。”
“你不会……你不能说话?”
韩经理点了点头,脸上不带丝毫窘迫或不安,仿佛自己的残疾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凌墨飞沉吟了几秒钟,看来今天的调查只能到此为止。
韩经理微微鞠了个躬,先退后半步,然后转身,不紧不慢走出包房。那派头,那神态步履,像电影里的英国老管家。
凌墨飞知道,这个哑巴经理藏着太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