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他的房间来说,法医办公室给钟明一的感觉更加多了几分阴森,像是带着凉意的黄昏,与死寂的黑夜只有模糊不清的刹那间隙。
同样阴冷的还有玲姐此刻的脸,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钟明一坐下。玲姐自己则是回到了办公座位上,打开了一个文件夹,可她却没有看里面的内容,目光反而是落在钟明一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是钟明一第一次和玲姐单独相处,之前他只觉得对方是个细致严谨的人,从未想到原来玲姐也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威压。
“从职位上讲,我只是鉴定科一个普普通通的鉴定人员。从队伍里面来说,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队员,并不比你高。我比你多的,可能也就只是这么多年从警的资历而已。”玲姐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开始停留在钟明一的眼睛上。钟明一十分坦然地和她对视,这倒是让玲姐稍微高看了他几分。
不过玲姐整个人的状态还是显得很有戒心,甚至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敌意。这种谨慎与防备钟明一很熟悉,和他面对曾广夏时的情绪几乎相同。
“坦白说,我真的很不信任你。即使曾队让我对你提出的要求无条件地支持,我也很难做到小路那样听话。说起来其实我的年纪比曾队都大不少,看起人来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玲姐继续说着,“我还是我最初的观点——你和这个案子本身一样,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玲姐如何看我并不重要。但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要能够破案就好。”钟明一又展现出了当初在天台和曾广夏第一次相处时的那种棉花般的样子,他本身不会伤害你,但是玲姐带着攻击性的言语问向他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击中什么的感觉。
“知道吗,我今天本来不想帮你。甚至于我现在都不太想把我手中的这份报告给到你手上。”说到这里的时候,玲姐却突然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文件夹往桌子上轻轻一摔,口风也松了,说道,“但在今天上午的时候,张队也突然找到了我,告诉我说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们也得尽力配合——我真就搞不懂了,两个队长都这么认可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在提到张队的时候,钟明一其实还有些诧异。不过他马上想明白了,想必是昨天晚上在和老师聊完了天之后,老师对张队——自己的这个从没见过的师哥——说了些什么。
“不好意思,给玲姐添麻烦了。”哪怕报告是被摔在桌子上的,钟明一也把它毕恭毕敬地拿了过来。同时,对面的玲姐从抽屉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一枚光泽有些黯淡的雕刻着风信子的锆石耳钉。
“这个东西,暂时要作为证物保管,不能还给你。”玲姐并没有把这个今天早晨从钟明一那里拿到的盒子推给对方,而是用食指轻轻地扣着,“但你放心,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会很好的地保存它,直到有一天它完成了使命能够物归原主。”
钟明一郑重地点头,道了一声谢。
“这样的东西当年为什么不拿出来?”玲姐将耳钉盒子收了起来,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可以说是不相信警方,也可以说是很相信警方吧。”钟明一给出了模糊的回答,拿起了玲姐的那份报告阅读了起来。玲姐也没有继续深入地询问,毕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于是回到了现在的文件上,向对方做一些简要的说明:
“这个耳钉上留下的痕迹被你保存得很完好。不过因为过去了这么久了我也又是用PCR检测又是用CTAB裂解地,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最终提取出来DNA序列。”玲姐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一共找到了三个人的,不知道算不算巧合的是,都在我们警方的DNA库里。第一个是耳钉的主人曾佳隅的,第二个是你的。还有一个,据你所说,是绑架曾佳隅的那个人对吧?”
钟明一“嗯”了一声,抬起了头来看着玲姐,渴望着他这么多年的一个答案。
“这第三个DNA序列,和当年‘五·一七碎尸案’的嫌疑人的DNA序列是一样的。”玲姐顿了一顿,又拿出了一份另外的检验报告,不过看上去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不过具体的情况有些复杂,你需要耐心点等我慢慢讲才行。当年我们在‘五·一七碎尸案’的碎尸现场,提取到了一点不属于死者的上皮组织细胞,曾队他们认定这就是嫌疑人留下的。后来曾队利用这个线索慢慢追查到了凶手的下落,可在抓捕的过程当中因为对方持械反抗,所以不得已将对方击毙了。”
“也就是说,又是一个死人的生物特征线索?”钟明一疑问道。
“不对,这里面还有些问题,和沙渐阳的情况完全不一样。”玲姐摇了摇头,“但我们先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我先说一下最新的另外一个情报吧。昨天下午,你和球球在查询那个你没有追到的嫌疑人的下落时,我和曾队前往了林康路53号——也就是死在你家阳台上的那个被害人造假的身份证上的家住地址。那里同样也是一间几乎空置的房间,可是却有居住痕迹,只是——”
“居住痕迹不是被害人的?”钟明一猜测了出来。
“对。”玲姐又拿出了第三份检验报告,“在这个被害人虚假的住址里面,我们勘验了现场之后,在床上放置的一件衣服中,提取到了微量的居住者脱落的上皮组织。昨晚上我连夜加班查验出来,和你提供的这个耳钉上的第三个人,以及‘五·一七碎尸案’的凶手的DNA序列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当年‘五·一七碎尸案’的凶手,也同样是是绑架了曾佳隅的嫌疑人。不过后来他并没有被曾队他们击毙,而是活到了现在,并且和我们案件当中的死者还有着密切的关系?”钟明一总结道。
“不仅如此,还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情。”玲姐说,“林康路53号那个房子,球球查了一下之后确定,也是‘春逊’建造的。”
“‘春逊’的话——”钟明一皱了皱眉头,“希望今天曾队他们去调查那边会有新的线索吧。”
“好了,现在我们要说回之前的那个疑团,关于为什么当年‘五·一七碎尸案’的那个凶手没死。”玲姐说到这里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从她的内心而言,是完全不想告诉钟明一的。但其实除了曾广夏和张队之外,甚至还有一个人给她说过要把查到的一切告诉给面前这个明明身份还仍然存疑的男孩。
也就因为最后的这个人,哪怕再不愿意,玲姐也继续说出了口:“当年在击毙了嫌疑人之后,我们并没有对这个被击毙的人进行DNA的提取,而是默认了,他就是那个案件的凶手。”
“默认了?”钟明一被这个说法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当时其实我就觉得很奇怪。击毙现场有被击毙人大量的血迹,按照常理来说,我们会稍微提取一下,然后来印证看这个人是否是在碎尸现场留下痕迹的人。可在曾队强力的推动下,这个印证步骤被省略了。甚至于后来整个案件的结案几乎算得上是草率。”玲姐坐进了自己的办公椅里,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地在回忆着。
“现在反过来想,当年击毙的那个人,很可能不是‘五·一七碎尸案’真正的凶手?”钟明一找到了对方话语中关键所在。
玲姐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当时的曾队可是警界的新星,其办案能力几乎是没有人怀疑的。哪怕他最后的做法有些不符合程序,但也只是认定为他为父亲报仇心切,同时在办案过程中受到了同事牺牲的刺激,上级终究没有批评他什么。最终,除了当时不在市里的局长以外,从副局长到支队长副支队长,以及大队长,所有的人都默许了这个行为。”
“所有高层都默许了?”钟明一很吃惊,“付副局,常支,李副支,张队没有一个人反对?”
“对,就是这么奇怪。”玲姐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这样普通的坚定人员,又能说什么呢?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已经决定了,我只负责陈述我看到的一切事实。需要怎么做,和为什么这么做等等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们来想了。”
“我再确认一下,常支是反对了但少数服从多数,还是从一开始就是默许曾队这个行为的?”钟明一向玲姐询问道,他的手稍微握紧了一些,说明这个问题对他来说非常的重要。
“果然你和常支有什么关系对吧。”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玲姐笑了一下,“怪不得常支也私下里找过我说可以相信你。”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吧。”钟明一笑了笑,算是肯定了对方的说法。但他很难向玲姐解释,其实他和常支,几乎都没有见过面——在越老师家门前已经是他们唯一一次的擦肩而过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常支从一开始就是默许曾队的。”最后玲姐给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
钟明一听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忍住地笑了出来。看到对方这个表情的玲姐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没什么。”钟明一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了头。
“我告诉你了这么多,你不至于连为什么突然自嘲地笑起来这样的小事都不愿意告诉我吧?”玲姐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当年的碎尸案以及这几天,她都感觉自己被一些人耍的团团转,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说呢……”钟明一挠了挠头,“我就是觉得,我被当成棋子了,还心甘情愿。”
“为什么这么说?”玲姐用歪着头,没有理解钟明一的意思。
“我一直以来,都以为是我想进入警队,而警队也看中了我的能力,才算是破格让我担任了协警的位置。可是玲姐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权力稍微大了一些?”钟明一在说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一点。
“是啊,我看小路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玲姐听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也觉得很是有趣,“我反正是第一次听说,是由协警,带着正式警员探案的。你这个协警应该是全霍阳最有面儿的了吧?”
“对,而这个权力一开始,就是曾队给我的。并且……相信玲姐你也能感觉到,常支也在后面推波助澜。”钟明一说。他顺手拿过了那个有些陈旧了的文件夹,里面装着的是‘五·一七碎尸案’凶手的那一份报告。
“玲姐你都知道几年前的这个案件有蹊跷。我相信以常支和曾队的办案能力,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做什么,反而是将我推到了这个位置——这就说明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想让我来,重新开启这个案件的调查。而他们自己,由于一些特殊的情况不行。”钟明一晃了晃手中的报告,解释道,“他们需要一个绝对的局外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协警——而更重要的,他们都知道我无法拒绝。”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他们也知道你有这个能力。”玲姐渐渐懂了,“可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都不敢翻案呢?”
“现在我只能说,他们一定要做出埋了这个案子的样子给别人看。”钟明一沉思道,“可能是他们心中有鬼,真的想埋了这个案子。也可能是他们怕别人知道他们认为这个案子需要被重新调查而打草惊蛇,因为案子之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甚至有可能,他们需要我去做一只振翅的蝉,他们才能做好黄雀,捕食掉目前还潜在暗处的螳螂。”
玲姐看钟明一的眼神渐渐变化了,戒心慢慢地在放下,好奇的感觉开始滋生:“我完全没想到,在推理的时候你能说这么多话。”
钟明一被说得害羞地低下头,仿佛自己确实得意忘形了,不过他的话匣子已经打开,暂时也不会一下子收回去:“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四年前曾队草率结了‘五·一七碎尸案’,目的就是想着有朝一日由其他人再来揭开。”
“这话说得好像他四年前就在等你了?”玲姐揣着手笑着。
“倒也不是必须是我啦。”钟明一好像更害羞了,但同时他的眼神又变得坚定了起来,“但不管怎样,我也一定会查这个案子。并且,现在的线索,也完全可以将这三个案子并案了——这或许也是他们的目的,但我也乐意被他们利用。”
玲姐听到他的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钟明一天真还是纯粹,但她像是被钟明一感染,也笑了起来,就像她马上说的话一样欣慰了许多:“真好啊,很久都没有看到有人这么有干劲了。那希望你们能够查出真相。”
“一定可以的。”钟明一看着手中的档案,像是在发誓。
“哦对了,还有个发现差点忘了和你说。”玲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在林康路53号,除了这个嫌疑人的痕迹以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线索——那里的多处,我们提取到了沙渐阳的指纹。”
听到这个消息的钟明一“哦”了一声,但其实并不是特别的惊讶。
毕竟有件事情是不能随便和别人讲的,那就是在这样一场斗智博弈的棋局里,他钟明一不单单是个棋子。
他也是棋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