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街头繁华依旧。
风吹着大红灯笼摇摇晃晃,屋檐下挂着的竹牌碰撞在一起发出铃铃清脆的声响。
第二楼的生意仍然红火,楼里挤满了人,但与平常不大一样。平常第二楼人声鼎沸,欢喜热闹,每个来这里喝酒吃饭的人脸上无一不挂着笑脸,然而今天坐在这里的大多唉声叹气,借酒浇愁。
神秘透过小窗注视着楼下大堂,不禁也跟着黯然神伤起来。
寂静的屋内传来她声声叹息。
屋内光线昏暗,雾气缭绕,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木香。
她在等人,已经等了快有小半个月,为的就是等丁一心将雪恨别带回来!算算日子,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今天就该回来了,纵是有意外,最迟今晚也要到了。
神秘握紧了双手,眉眼之间忽然十分激动。
她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刻!
没有人知道她这几天来过的有多煎熬。她就坐在这间光线微弱的屋子内,黑暗围绕着她的身体,孤独包裹着她的灵魂。神秘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孤独竟是如此难捱的一件事,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从未感受过孤独。第二楼握尽天下机密消息,无论要钱要权,只要神秘一句话一个动作,立马就会有人乖乖双手奉上,你说这样的人又怎会觉得孤独,又怎会有时间去孤独?
但此刻,她忽然有些想丁一心了。
神秘忽然发现,有时候物质虽能带给人满足,但却无法弥补精神上的空虚。一个人就算权势再大、财富再多,也难免会有孤独的时候,因为那时他已站在了很多人正努力奋斗欲将攀爬的高峰,但昔日的朋友却逐渐离他远去,他缺少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正如神秘此刻。
也许就连神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早已离不开这个人。
她忽然发觉丁一心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他不仅是一个下属,更是她的朋友、亲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形影不离,只要有神秘出现的地方既一定会有丁一心,但凡丁一心在场,神秘也必定不会缺席。更重要的是,丁一心就是那人肯听她说真心话,为她排忧解难的人。
但现在丁一心不在,她的一个朋友都不在。
神秘在无香门长大,那里有她最好的朋友与值得怀念的青春。几年前由于门内变故,她决定在江湖自立门户,因此建立了第二楼。曾经无香门的好友当然还是好友,但如今他们各为一方,分别有自己的信仰与事业,也再难聚到一起像曾经那样谈天说地。
神秘忽然笑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青春,想起她与老朋友们在一起愉快的日子,曾经的热闹与现在的冷寂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往日很少去想这些事情的,因为平日里太忙,总要照顾第二楼的生意与江湖之中的来往,人在忙起来的时候总是会少些多愁善感的情绪。
夜已深了。
城里的灯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街边指路的灯笼。
第二楼的宾客也逐渐散去,神秘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结账离开,空旷的大堂更增添了几分心头的落寞。她轻叹一声,缓缓推开阁楼的门走下去,忽然就迎上了丁一心。
神秘总算露出了久违的开心的笑,握上丁一心的手,激动道:“回来了,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丁一心有些受宠若惊,目光里闪过一瞬惊喜,即刻又低头道:“我已安置好雪公子与李少侠,今日天色已晚,属下怕主子已经休息,所以未能带他二人前来相见,请主子原谅。”
神秘欣喜道:“无妨,人平安就好。这一路可还好?”
丁一心道:“回来的路上遇上了玄星楼的人,不过好在雪公子出手,我们这才得以脱身。”
闻言,神秘眉头一皱,问道:“玄星楼?”
丁一心道:“是东神韶露和西神沈仲秋,玄星楼看来是已经将矛头对准了雪公子。这一次派他们二人前来也许只是一个试探,樊若想看看雪公子的功力到底有多强。”
神秘点点头。
丁一心又道:“还有一事。”
神秘道:“什么?”
丁一心道:“一直以来身份诡异的玄星北神……就是雪公子之前身边的那位姑娘,阮浓香。”
神秘闻言,大惊道:“怎么会是她?”
丁一心道:“此女接近雪公子只为窃取息花刀法,樊若一直以来最忌惮的就是雪公子的息花刀法,现在他们已得手,以后要对付他们,恐怕更难。”
神秘冷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她樊若手下能人众多,绝对忠心的也未必有几个,更何况,我相信雪公子!”
“只要雪公子在这里,天就不会塌下来!”
雪恨别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凝视着窗外。
辗转反侧,夜半难眠。
窗外月色轻柔,窗下一片清冷。这个时候连知了都已经休息了,半夜三更,除了醉鬼和小偷,大多数人都已进入了梦乡。雪恨别既不是醉鬼,更不是小偷,他只是一个失眠的人。
一路的舟车劳顿并没有令他感到疲倦,正相反,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人声嘶鸣。
也许这将是他不久之后要面对的。
他回来不仅仅是为了手刃闲颂诗与阮浓香报仇,更是为了要捣毁玄星楼,若想要还江湖一个秩序,若想要过安生日子,他只有这么做。
——但樊若的势力遍布半个江湖,天下百姓更几乎都是玄星楼的信徒,他们是这场斗争中最无辜的人,却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之一,到底要怎么做呢?
这是他这几天以来一直在头疼苦恼的问题,不仅仅是雪恨别,但凡想要对抗玄星楼的人都有这个烦恼,否则也不会长久以来左右掣肘,举步维艰。
擒贼先擒王,假若直接杀了樊若,江湖众人忽然叫好,但势必会遭无知百姓的围攻与讨伐。要知道,一个势力相当的敌人并不可怕,因为你总会想到办法去打倒他,但若你的敌人是千千万无辜又无知而被利用的百姓,那才叫真的可怕!
百姓是一个国家的根本,你想要赢得天下,首先就要得民心,一旦有了这些人的拥护,那么你自然能够顺理成章的上位,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皆是如此。
这正是樊若高明之处,她懂得利用群众,尽管这些人不懂武功不懂谋略,但仅仅只要他们的支持与拥护,就足以匹敌天底下功夫最厉害的高手!
雪恨别不得不佩服樊若,她不仅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更是一个懂得利用人的女人。
也正因如此,江湖上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但纵然她再厉害,也一定会有弱点。人无完人,只要找到这弱点,打击它,玄星楼自然不攻自破。但樊若的弱点是什么呢?
雪恨别忽然发现他竟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敌人。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你若不了解自己的敌人,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棺材。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人若是对自己的敌人都一无所知,他还怎么会有胜利的希望?雪恨别忽然有些后悔以前阮浓香在谈及樊若时不多听听她说些什么,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了解樊若,那么那个人一定只能是阮浓香。
但这机会如今已错失了。
他现在一想到阮浓香,心中既是怨恨,又是心痛。他恨为什么偏偏他们是敌人,倘若他们是朋友,此刻他至少还有一个可靠的帮手。只可惜他们命中注定只能站在对立的两方,不仅是仇人,更是一辈子的死敌!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
明明二人已断情绝义,恩情两消,并且这话也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但为何他总会想着她?为何午夜梦回,他总是放不下当初那些过往?
难道自己对她还有感情?
但阮浓香害死了自己的兄弟!她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他去眷恋?
但雪恨别又不明白,她为何要告诉玄星楼火烧千岩寨的行动?为何当日明明有机会却又要放过他与李拔剑?当时那种情况下,她、闲颂诗、祝小云,还有那些白面人,若是他们一起上,至少有机会杀死一个人!但她不仅救了李拔剑,甚至杀死了那些白面人,为什么?还有三个月前八神对战第二楼,为什么要特意放丁一心一条生路?
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戏弄自己?还是说……她还对自己存有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愧疚?
雪恨别想不明白。
阮浓香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行事反复无常,行踪诡秘,很多事情又不肯说出来,谁要是做她的朋友,那可真是折磨。
所以她没有朋友。
也许曾经有,但现在他们已一刀两断。
——“断花剑”李银花!
雪恨别忽然想起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好像一年前从千岩寨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无论是江湖还是民间,都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至于他的小妹楚绵延虽然偶有声迹,但与曾经相比实在是少之又少,也许现在去大街上随便逮一个人问问,都未必知道这两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想要对付玄星楼、对付樊若,阮浓香或许是一个好的突破点。李银花与软浓香曾是只有,他们之间的反目并非偶然,只要了解这件事情的原委,也许就有办法撬开阮浓香的嘴,从她口中得到樊若的弱点。
这的确是一个办法。
雪恨别叹了一声,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先好好睡上一觉,等明日见到神秘再做打算。
明天也许会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