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半,校门口,鹿欣闯进车里。
“什么时候的事儿?咋成的?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大半夜的去哪里?”
林九知道这些问题迟早是要来的,但还是没做好沉着应对的准备。他刚准备开口。
“咋不说话?你还跟我藏什么秘密?你们俩不会已经……”
“没!没!”他转过头去,把要紧的事情先给回答了:“我啥事没干,我没碰她!”想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脑袋里那晚朦胧的记忆荡然无存。说出来的话完全是基于自己对自己定力的了解。
“亲嘴亲了没?”鹿欣势如破竹,弄得他陷入思考。
“不知道!”他转过头来,踩下油门,两人跟着车朝前猛地加速。
等到速度逐渐平静,鹿欣又迎上去:“亲没亲嘴都不知道?那还说啥事没干……”
吵到这里,林九借机又在前头的红绿灯口踩下刹车,鹿欣差点儿朝前飞去,被他一只手艰难地挡住。
“干什么!”
“刹车,红灯。”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难道问都不让问?”
“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这不是关心你?我准舅妈我还不能认识一下,况且还是她?”
“什么叫‘况且还是她’?你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况且还是她’!”
沉默片刻,她的语气渐弱:“我意思是……好奇!我好奇!可以了吧!”
“都是熟人,你还好奇什么?”
“你俩怎么成的,这总得和我说吧,难道还想把我蒙在鼓里,你不跟我说,我就去问她!”
林九回想起这藕断丝连的经过,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恐惧缠绕全身。可能是到如今仍存的对黎安的恐惧?抑或是自己在之中真的有什么狼狈之事——没有最好,但就怕有了还让她知道!这折磨人的妖精不会放过自己每一点疏漏。几经思考过后,他把车停靠在附近的一片小公园旁,一改先前的沉着冷静之态,和鹿欣分享起了起因经过。
他像是走在针尖上,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于是他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很慢。真像是母亲在给将入眠的婴儿讲睡前故事那样,当中带着些许催眠色彩。他要绞尽脑汁,同时审时度势。但凡鹿欣有一点儿从自己营造的惊天骗局中跳脱出来的迹象,他都要有做好解释的准备。
为给要强的他留下最后一点隐私,我就不把林九“稍作修改”的故事讲出来了。
“哇……”她像是看到了一幅雄伟壮阔的图景一般发出感叹,这也是林九最终释怀的一个重要标志。
“现在舒服了吧?”
“就是……感觉好玄幻……”她细细回味起整件事情的经过,那灯光摇曳的吧台,红蓝交替的鸡尾酒杯,冒出光鲜亮丽夏日气泡的滤镜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正因这句话,林九又是一惊。
“真行啊,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会!”鹿欣借前排两座中间的空隙把手伸出来,拍了拍林九直冒汗的背,只不过一向严谨的她没注意。
虚惊一场,晚饭也是草草结束。林九有些不适应:在餐桌上沉默的鹿欣和在车里好奇地追问的鹿欣是两个鹿欣。一个是跃动的妖精,一个是沉默的毒药。
看她的眼神有些许……说不上来,实实在在地说不上来!只能说是一种负面情绪。可以用“很糟糕”来形容。具体参考她的整体状态:就连小鸡蘑菇也不能激起她的食欲,一切滑溜溜的美味都被她硬生生地塞进嘴里,咀嚼声干涩骇人,像是在吃过期很久的干面包片。
比“被鹿欣当场拆穿”要稍好一些的“新的折磨”到来了。但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比较本就是林九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一个会在一瞬间击垮一切,一个会在沉默中扼杀自己。破防迟早要来临,只是时间问题。
沉默得越久,想得越透彻,林九就越觉得这是一场不值得的交易。他看着鹿欣不出声地,出乎他意料地把桌上的鸡骨头扫进碗里,再用纸巾将汁液擦干净,连着碗一起端进厨房。他看着,莫名地揪心。
他走上前,和转过身的鹿欣撞了个满怀:“怎么了,没事吧?”
鹿欣抬头看过去,心里好像默默念叨着:“我像是没事的样子?”
这阵过问只是出于他的职责,他的身份,而不是他的心。这只会给鹿欣再扎上一刀。林九心里想着,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情,于是想着法子挽回:
“是昨晚没睡好吧,今天在学校也辛苦了。早点睡。”
整场对话在外来人看来很可笑——林九做了一场自问自答。但这已经是唯一(就是唯一)说得过去的办法了。即做到了职责的关心,又在下一句话中向鹿欣展示自己之心中的会意,怜悯。只是,鹿欣察觉到了吗?
她回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啤酒,绕过林九回房。这次林九没有阻挠。爱把手脚陷进沙海里的骆驼又出现了。“如今这一切沉默都是林九自己的问题”:又是一个令他熟悉的字眼儿,这样想着而博得的心安比温热的淋浴更能洗去他心灵中剥不掉的死皮。
这晚上鹿欣没睡着,悲凉到这时才席卷而来。“如果不是黎安,换做别人,我现在还好吗?”她想这个问题,“如果林九对自己说的全是真话,我现在还好吗?”这时第二个问题。
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是基于两个前提:这个人是黎安。林九在欺骗自己。是这两件事情将她如今的睡眠弄得如此糟糕。
它们是所有文化孕育的神话中行径最为恶劣的搭档。可以是“傻篮子海尔兄弟、舒克贝塔”、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一切全凭鹿欣的想象。
在当她第一次听到“黎安”两个字眼儿从他含糊不清的嘴里吐出来时都没有现在这般惊讶。当时的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坏就坏在这也是慢性毒药,而发作时间就从今晚开始。
其次,这个专门爱挑林九纰漏的人真的不会察觉当时他身后的冷汗?答案是察觉到了,她当时做的博弈比林九还要多上几分:“冷汗为哪句话而流?这该是无语、烦躁还是……恐慌?”
一切的事情都在表明一种迹象——林九是蚕,不得不要编织蚕蛹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这样做就没有新的活路。而黎安是桑叶。她为这一切推波助澜,但永远不会是蚕丝。因为“命中注定”,沿用我们最常说的那句话来讲。
如果在这途中她的心被冷落了,最该找谁去算账?——严厉的命运从未给任何人开设过抱怨的路子,它像是通人性的活脱脱的人:知道这样做才能让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于是乎最该走的路子被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囚禁了,她只好嫁祸给黎安。
林九在此过程中一直扮演“蚕”的角色,他是动物,无知地抬起头来摇晃,天真动人地感受周遭的变化。他肉嘟嘟的唯一身体里脉搏正在跳动,人们饲养他,他为人们织丝。生产历史和他蛊惑人的外身分别起了五成的效力,以蚕为视角,鹿欣把他塑造成了“这场闹剧中唯一不承担责任的受害者”,和自己站在同一方。
放眼黎安,是浑身上下除了能被蚕作为食物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优点的绿油油的桑叶。它们肆意生长,侵略脚下的土地,多说无益。鹿欣不自觉地将她排除在外。
上面的一番论述像是为鹿欣的心思做了一种“较为合理的”、“不再极端主观”的解释。心理安慰就够了,上天还想让人在如此困境下再做什么伟大的事情吗?这样想来,就连沉默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于此同时,房门外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收拾包袱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让我们把时间线往回倒一个小时,林九从一场梦中惊醒。
迷迷蒙蒙的思绪将坠入睡梦的他带到了那座海岛上,天色昏黄一片,地上还没有那么多尸骨……这一切不是重点,让林九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天空那么晴朗,可以看到远处还有一大片群岛,辽阔的景色被放在这样一座狭小的岛屿上显得有些突兀。
从岸上开来十几艘船,全都是素不相识的村民,将一个人扣押着,林九借一旁的石头躲起来。
被押送的人头上裹着一个布袋,看不见他的脸,身上只有尘土而没有血迹,跟周围的村民还是一眼就能区分开来——他身上穿着布褂子,不像是本村人。
领头的带着村民们做了一番激情四射的演讲,他踩在一大块干燥的石头上,唾液接着光反射,在远处的林九都能看见。
内容大约是罗列这个被押送的人的斑斑劣迹,领头的有以假乱真的本领,林九迷迷糊糊地就相信了他说的所有话。于是也为此愤怒起来。
“他险些要害死我们村的所有人!”讲到这里,大家都举起拳头骂爹骂娘,站在被押送的人旁边的村民图便宜,在后头踢上两脚,那人倒在地上。而演讲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人们都涌上前去踩几脚。等到人群散开,地上的他奄奄一息。到这里为止,林九的愤慨依然适用。
不知是谁带来的油,朝他身上撒了一小壶,放了把火把他活活烧死。这时的远处,一艘姗姗来迟的船上下来几个有枪有刀的军官,对着正在燃烧的尸体的身子“砰砰”开了两枪,心满意足地跟着村民离开了。
他们把烧焦的尸体踢到了树旁。尾随人群的一个小伙子,畏畏缩缩地将手里怀抱着的一个盒子收拾好,怕被人发现。跟着上了全是年轻女人的一艘船。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为什么是“惊醒”,是林九在就要苏醒的结尾一刻恍然大悟,正是这一阵恍然大悟将他送回现实,睁眼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天花板。但奇怪的是,他在将要苏醒的那一刻,看到了一棵参天大树。这棵树绝非长在海岛上的那一棵,它生长在密林之中,周围依旧是云雾缭绕。他敢肯定自己见过这样的一棵树,就在通往海岛的路上。
也许是在时间线上越靠近自己的东西能够保留越深的印象,海岛的其余细节林九记不清楚,但这棵参天大树,他记得比什么都要清楚。
在恍然大悟和采取行动之间,他给沉默留了一些空隙,在脑里盘算着经过的一切。
对于这些无端自我制造情节的梦,他一直以来都多加留心。因为无法分辨是自我的奇思妙想还是有别的隐情作祟。他开始回想昨天在村子里的一切经过,于是乎在漫长的十五分钟里,他一直困顿于“自己到底漏掉了碉堡和碉堡外的哪句尸体没有超度”。
而恍然大悟就出现在思维转换的那一刻:“即便是忘记超度,残存的亡魂也会因鸡血避而远之,更何况他当时还特意涂了几口唾沫。但唯独只有一具尸体——那具靠在树上的,他在给它超度后没有涂抹鸡血。”而这种说法和梦境更为契合:梦里那个戴着头套的人就在树旁边被村民折磨死去。
给自己的遭遇匹配了一个良好的理由后,他慌忙地开始收拾起东西,这阵慌乱的声音让隔壁本就睡不着的鹿欣更加清醒了。
“凌晨3点12分,非要约一个这么特殊的时间?想干什么?”鹿欣脑袋里,黎安带有嘲讽意味的少见的脸浮现出来,这个勾引人的恶魔,不折不扣的反面角色!
听着收拾包袱的声音久久不停息,她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是睡不着觉的,于是起身换掉睡衣。
林九于远处开车锁,上车前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令自己可怕的东西出现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就和他当时小心翼翼地关上家大门一样。但当他打开灯,后视镜里出现了熟悉的脸。
“你如果要去外头过夜,大可以不用这么晚,等到八九点和我打声招呼就可以了!”鹿欣的话听着像是一种建议,但语气咄咄逼人,好像是在责怪他……就是在责怪他。
“说什么呢?”林九被失意冲昏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去外面过夜干嘛?”
“你都三十了怎么也不拘谨一点,这些事情不该放以后再说吗?怎么说现在还只是互相了解的阶段,要这么快就干这种事情……不说了,不害臊!”
“脑袋瓜子一天天地想什么!我又不是和她出去过夜!”
“不和她?好啊,好啊!”她把头伸向前排,“你还瞒了我什么,你还瞒了黎安姐什么!”
听到这里,无奈与愤怒莫名其妙地全变成了笑点,令林九一时忘却了方才的所有顾虑和恐惧,他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把鹿欣的头硬生生地按回座位上。直到车上路了,他慢慢地解释。
“还让我八九点和你打声招呼走……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只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剩下的那位“多虑女士”在后座气得不吭声,刻意回避后视镜里他眯起的目光。
“怪我,你好意思怪我?好心给当驴肝肺,我说的难道还错了?”
“没错!太对了!感谢鹿欣的指点,否则林九将在今晚误入歧途!”他说着,把手高高举起撑住车顶,引来她的另一阵无语。
轿车在驾驶者激昂的情绪下一路高歌猛进,开往城市的东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