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签署一份新的威士忌代理销售合同耗费了比预计多得多的时间,凌墨飞此刻疾驰在赶回博剋堂的路上。外面正下着雨,在黄灯闪烁的最后一秒钟,他加大油门冲过最后一个路口。现在是六点差十分,他痛恨所有的迟到,包括他自己,他认为迟到就是迟到,不分任何理由。
停好车急匆匆冲进博剋堂,一眼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墙角,心头闪过一丝内疚。他再次盯着手表确认了三秒钟,面容顿时舒展开来。转身跨出门外,在脚垫上跺了跺脚上的雨水,重新进店,坦然地朝韩东亮走去。
“你没迟到,是我来早了。”韩东亮很了解这个搭档对于准时与否的强迫症,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推了推早已摆在桌上的酒瓶。凌墨飞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什么酒,斜眼看着他。
潘宇用一只托盘把他俩的晚餐端过来,青椒土豆丝,小炒肉,茄子醡,白菜豆腐汤,这是博剋堂的工作餐。负责做饭的小红是凌墨飞手把手教会的,调教了将近一年才终于彻底不放味精。潘宇看见桌上那瓶酒,又去端来一碟炸腰果,一盘牛肉干,是从袋装食品里倒出来的。还拿来了两只威士忌酒杯。
“虽然我知道你总是剥削我的智慧,但恐怕不需要每次开一只新酒吧。”凌墨飞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夹克递给潘宇。
“哈哈,这酒是你店里的。你不是说最近经营惨淡么,就算帮帮你的生意呗。”韩东亮伸手拧亮桌上的台灯灯光,这个角落平日里就昏暗,下雨时简直一片黑。
韩东亮撕开瓶口的铅封,朝每个杯子倒了2盎司,比了比,把稍微多一点那杯推到凌墨飞面前,自己端起来呷了一口。
“你不是要我从电话记录查起?结果蛮神秘的,”他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一个位高权重的老总,近半年来联系密切的人少得让我怀疑人生。电话往来密切的只有三个人——老婆王妍君,财务总监徐亚杰,一个叫朱一静的空姐。”
见凌墨飞只顾低头摆弄手中的雪茄和雪茄剪,他敲了敲桌子,“喂,你在听不?”
“老婆、财务总监、空姐。”凌墨飞头也没抬,把精心修剪好的蒙特牌雪茄拿在手上,拿起打火机准备点火
韩东亮呷口酒,调整了一下坐姿,“在这三个联络密切的人当中,还死了一个。”
“谁?”
“徐亚杰!”
凌墨飞左眉的伤疤跳了几跳,朝前倾过身子,“财务总监?他什么时候死的?”
“一个月前,在王妍君给我下单之前。”韩东亮对终于勾起凌墨飞的兴趣感到很满意,又喝了一口酒,“在会议室开着会突然心梗,送到医院已经死亡。”
“有报警吗?”
“没有,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属于正常疾病死亡,遗体三天后就火化了。”
博剋堂此刻没有客人,潘宇把音乐声调大了一些,是凌墨飞喜欢的鲁宾斯坦钢琴协奏曲。雄浑而起的旋律在四周墙壁上来回折射,在对痛苦的拒绝和对遥远未来的赞美声中,它随着历尽苦难之后即将临近的胜利而更加嘹亮。
这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碟片,在茶室里播放鲁宾斯坦,昆明市恐怕他是唯一的。这位俄国大钢琴家在名满天下之际,突然隐退,苦修十年后重登舞台,那气魄真是阔气无比。凌墨飞经常想,自己够不上这种瑰意琦行,却不屑于各种真假海归的粉墨登场,或某些自诩“文化人”的搔首弄姿。口口声声不要名不要利的多半是无能的弱者,要脱尽名利心,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自己有名有利,然后弃之如尘土。
钢琴或者威士忌的作用,脑子里忽然闪现出昨夜的梦境。明媚阳光下的冰川,摆满大型电子设备的教堂内部,熙熙攘攘的中东街头,他不断在杀人,却又像观众般任由那个杀手所向披靡……凌墨飞觉得自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带着某种身处现实的细枝末节,如救世主一般出现在他面前。唯如此,方能瓦解他所有的幻觉,否定他对于自我的一切推测,让他有可能获救。
“喂,想啥呢?”韩东亮敲敲桌子。
“心肌梗塞,”凌墨飞咳嗽了一声,“你做过调查没有?”
“询问了家属和几个同事,说他身体一直挺好,体检报告也没有病史。因为是在上班期间发病死亡,单位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
凌墨飞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拿过酒瓶又倒了两盎司,“我去调查徐亚杰的健康状况、身体状况、疾病史,你去找目击者询问他发病时有些什么表现,当时周围是什么情形。”
韩东亮眼里泛出光芒,“你认为……这是杀手所为?王妍军担心她老公也会被心梗?”
凌墨飞又抿了一口酒,微微眯缝起眼睛,享受酒精与胃部的相互摩挲和抚慰。恰在这时,音乐停了,他问道:
“这个王妍君在哪里上班?”
“以前在银行工作,五年前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在家闲着。”
“我要见见她。”
“她再三强调说除了我,谁都不见,好像很忌惮这事被人知道的样子。”
“你明天下午约她到这里来聊一次,就坐那张台,我坐在这里旁听,她看不见我。”
博剋堂的装修,凌墨飞颇花了些心思,兼顾生意,爱好,以及私人事务调查。
一楼,用防腐防晒防白蚁的北欧赤松,在店门外铺设起一座巨大的露台,四把太阳伞下各摆放一张樟子松小桌。昆明四季如春,从年头到年尾都有客人喜欢坐在露台上喝茶或饮酒。大门处矗一扇桃木雕花格子门玄关,客人进入室内,一眼看见的三米长梨木茶台,是龙头街老家具市场淘来的。两面临窗的位置分别摆放三张小的榉木茶桌,可以喝茶也可以喝酒。这个无论从哪个视角都不易觉察的隐秘角落,摆放了一张窄窄的旧式桃木茶几,和一张可以把人埋进去的松软圈椅,静静掩在一蓬肥硕散尾葵的背后。这是凌墨飞最私密的窝子,坐在这里既可以将店内情景一览无余,又不被人看见。
二楼,设有四个不同风格的独立包间,可以喝茶、品酒、商谈、闻香,隔音效果极佳,关上门互不打扰。
三楼,是他精心打造的一个微型会所,从落地窗可将月牙潭的湖面一览无余,是博剋堂生意的延展部分,适合承办二十人左右的私密聚会、品鉴活动或小型发布会。因为临湖而座,装修设计既有格调又有怡然闲情,加上隔音处理非常好,这个独立会所小有名气,每个周末都会被提前预订掉。
在三楼看不到湖面的一侧,以软装和立体绿化墙布置出几个舒适隐秘的小卡座,适合情侣或三两好友私聚。拐角处藏着他的小小办公室,里面就一张桌子一台电脑。
韩东亮起身绕了一圈,从那张紧靠墙的茶台绝对看不见他俩这个隐秘角落,点点头,“我明天约她过来。”
他走出门钻进车里,简短地按了一声喇叭,顺着湖边疾驰而去。
凌墨飞凝神远望,漆黑的湖面看不见在下雨,但街灯下,雨丝正像台灯罩四周闪亮的流苏一样在垂落。
明天,王妍君会说些什么秘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