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间刚过去不久,博剋堂的店员都被安排去了楼上,潘宇一人坐在露台上看手机,故意让一楼显得安静而私密。凌墨飞坐在松软的圈椅上,眼光投向靠墙的那张茶台,韩东亮与王妍君的交谈已进行了十分钟。
从进门后的举手投足间,这个女人丝毫不像那些颐指气使的高官太太。被韩东亮带到靠墙的茶座上,她没任何特别的表示。在潘宇递上茶水单时,她看都没看一眼就说要壶花茶,韩东亮说不如来一泡勐海老生茶吧。她没有表示异议,眼光和表情是想尽快开始交谈的急迫。
凌墨飞看过白淳的照片,作为炙手可热的博亚航空集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老婆,她不论长相、身材、气质,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他很奇怪一个外貌如此英俊,仕途如此通达的男人,为何有如此平庸的一个老婆。
这个女人显然已在十年前甚至更早,就自我放弃了。她松松垮垮的走路姿势毫无仪态可言,坐姿懒散,长挎带的COACH包随手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头发最迟是半年前烫的,波浪已经快直了。干枯的发质显然很久没进行过任何保养护理,用一根普通橡皮筋松松地随意扎在脑后。尽管礼貌性地化了点淡妆,却并未对她那张缺乏保养的、慵懒松弛的脸起到多少美化作用。卡其色裙装与她的身份倒是很符合,华伦天奴的设计剪裁既保守又严谨,款式老旧但是价格不菲,穿在她身上不会令人感觉到任何不妥。
凌墨飞注意到王妍君脖颈上挂着一副铂金镶嵌如意玉坠,即便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下,也显得圆润翠绿,光泽透亮。应该是玻璃种正阳绿,属翡翠中的极品,按照今年的翡翠行情,至少值40万。手镯是与之相配的冰种,质地细腻、晶莹透明,通体泛着光泽。两件加起来,价值已过百万。
凌墨飞将眼光移开,小心点燃一支蒙特雪茄。这个有钱有闲的女人,为何不花点时间去美容院保养一下粗糙干涸的皮肤,去美发店设计个稍显年轻的发型,去金格百货好好选几套“玛丝菲尔”、“阿玛尼”或者“Maxmara”扮靓一下自己,干嘛戴着价值百万的珠宝却把自己弄得像个街坊大妈。
事实上女人的内心世界会非常直观地表现在她的外表上,凭着多年浪迹天涯的经验,凌墨飞对自己的观察结论深信不疑。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所求甚少,她要的只是平安度日,唯一牵挂的只是儿子完成学业后能否顺利入职,而以她丈夫的职位权利,这显然不会成其为问题。她是无忧无虑的,虽然情感世界离她十分遥远,但夫妻感情甚好,那个既位高权重又英俊迷人的丈夫显然没给她造成任何危机感。她对现状很满足,既无更多奢求也无任何抱怨。
她尽管长相平庸,眉眼间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自己都毫无觉察的优越感。除了目前所急切担忧的针对丈夫的危险,她依然具有掌控局面的自信。
韩东亮很周到地向她讲述着调查所对她丈夫白淳进行的一系列保护工作,向她保证目前暂时不会有危险发生。
王妍君没有接茬,韩东亮把话锋引向了徐亚杰。
王妍君在日常生活里显然是个话不多、从不嚼舌的女人,但从她的如约而至,从她的表情和眼神来看,她对于这次信息交流是很急迫的。然而奇怪的是,进门直到现在,除了点茶水,凌墨飞居然没听见她开口说一句话。
“徐亚杰跟你先生关系怎么样?”
“他是老白的财务总监,最信任的人。”声音很轻很细,仿佛害怕吵醒睡觉的人。
“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只是推测啊,”韩东亮故意说得字斟句酌,目的是引起王妍君的注意,“徐亚杰会不会就是想谋杀你丈夫的那个人?”
王妍君惊异地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韩东亮,嘴巴变成一个O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韩东亮等不到她的任何反馈,接着往下说:“逻辑上是这样的:他想谋杀你丈夫,结果被发现了,他就服药自尽。”
王妍君的眼睛里透出一缕光,这缕光与她整个人的气场很不吻合,虽然转瞬即逝,但凌墨飞已经很清晰地捕捉到了它的含义——鄙视。她显然对韩东亮得出这个荒唐的结论非常失望,失望透了,凌墨飞几乎认为下一秒钟她就会提出撤单。
“那么,会不会因为徐亚杰发现了要谋杀白淳的人,而被凶手杀害了呢?”
这次王妍君马上就说话了,声音里显然有了情绪波动,“那凶手怎么不直接杀白淳?白淳天天跟徐亚杰在一起。”
“他们下了班也经常在一起吗?”韩东亮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嘴角泛起一丝得意。
“他俩喜欢到处去找美食,小徐和我家老白都是吃货。”
“王姐也经常跟他们一起去吗?”韩东亮步步紧逼。
王妍君微微闭了闭眼睛,“我信佛,吃素。”
“那你知道他俩经常喜欢去哪里吃吗?”
王妍君摇了摇头,眼睛里又泛起一缕冷冷的光,凌墨飞把那缕光翻译为:这个很重要吗?
“如果我是凶手,一定会找白淳经常去的地方下手啊。”韩东亮的反应够快,凌墨飞点了点头,那么多年警察没白干。
“小徐去世后,老白就很少出去吃饭了,连单位应酬也基本推掉。”
王妍君是在徐亚杰死后才下的委托,莫非是因为徐亚杰的死让她感到危机?莫非白淳和徐亚杰有共同的敌人,两人都是被谋杀的目标?
“王姐,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有人要杀白淳的依据是什么?”
沉默。
“换句话说,你为什么认定有人要杀他?为什么要请我们保护他?”
沉默。
王妍君的沉默与一般人的沉默很不一样。那是一种沉默中的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内容,还有神秘。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而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凌墨飞感觉要是没有特殊的情况,她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沉默。他愈发觉得这个女人的内心与外表极不吻合。
也许是雪茄的烟味开始四处弥漫的缘故,王妍君觉察到了旁边有人,非常警觉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凌墨飞急忙摁灭了烟,再抬头时,发现王妍君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她在平和表情的掩盖下表现出既傲慢又怯懦的样子,并不是一种折磨他人的方式,而是一种扭曲了的绝望的表现。她也并不是成心想让韩东亮难受,而只是在供认她自己的痛苦,那是为了维护一个担惊受怕的妻子的自尊,是一种隐藏着的乞求。
凌墨飞从开着的落地窗一步跨到露台上,再从露台小围栏一步跨出去,绕到了博剋堂正门口,与正好走出来的王妍君擦身而过,他需要从正面看这个女人一眼。
王妍君抬手看了看表,凌墨飞在一瞬间看清楚了那块玫瑰金满钻,表盘上有着特殊四条弧形花纹的手表——格拉苏蒂小夜曲,价值不低于五十万!他对格拉苏蒂手表中的任何款式都太熟悉了。
韩东亮送客回来,望着凌墨飞说:“我怀疑徐亚杰的死跟王妍君来找我下单有关联。”
“绝对有关联!我要尽快去见见白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