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池殃
燕萼一路回了宸宫,在暗道中不知外面倾覆了何种地步,只知他甫一到了宫苑,便嗅到了焦木的气息,夜露未晞,花叶之畔零星飘白灰。
他不敢多停留,不敢多陷入,直向宸宫而去。
“殿下,”上鸾捧着紫金钵,钵里睡着粉红小猪。
两人相视皆都了然。
上鸾道:“宸宫并无动乱…可要入宫?”
些时虽不合时宜,无多胜算,但母亲已困在宫中,兴许持重如宸宫也会进宫勤王吧。
“皆不可信。”燕萼狐疑地扫视一周,周遭尽毁,唯宸宫无恙。
他不去想圣洇流派人镇守的可能。
只道:“快收拾了,与孤出宫。”
上鸾很快接受,念了声佛,道:“好。”
紫金钵里朱儿才最安稳,兴亡,盛衰,太平笙歌与民不聊生与它都无干系,一分钵睡去,佛祖佑护,谁都动不得它。
燕萼未注意上鸾低头淡淡一笑,那小猪在钵里哼了哼,又翻了身睡去。
燕萼未掌灯,向中庭莲池里用琉璃盏装了尾鱼,鱼儿吻他的手,轻轻摆动,不多不少的水,一点儿也没溢出来。
夜如其何,未央已过。
上鸾穿了朱锦袈裟,把紫金钵揣在心口。
“上鸾,孤于此愧你,连累世外人陷战火之险。”燕萼转头道。
上鸾跟在他后面,听了道:“殿下还记得贫僧所言么?缘来缘去缘如水,水漫到贫僧家门,贫僧自也会接待它,福祸未知,若知又如何?”
“我们终是凡人,不如看开。”
燕萼记得,根本没这句。
又是他现编的!
他点头。“孤若过这一关,定不叫重演。”
围城,焚宫,滚滚风烟来,哀声去。
这国演罢那国起,周而复始,难有宁日。
上鸾知燕萼抱负,赞道:“殿下此心,天下之福。”
燕萼低头,“不知母皇如何…”
他细理思绪,半是猜测半又笃定,“若是母皇能脱身,应是会来宸宫的吧。”
一面又与上鸾从他来的那条小径复出去。
两个孩子,又是夜色,自也没人注意。
或者,有人看见却放任。
“母皇!”燕萼忍住惊呼,向前跑去。
燕潮好容易到宸宫,正撞着他儿子要出去,还好没走出……
她接着扑进怀里的孩子,两人都克制着小声。
“萼儿”她细看燕萼,确保没伤着,才看见燕萼手里琉璃盏,她失笑,又忍了,站了起来。
上鸾离她们几步之远,袈裟加身,手拈佛号,端在路径口处默着。
似接引佛陀,又像迷津渡者。
她上前,拉着燕萼一起。
“小师父,连累你了。”她俯身笑着对他,颇悯地摸了摸他的头。
上鸾结巴道,“不…不会。”
再也无往日的高深。
燕潮素不拘俗礼,摸沙弥的头是亵佛不敬,她在轻毓那儿知了一次,却未记住,她只当他们是孩子。
可佛道渡人,红尘中,谁才是真正孩子?
谁又能去悲悯谁呢?
上鸾怀里朱儿许是醒了,不安分地拱着。
燕潮拉过燕萼,“你能见到母皇,证明你能从宇文拓手底脱身。”
“现下局势动乱,为保万一,母皇与你该向不同方向去。”
她看到燕萼眼中是思虑而抗拒,心中安慰又心酸。
“萼儿别怕。”她满心柔软此刻都只能化作推却,“你能做到。”
上鸾怔在原地,太子寻母皇庇佑,可被叫自己脱身?
他一个孩子,能找回来已经是不易了!
燕潮说:“你能做到。”心里却想,你必须做到。
这乱世……唯有自己啊。
燕萼手指搁在玻璃盏沿上,被鱼儿舔了一口。
他目光坚定。“是,母皇。”
“儿臣会平安无恙,请母皇亦然。”
燕潮别开脸。“出宫走凌烟阁那条路,出去找林相。”
“母皇呢?”燕萼问。
燕潮沉下去,声音轻轻地,“母皇有别的路走。”
她不能让圣洇流夺去燕萼。
那将是燕家的倾颓,是燕徽的终结。
这种消弭,会使从前所有都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会让秩度颠倒,历史倒来!
她撑着站起,最后回望自己的骨肉。
“萼儿可以保护别人,保护自己的子民。”燕萼让她放心。
燕潮再不回头。
林间鹅石路上丝绢流泻,长裙曳地逶迤,尽在光之末处。
上鸾知道燕皇是要去引开敌军,但还是不免为燕萼担心。
“林相定也惊动了,不定就在运作…”燕萼分析着,“去谪星台。”
上鸾不想燕萼看着孝顺,在生死之际竟不相信亲生母亲而自作主张,道:“怕是重地被乱军围了。”
“若是林相,定先奔谪星台。”燕萼算着时辰,“林相不迷信先祖,他国之军却是信的,此处最是薄弱…而且,母皇既向另一路,就不会向凌烟阁。”
上鸾脑子不太够用,“是如此,可这般,何不去凌烟阁?”
“母皇能想到,圣皇大抵也知,”燕萼没好气,“若有人早算了要抓孤呢?”
“若是他以母胁子,以子挟母呢?”燕萼戾气陡现。“偏只他是聪明人么!”
上鸾被嚇住,瑟瑟道,“如此,快走吧。”
朱儿在钵里翻了个身,上鸾心又跳了跳,终于活过来了。
都说谦谦君子不可信,而今才信,这仁君之相的燕萼动起怒来,比之桀纣,也不逊几分。
果然帝王之仪,怒似雷霆,唯有拜领而已。
不敢多言。
上鸾哆嗦地念了声佛。
把朱儿又揣得紧一点。
......
林徽的画像摆在凌烟阁谪星朝的第一位。
车晓本也能位列其上,她得谪星皇帝青眼,委以重任,开凿了涞水,浚川的运河。又为两地减税降赋,因此,惠及北元,得了幽叶三州…也算得扩土之功。
燕潮为此大悦,提出凌烟阁挂像,朝臣并无多言,但也并未赞成,只有林徽站出来,一如既往地清正浩气。
他说,“车竟文何德何能?”
他说“陛下忘了前三册的吴国国相?他向君取地,十二城邑百亩地,最后累得吴国衰颓,人口被去北元掳走近一半。”
“难道不知赏封过甚,罪而非功么?”
“又或者说,车竟文觉得自己足配入阁,与列祖肱股在同一庙?”
燕潮大为扫兴,斥他一顿,也就不了了之。
车晓想到前事才想起自己那时也是不愿入凌烟阁的。
她本就不是谪星的忠臣。
林徽从来清醒。
清醒而又不失偏颇。
她是永远比不过的。
“此为外臣,岂能录用?”
“便是有些许才华,也不当应此风险!”
在她初入燕地,一片质疑时是林徽舌战诸臣,开了学子入燕之风。
后来她青云直上,林徽瞧在眼里,开始打压。
旁人道林徽后悔了,以后没了自己位置不知该何处哭去!
世人都道林徽妒才。
还佯作清高。
只有她,或者燕皇也明白,林徽的无私,多么可怕。
他位列一壁榜首,无人不服。
是他让她步步提携,是他对她处处打压。
皆为国。
他让尚候立下定国之功,又请命收其兵权,削其爵,不予职任,不上凌烟阁。
他的狠……她与燕皇都心知肚明。
她在此等候燕萼。
她好歹跟了燕潮几年,多少知道她的性情。
这样的大事,燕潮更不可能感情用事,只会愈乱愈定。
手抄进袖子,恭敬垂手而立。
车晓回想小太子的容颜,不由心中柔软,那孩子,生得像陛下。
而燕潮却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待尚思都的女儿比待太子还好…她对之不解,曾问燕潮。
燕潮道,“尹儿年纪小,又是女孩,自要精心养着。”
燕潮又道燕萼,“男孩儿自当多摔打,不必事事俱微。”
车晓摇摇头,太子流落燕国几年真是受苦了。
若是在圣国,千尊万贵的,哪能比不上一个黄毛丫头?
她叹起燕潮孩子心性,全凭好恶任性。
“陛下有令。”
她凛了神色听示下。
传令的暗卫道:“林徽纠结了西域二十国,陛下命你拦住。”
这算什么令?!
这…她又不是神仙!
暗卫道:“拦在宫城外,不许进宫!”
“若是无能,便不必见陛下就是!”
车晓脑中飞转,定神道:“去把尚思都…不,把她的女儿带来!”
思都便是入宫,也定在眼线监控之下…
暗卫板着脸,“陛下令,不可动尚侯。”
车晓瞪大了眼睛,“为…为何?”
她轻黯了眸子,才觉刚才过于癫狂。
暗卫自是回答不了她,哪有主子下个命令还特地解释告知为什么的?
他自退了。
真是不择手段,尚侯出城离京府时多少人动容?
不管是吓的,还是敬的。
那都是彻底的冰心一片,是忠燕的纯臣!
而这位,陛下唤她如猫狗,她倒还吠上劲儿了……
罢了,一颗用之即弃的棋子,也是可怜。
车晓心底泛起恐惧,林徽……林徽这么快就杀过来了。
她不能败,她为陛下在燕潜伏四年,不能败在这毫厘之差……
咬牙忍颤,抬眸是林徽的画像。
画里他相貌堂堂,端的是一派风华潋滟。
画师是陈帝的弟子,将林徽往昔的严肃不近人情去了大半,换成了意气风发。
当时画了好几张,唯这张最得燕潮青眼。
手执兰笔,衣绘青鹤。
林徽懒得多争,这等零星小事,他素来不在意。
名利,钱财,美色,欲望。
哪一分都不沾。
“你们都好,”车晓敛了眸,不愿再看。“只是我不好。”
在画中人的含笑眼下,她头一次有了愧色。尽管一闪而过。
愧而不悔,不该而不觉错。
“非要为敌…”车晓心中痛苦,又听暗卫报道:“领军者是林氏子弟,不是林徽。”
车晓先一喜,又一惊,差点颓坐在地,忙镇定道:“去知会元军,去散布元裔之中拂菻血统…”
“放出消息,燕皇与太子溃逃,无踪。”
“其余众人,敢以勤王名号,天下共诛之!”
领命去了。
车晓想着补救和请罪。
林徽定是混进了宫,说不定已经与燕萼接头……明明她已派人围了相府!
“林徽,竟敢蓄替身…”她手狠狠叩向香案。
画像飘移墙面,但又回了原位。
蓄替身罪如巫蛊。
林徽真是要国不要命…疯子!
她只有请罪一条路了。
城门失火,燎起丈高。
宫阙万间,昙雪君半点不沾尘,转身轻点上了屋脊,手上提篮发出噬血的快感低吼。
小公主从篮里探出。跃到脊兽背上眺望这盛景。
幸福得眯了眼,自己逗弄起尾巴来。
......
“殿下!”林徽护着燕萼,护城河水腥恶,尸烧成柴,阻生人路。
燕萼险些绊倒,死死护住怀里琉璃盏。
入目残肢断臂,火光漫天,血腥冲面。
他怆然执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宸宫为未来君,泪滴进琉璃盏,也洒在故土家国。
林徽无暇顾,催促道,“殿下,快走吧!”
最后放缓了声调,无奈也妥协。
他知道自己失态,如行尸般向前架了去了。
但他始终记得有这么一天,在紫川之缘沿,城高旗倒,池腥血满。
他而后执政十年,三十年,都不曾主动开战,哪怕统一天下,也不忍动刀兵……
“鱼儿!”他怀里琉璃盏清水成了樱色,纯白的鱼也漫浸血色。
它挣着,跳出琉璃盏,投身血池。
“殿下!”林徽厉声喝止。
燕萼转头回看,便被带离。
乱哄哄蝇争血,乱腾腾王孙亡。
万里江山,九族共主,从此,又名存实亡。
业火之中,有黑衣人慢慢幻出,抬手,那白鱼便落在他手中。
他嫌它沾人血,施术重回原貌。
“你还敢找他?”
他似与鱼说话。
“害他还不够?”
鱼望着血池。
“现在后悔了,想死,想成全他一世功业?”那人嗤笑,“晚了。”
白鱼被收在手中,合手再开,只是一团光束。
“这次让你忘了,”他善解人意,“等你害着了,再想起来吧。”
温和笑了:“妖物,染指帝王神裔…也好,成全了我主。”
便收光在袖,又回了虚空。
唯有火烧焦燎,百年城墙映火光。
燕尔一生两百载,无子嗣。
传说,在琹陵遇鬼,念之不忘。
不忘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