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鹿者谁
民间用句话来宽慰后悔难过的人,叫“人没有前后眼。”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这混沌世又有几个是智者?
燕潮从小就知道她将来会登临帝位,开创万古未有之世,她一直笃定自信,哪怕六年前一时失智让圣洇流用密银链锁了手脚,她也相信她会去完成上天的使命。
一步一步地,让圣洇流心软,让圣洇流怀疑他自己,让圣洇流动摇。
让圣洇流动心。
再当断立断。
洛河行宫杀出个燕榭她不屑,紫川城闭胡王和圣溪勾结甚深时她也不惧…一路走来,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历过?
但从未想到,整个紫川,整个国也该从未想过,这华璨盛世,六载而终。
是幻花。
竟是幻花。
圣洇流与宇文拓逼进旖冶宫,从前的空城计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对消息的时间,现下是来动真格的了。
宇文拓依旧皮笑肉不笑的欠揍找打的样子。
永远不能站得端正,却一站着就是一重威胁。
北元芍药花生得冶丽,心肠与容貌一般无二,具有攻击性。
他能与圣洇流有什么勾结呢?
萼儿…萼儿是在谁手上?还是出了什么事……
上官晞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指头,揉在温热的手心。
他淡淡地,没有说话,也没什么神情。
温和不见了,柔软不见,只有一张仙清泉山涧清秀的脸,端端还是旧容,又不是旧容。
指头被包裹得温暖,上官晞一下下地搓磨,似是安慰她,又像自己不安躁郁。
燕潮心里不宁,话语不由急了几分,“晞哥哥。”
上官晞对她笑开,她涣然冰消雪融,可算安了心。
圣洇流一直不动声色,若非是他与燕潮独处,他就永远是话最少的人。
这份寄放六年的礼物,终于可重新拆开,送给自己。
那种得偿所愿,苦尽甘来,也只有圣洇流独自品味,独自痴狂。
是疯魔的,也更寂寞的。
“如何肯退?”上官晞在燕潮之前说话。
宇文拓稀奇:“怎么会退?你开什么玩笑?”
“好容易进了紫川,比六年前多进了数丈,本王还没高兴够呢。”
上官晞脸色难看,“多打机锋,相互讥讽不外乎多费时辰而已。”
“现在谁缺时辰,谁怕时辰,你我彼此清楚。”
宇文拓不羁,“你说的是,那你又怕甚,左不过得利是你,倒巴巴提醒本王,册剑帝…不,凤君真是清正之士,与某人不同。”
这个“某人”不言而喻。
上官晞嘴唇努动,未再言。
他们要的是燕潮,宁肯拖到对他们不利也要燕潮,也不放过。
为杀一千自伤八百。而他们凭一点争抢的底气就罔顾了天下声名九族之怒,不死不休,不断念……
而他,是保得住她的……他保得住。
紫川被围,他还是被沐停告知才赶到丹辰厅 他竟连个后宫侍君都不如…沐停甘为燕潮而死,甚至为同葬而喜。
这份纯粹,他难道丢失了么?
圣洇流以沐停威逼燕潮,他倒就像个局外人
沐停为质,能让燕潮动摇不忍,能让燕潮使计激圣洇流,她是在意沐停的。
而圣洇流,永永远远与她在平等的目光,在相等的位置,燕潮自他入紫川,放了他多少回?
说是还那三月……可她心里所想,他能不知么?
“大家都是有国体的人,不当如此粗鄙。”宇文拓欲言先贬,谦虚反问,“册剑亦是中原汉国,文邦天下公知,就不想…有自己的女人吗?”
“朕与潮儿已是夫妻!”上官晞被激怒。
燕潮目光不善地盯着宇文拓。
宇文拓不想再披人皮,捅开来说道:“燕潮,这局势你也清楚,本王让你重选一次,若跟本王,”他看向圣洇流,厉道,“本王立刻调转兵马攻困圣军!”
“你这晞哥哥的兵马不少,但抵不过圣元联军吧?”
他说着燕潮心知肚明的理据:“但你若跟本王,元与册剑相联,本王给你做先锋,活捉圣朝闻。”
殿中气氛陡变,剑拔弩张。
野心人全脱了人皮,猎手进了猎场,全都瞄准了那只逃不得的鹿。
箭射中了,鹿不会死,却逃不得,走不得,猎人便能安心又满足,整日欢欣地抚摸她柔顺的皮毛,看着她灵气而又盈满纯挚的眼睛。
肆无忌惮,理所当然,以之为爱,宣之为爱地去圈,去伤,去囚!
还会和其他同样目的猎者争抢。
头破血流,疯魔而祸他人。
燕潮本以为天下逐鹿,群雄并驱之,而有一二争夺,不过英雄所见略同,是公知。
却不想,她以为天下为鹿,是错了。
天下是鹿,她也是。
本是竞技场上群猎之一,一朝梦醒,方知自己在这群男人眼中,也是可以争夺来的。
原来是这样。
“宇文拓,你能活捉圣洇流?”她看戏般问。
宇文拓见她搭话,连神采都飞扬了几分,又要耍卖关子,道:“美人跟本王,本王定如你所愿。”
燕潮摇头淡笑,不语。
圣洇流望定她,眼里是浓浓的警告与威胁,“你知道朕的脾气,也知道朕的心意,若敢…”
燕潮早六年就不把他的威胁之语放在心上了,疑问道:“朕若从圣皇,圣皇是否退兵且去攻打元军,再让国内守军到拟了案子打元国呢?”
“那不就白便宜了你和上官晞?”圣洇流皱眉。
燕潮抚掌大笑,“圣皇高明。”又转头对宇文拓道:“摄政的话哄五岁以下的孩子应会奏效。”
宇文拓冷哼一声,失了耐性,“燕皇早做打算,实难抉择的话,本王带你去元,可以好好想上几年。”
圣洇流听言轻嗤,不等宇文拓相讥,又转了话头。
“倒是册剑帝君,想来便是那日丹辰厅燕皇立了旁人,册剑帝应也还是这般模样吧。
他感叹,“如比甚好,便当劝一劝你家主子,反正册剑古来便是从属燕国不是么?”
宇文拓跟了起哄,“燕潮,圣洇流城府深厚,他不是良人。”
“你跟本王,本王被你吃得可死了,你该放心。”
他这种人,也配提“良人”?
“你若不跟,大军压境,也许,如前辈先人事未成,进不得紫川,但会首先踏平了这旖冶宫!”
殿中进了披甲元兵,与册剑的守卫两两对峙。
“燕潮,”圣洇流慵沉开口,“朕不得不逼你。”
他手势翻转扳指,玉相击清脆击声。
持刀衣锐的乱军又多了一方。
她在原地冷眼看着,身侧的上官晞在颤。
她拉着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点了几下,让他宽心。
可上官晞平静下来,红着一双眼,凝着固执与痴迷,他冷冷命令又苦苦哀求:
“潮儿,你是我的妻子。”
“明日婚典,又不成了。”
“你若敢悔,朕便撤兵,你只能选朕。”
像在海上踩的一块浮木被抽走 一点准备也无浸到了深冷的海水,整个人又冷又痛。
胸口压着千斤,窒息又想落泪,喊又喊不出。
是绝望还是悲哀,可这悲凉之余,她竟还有怜悯痛惜。
她怔然看着上官晞,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像个倔强的讨要东西且 不觉错,不说不该的孩子。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恨来。
这是晞哥哥啊。
自小相伴,互作天邪,身法武功契合如一人。
是曾护她纵她十七年的哥哥,是五岁带她去剑冢的孩童,挨了罚,也还开心照顾她的哥哥。
他怎么就成了他们?
你怎么就成了他们!
她多想去吼一句,去质问!
怎能?
你怎么能,将我作一件可夺之物呢?你我,怎能是这样呢…
“你,”她张不开口,“你也…”
燕潮垂了眼又仰头,笑看诸君,道:“不过是觊觎国土,财富,美色,说的这般情深,真是糟践自己真心。”
她不看上官,咬唇又笑,“你们要什么,朕给便是了。”
圣洇流与宇文拓同时心里生疑。
却见燕潮已到了书案,身后书架甚高,多是暗格抽屉。
她在案里面书架子那边开了个暗格,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华光四溢,满室生辉。
那些殿中乱军都不由睁了眼睛细看。
这等仙家秘宝,凡人几世才能一见?定不想放过。
燕潮却不在惜,连着里面裹的黄绸一起抛给了宇文拓,宇文拓忙接着了。
打开黄绸又立马合上,让心腹收着。
又觉不妥,又夺回来,好生抱住不放。
圣洇流目力极好,在燕潮手里他就有了猜测,便是不知真假。
若是真的…那燕潮是在干什么?
简直丧心病狂!
燕潮依旧翻找,一手扔了一个木盒给上官晞,另一手也随后抛给了圣洇流。
“流云玉玺,兵符,密银调牌,都是燕家命脉。”燕潮好似一身轻,“都给你们,朕可公平?”
上官晞看着手里的东西如梦初醒,他…他与圣洇流他们被一起被丢了东西。
这是…
“潮儿,你快收回去!”上官晞接的是个烫手山芋一般,又看见圣洇流和宇文拓手里东西更是大惊失色想要夺回,他悔不当初,恼恨不已。
一念之差
只是一念之差。
他如何就说了那种话?
是冥冥中有魔鬼附在他身上才是,他竟然让潮儿……
“各人都有,大家公平。”燕潮冷眼一扫,“今日分国祚,他年命何殇?诸君好自为之。”
上官晞听了吓到,忙辩。“潮儿,我怎会分国祚,我岂会…”
“你怎会?你怎么不会?你可会了。”宇文拓给他一个白眼,揣摩着谁手里是兵符,谁手里又是玉玺,白让上官晞得了一个,真是不甘心。
燕潮都到了这个境地,还能骗人。
说什么,流云玉玺,密银调牌,兵符,他拿到的分明是凰镜!
不对…莫不是有人得了两件?
他眼光陡利,看所有人都凶狠起来。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二桃杀三士便是如此了。
圣洇流一直盯着燕潮,便还是在她去丢锦盒来时眨了下眼,这会儿,燕潮已无别物,可定不会安然受缚。
她都把上官晞剔开了,她又岂会与他或宇文拓假意屈从呢?
就是不知她要如何……
“这怎么这么亮!”字文拓大惊小怪地裏紧了凰镜,生怕别人知道里面是什么,他隐隐窥见羽泽流转,但也没敢拿出来细看。
“燕潮!”只听一声惊呼,圣洇流执剑破开书架,却只是一面空阁,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是燕潮平素休憩的檐厅罢了。
“今日分国祚…我真的未想过!潮儿,我未想过!”上官晞扑上前,“潮儿你别一人走…”
她一人,又无调令军权,她少不得他的助力。
偏在这个危急之境,就这样斩了最有利的路……
“陛下,城外来了西域人…喊的口号是勤王,像是燕右相所率。”
圣洇流挥退,“扔给车晓,叫她料理,料理不干净也不必见朕!”
“是。”
他心内抱恨,又差一点!
狠狠抓了东西去摔,才想起手上的木盒,他打开来,是密银调牌。
燕军从前也是无往不胜的,便是因为有铁甲利兵。
一滴熔化的密银掺在铜或铁里,便会坚利百倍。
何况不止一滴加入。
穷兵黩武,才堪堪保住国祚,其民四逃,而后终于哀颓,封了密很矿。
现下调牌在他手里。
圣洇流欲望又现,燕潮说“今日分国祚。”之语不错,这样的东西,交给谁,都不啻于交了匕首,露出心脏最薄弱处,让人刺。
可分国祚的不也有她么?
他年命何殇。
便是下地狱又如何?便是不入轮回不得为人又如何?
他今生注定要与她纠缠到底,至死不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