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致要去市里参加比赛的前一个周末,妈妈决定带她去买一身好看的衣服。
林致的妈妈 个子不高不矮,中等身材,因为生育过两个孩子身体已变得臃肿起来,和挂在墙上的结婚照里穿着白色婚纱的女人判若两人。她的眼角向下垂,松垮的眼皮压住睫毛,盖住半个瞳孔,显得很没有精神。脸颊两侧颧骨高且轻微外扩,面中饱满圆润。两颗门牙上均有浅浅的锯齿状凹痕,是常年用牙齿嗑开瓜子皮导致的。早年间林致妈妈在粮站工作,风吹日晒,也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本来白皙的皮肤老化迅速,色号也加深了好几个度。林致的妈妈是一个痛苦又坚强的女人,这是林致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顿悟的。而现在,她正每日忙着和妈妈斗法,无怪乎是因为数学题和彼此相像全都不肯服软的脾气。母女二人常常因为突然的一句话而爆发争吵,每每这时,林致就会在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不再和她说话,僵持一个夜晚之后,二人又因为随口接下对方的家常话而默契地重修旧好。
这天,妈妈带着林致去城里买衣服,反反复复逛了许多家店。为什么是反反复复?因为林致妈妈深谙讲价规则,熟悉每一步套路。从小妈妈便教导林致在街上买东西不要哭不要闹,同时还要表现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喜欢什么偷偷跟妈妈说,接下来的事情由她来搞定。
之后林致妈妈便会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店主展开多次交锋。第一招首先是对半砍。妈妈会根据店主嘴里的“优惠价”向下探底价位,通常是喊出一个连林致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低价,被店主连连拒绝,店主会用一种看土匪打劫的不可置信的眼神来看你,试图占领价格高地。第二招是迂回战术。根据店主的不同反应,可以判断这个低价的可行性程度,之后不断与店主展开推拉迂回,各自表现出极其为难的处境,这一步打的是心理战,林致妈妈凭借其多年“纵横沙场”的强大心理与舌灿莲花之本领,大多时候能在这一步终结战争。第三步欲走还休。往往讲价不成时,妈妈就会拉起林致的手向店门走去——步子要稳,时机要准——林致这时候的表现至关重要,要做到毫无留恋之意,即使内心无数个想要,此时也要决绝地留下背影。这时候动摇的店主可能会开始骂骂咧咧地打包衣服,边说着拿走吧拿走吧,边诉苦自己根本不挣钱。最后一步三顾茅庐,打感情牌。这也就是林致妈妈为何拉着林致反反复复,进进出出。
往常,林致妈妈靠着这四步杀招行走江湖,无一败绩,傲视群雄。今日,却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这难题不是别人,正是林致。
林致在一家店里看中了一套树莓粉色的连衣套裙,胸前有可爱的小熊刺绣,裙边的蝴蝶褶像晚风吹动的池塘荷叶,宽大婀娜。妈妈讲价未遂准备掉头就走时,林致当了真,全然忘记叮嘱,死死地赖在店里不走,倔强的眼睛瞪着妈妈,想要那套裙子的心情写在了头发丝。店主见此情景,更是明白这是一条大肥鱼,不能轻易松口。对于孩子的事情,家长们往往是最容易拿钱出来的,哪怕这些钱他们自己舍不得花,但是耐不过孩子的撒泼打滚,当街哭闹,最后在一派混乱里结束闹剧。
不过林致妈妈也不是个吃素的,她明白这不只是一件裙子的事情,而是一个关口。若是此次她轻易地答应了林致的胡闹,林致之后便会将此法作为手中的“尚方宝剑”,她会开始认为遇事只要哭闹妈妈就会妥协。“这孩子性子本来就如此差劲,断不能如此纵容。”林致妈妈这样想,因此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现在换林致愣在原地了。她和店主二人面面相觑,尴尬非常。此时她也顾不上哭了,心知此计无用,卸甲投降。母女二人空手而归。
到家之后,林致便开始耍起脾气来。她抱怨妈妈舍不得给她买裙子,妈妈责备她不懂得体谅父母辛苦。母女二人不停置气,一顿安生的饭都没有吃下。
周一,林致妈妈带着林致起一个大早赶前往市里的“黑车”。这种“黑车”是此地拉载乘客的面包车,一单通常凑满一整车人才会启程,并且出发时间多为早上六七点或者中午一二点,以方便司机返程拉客。林致比赛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为了不耽误比赛,母女二人只得赶早上的一趟车。
这天林致穿了一件普通的桃红色T恤与一条黑色紧身裤,搭配一双很不和谐的方口小布鞋。一路上,母女二人不曾交谈。
林致和妈妈到达比赛地点——市三中时,已是上午十点半。虽然她们早上七点便乘上了车,车程是一个半小时,但是司机会去往县城各处接载乘客,一来二去,路上的时间就大大增加了。
十点半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点。吃午饭太早,四处逛逛太晚。
林致和妈妈在学校门口踌躇不定。这时,康泽和他妈妈从街口处迎面走来。
康泽同林致挥手打招呼。林致回应礼貌一笑。
“你同学?”妈妈问她。
“嗯。”林致点头。
“你们也是刚到吗?”林致妈妈向康泽妈妈打招呼。
“我们到了一会儿了,刚刚去周围逛了逛,吃了点东西。你们要想吃午饭的话,可以去外面那条街,挺多摊位的。”康泽妈妈个子很高,身材纤细高挑,脸型瘦削,留着一头短发。
“好,谢谢啦。我们去找找。”林致妈妈道完谢,准备拉着林致去附近转一转。林致一开始表示抗拒,她并不想妈妈说什么她就顺从地跟着做,她执拗地想反着来。于是妈妈拉她手腕时,她并没有跟着妈妈走。林致妈妈一看这孩子摆明了是要跟自己对着干,心中火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但碍于在林致同学面前,她强忍着压抑心中怒火,没有当街收拾林致。二人僵持不下。
这时候,段陈安和他妈妈也来了,见两位家长领着孩子都已经到了,连忙上前来打招呼。此时已经到十一点了。
林致妈妈借此机会问段妈妈吃饭没有,要不要带孩子一起去吃点饭,段妈妈欣然答应。林致这时不好继续耍小性子,乖乖地跟着妈妈去吃饭了。
吃完饭之后,三位家长在树下乘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孩子的成绩和天气的炎热。孩子们在校门口等着考点开门进场参加比赛。
“准备得怎么样?”段陈安问。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康泽大言不惭。
林致看着康泽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
“林致,你呢?怎么不说话?”段陈安看她,关切地问,“你脸好红啊,怎么了?”
林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在发烫,想也知道现在必然是红成一个熟透了的苹果。这是她的一个“特点”。一旦她稍稍紧张,或者情绪发生波动,脸就会立马红起来,妈妈说那是因为她的脸皮太薄。
“没事。太阳晒的。”
话音刚落,一只胳膊突然伸过来,林致的脸像火炉上炙烤的烙铁触碰到了冰原融化的雪水一般,康泽将手里的冰棍套着袋子贴到了林致脸上。林致转过头去看他,他在抬头望天上的飞鸟。
很快,三个孩子该进场了。远处的家长们关切地望向门口,停止了交谈,目光一直追随着各自孩子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教学楼里。
林致的演讲题目是《一只饥饿的狐狸》,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一只从小在妈妈庇护下的小狐狸在妈妈生病时第一次独自出门觅食,一路上见识到许多新奇的事物并体会到妈妈辛苦的历程。
在候场时,她不断地深呼吸来安抚在体内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她觉得,整个候场室安静到极点,每个人都在默默回顾自己的稿子,而走廊里回荡着她的心跳声。到她上场时,她整整衣襟,将耳鬓碎发别在耳后,深吸一口气,敲了敲考场的门,听到“请进”二字之后,嘴角顶起微笑,落落大方地推门进去。
准备多时的林致自如流畅地完成了她的演讲,期间模仿小狐狸肚子饥饿的状态时,她灵机一动,诙谐地将双手放在腹部,一脸愁容的样子惹得考官们哈哈大笑。其实她的稿子本来很长,但是她讲着讲着就开始东漏一句,西落一节,为了保证过程流畅,林致随即将错就错,索性跳过漏掉的情节,顺利结尾。“Thank you for your listening.”的万能结尾句一讲完,林致便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之后三位考官依次提问,问题也都比较简单。坐在靠窗位置的考官问她:“How many people are there in your family?”林致怕出错,十分谨慎简洁地回答:“Four.”其他两位考官针对林致的演讲材料提问了小狐狸是如何找到食物的以及她在准备期间遇到过什么困难,林致一一认真地做了回答。考官听完,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场。
出了考场的门,林致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正放了下来。
她在校门口寻找段陈安和康泽的身影时,看到妈妈半蹲在一个商店门口拿着一只雪糕向大门张望。妈妈看到林致出来之后,激动地想站起身来,一个没起稳,手里吃了一半的雪糕掉在了地上,她立刻想弯腰去捡,手已经伸到半空中停了下来,看着地上已经摔烂的雪糕叹了一口气,起身 向林致走去。
“怎么样?吃雪糕吗?我去给你买一个。”
“还行吧。现在不想吃雪糕。他们两个呢?出来了吗?”
“今天第一个见到的小伙子已经走了,比你早出来十五分钟。一起吃饭的那个小孩还没出来。咱们现在也走吧。”妈妈摸摸林致的头。
“行。咱们怎么回去?还是坐黑车吗?”
“坐大公交回去吧。咱们先坐公交到汽车站,之后坐客车回去。”
“好。”
“妈妈,对不起。”在车站等车时,一只小狐狸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