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烟烬
“尚侯请坐。”车晓在京府主座案前安坐,手上还在把玩那方京兆尹官印。
尚思都明白情势,却不明白为何。
“你,叛了。”
车晓并不这样觉得,她淡笑:“我本为我主在燕潜伏,得燕皇赏识青眼,是车某之幸。”
尚思都点头,“是你之幸。”
“也是燕国不幸。”
车晓又笑。“侯爷尽可说,快意便好。”
“而且,”车晓看尚思都,道:“这也非车某一人之功啊。”
“还得多亏卫太子。”
尚思都定定看她:“他在我府里六年,他做不出这等事,是你,是你们,许以复国,许以天下!”
“方诈他来此,诓他至此!”
尚思都胸膊起伏剧烈,面色泛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这两个孩子姓卫!”车晓见卫简出来说话,自己也就不再开口,退到屏风后了。
卫简拽着尚褚,一手抱着尚尹。
“虽然是你生的,但看在六年情分上,你的孩子,本宫也准他姓卫。”卫简对尚思都说话向来三分可悲十分倨傲,而今得势,天下局势反转,定也如他性情,立马嚣张到了张狂的地步。
尚思都现却不想计较这些,“车晓许你江山天下,你便……”她住了口。
她怕她一出口,就成真了。
就印证了。
她怕她亲手杀了他。
她怕他必须被弃了。
卫简昂首,理所当然道。“千载难逢的时机,你指望本宫放过?”
她木然站着。
尚褚拉她的袖子,被卫简拍开手。“你是本宫长子,日后更有江山重任,扯什么衣袖!”说罢将尚褚拖到另一边,站得离尚思都远了些。
生怕她抢了孩子去。
“母亲!”尚褚与卫简拽他的手缠斗。“母亲,你快带我和尹儿走,母亲!”
“养不熟的狼,”卫简索性放了手,让尚褚栽倒地上,“不过在燕国住了五六年,就忘了自己身上流的卫家的血。”
他对尚思都瞟一眼,“还真是你生的种。一身反骨,剔都剔不去!”
他看尚思都仍木着,施恩道:“这样吧,本宫便带你回卫,给本宫做个庶妃?”
他不明白尚思都怎么毫无反应,尚褚也盯着母亲。
卫简只好纡尊降贵向前,嗤笑着一指抬起她下巴,“还敢和本宫闹脾气?”
入目是赤红的血眸,似泪流干的只有血流的悲然。
“你这是什么脸色!”卫简大为不悦,败兴至极。
这个人,长得不好看,笑得更不好看,怎能让人怜惜得起来?
“你叛燕,你将府钥,府印从我案格窃走……你还用了圣国的人,把两个孩子掳到京府,来要胁我…让我叛国。”
“让我坐实叛国之罪。”
尚思都吸一口气,再抬眸面似冰湖,平静无波。“我休了你。”
“尚家十九代乌衣王,休夫卫氏,于此京府,两断。”
她解下衣上同心佩,鲜红穗子经了六年风雨,却颜色不褪一点,青玉无瑕纹着卫氏徽章。
卫简听她说话已是惊,再看她解玉佩又是急,“你想犯上?!”
又倒回去想到她从前的话,“乌衣王?你是…你真是凤凰血裔…”
尚思都把玉佩解下随意掷在桌案。
“尚褚,过来。”她上前把尚尹夺来,尚尹大哭。
尚思都心凉,冷笑,“连药都给她喂了,卫太子真是无毒不丈夫里的第一人。”
尚褚跑来牵尚思都的手,一刻都不迟疑。
“从今以后,”尚思都让尚褚面向卫简:“他只是卫简。”
“你日后若得皇命须杀之,不必迟疑。”
“此等人,本不该有子嗣的。”
她俯身问尚褚,“可记住了?”
她若从前这样,定觉残忍。可现在才觉,以前太过天真。
她终是不听劝,她终是执迷。
陛下纵她,她竟出了这样的罪错!
尚褚被她的话吓住,不敢作答。
尚思都斥他:“记住!”
她何尝不是斥自己。
尚褚哆哆嗦嗦点了头,“我…我记住了。”
再不多言,也不顾卫简,牵着尚褚,抱着尹儿便不停留。
卫简被触忤气得不轻,看尚思都居然想来真的,居然想把他的子嗣带走,还敢休他,视他如无物!
“尚思都!你别把自己想得那么圣洁!”
“你救不了燕国,就像你从来不会懂得我!”
“不是我负你,是本宫弃你!”
“你从今便是弃妇!弃妇!”
卫简暴跳如雷,情绪失控地大吼:“你活该被抛弃!不信自己的丈失,去信一个无多少亲缘的政治家…”
“不要自己的儿女,去为非己姓之国卖命!”
“你走了好,你走了才好!”
这么多年,你负我,我负你,终于了结了。
车晓懒得去看废物,反正内室有人守着,卫简是出不来的。
她从侧门出了,拦尚思都。
笑道:“你知他会被‘复国’二字所诱,还容了他这些年…侯爷真难为了。”
车晓不敢硬拦,“天下都是宸宫的,何必多折腾呢?”
尚思都皱眉,这时候,说宸宫做什么?
她更厌车晓,叛臣一个或敌臣一个,竟还以这般姿态语气与她说话……
“车竟文,谪星台与陛下夜叙良久,方才真的是辜负了。”
车晓脸色变了变,又和缓道:“个人所求不同,陛下非知我者。”
“让开!”尚思都直看她。
车晓屏了屏气,还是劝,“侯爷何必?这会儿已是乱战定局了,紫川已围,城中城外不是圣军就是元军,你手无寸铁,又拖了两个孩子,您……”
“您去送死,也改不得这局势。”她幽幽道。
尚思都只一句话,“让开。”
车晓咬了唇,追在她身后喊,“侯爷如今也不想做母亲了么?!带着带两个幼儿殉国只博个烈名吗?”
尚褚瞧见外边混乱,刀剑相锵,倒是冷静下来。
他依着母亲,紧攥着手上的一片衣角。
世人说,谪星皇帝建朝定国开创未有之红妆时代,北收三蒙,南服五越,向东夺江地及册剑诸国,文定武功,为亘古未有。
而从龙之功,定国之权,亦有他母亲一份。
五越服臣,交降递表,一半是尚侯之功,论功当封王爵,…但只拟了封侯,又收了兵权,让原三册的吴人凤子歌夺了北地之兵…
从这时起,他方明白这诰封的缘由。
也才从自己母亲身上,又窥出当年纵马定国的倥偬旧影。
风是北地来,朔风正嚣。
尚思都本就不事打扮,现遭这一趟,容颜枯槁,唯双眼烁然,烨烨岩间电,熠熠晨间霜。
风冷火起,元军与圣军交缠胶着。
“圣军不杀妇孺。”贺含章正色申令,又转去与元军交锋。
尚恩都冷眼,只顾出城进宫。
元军中有人上前拜下道。“天下局势莫测,尚侯在燕屈就甚久,不若投元,我主必然恩待。”
尚思都不知道车晓和卫简在后看着,客气道:“元国礼周全,可否借刀一用?”
元兵欣然递刀。
“经年未真碰兵刃。”尚恩都松开牵儿子的手,“却是此境沾手。”
刀来到手中,反而被尚思都又递给尚褚。
尚褚勉力握住。
元兵甚亲切,看着尚褚,又看看尚思都怀里的襁褓婴儿。
尚褚接了刀,刚刚挥了一下,便看到那元军被扼了脖子提起,一下掼到地上,口中鲜血溢了满喉。
尚思都把手往衣上擦了擦。“多年不用兵器,竟用不惯了。”
她自嘲般摇摇头,又牵着尚褚衣领向前走。
后面观望的车晓咽了口口水。
而后知道的贺含章心想还好他有先见之明……
而卫简则耐人寻味,他攀着门边,极力想多探出一分,但又似外面有什么能燎着他,不敢出去多看。
又不敢,又不甘。
他一生都是如此了。
尚思都出手凶悍,让人不由自主地又想到六年前在燕国中部南边遇的设伏,那一役,元军十四万,只剩三万人被燕皇恩赦放回。
那一役,可不就是尚侯的成名之作?
恨,而不敢动。
哪怕面前人已非六年前那个乔装涂面的战术奇才,哪怕,她六年未碰刀剑,只圈在文书内院,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记忆是深种而又惨痛的。
那痛早将恐惧的滋味盖过了仇恨。
人最本能处是求生。
尚思都扬头,眼中却再无昔日临战的光彩璨华,唯是死灰堆烬,有一二不肯熄罢了。
也是,当年建功立业何等豪壮,而今,繁梦散,大厦倾……
血海火刀拼杀去,靠的只昔年他人记忆残存的畏惧。
心寒心哀莫如是了。
卫简终是越了门框,好似跨了界别一般严重郑重,像是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不悦得很。
视线里尚思都走了。
没有一点留恋,没有一点犹豫。
好像是她弃了他,而不是…弃妇。
“这便…了结了。”他疯癫后又迷茫,茫然转去看车晓。“何时兑现?!”
车晓想着也许尚思都还没全然弃了卫简,使按下杀之打算,道:“我主定鼎天下,定邀太子登册剑帝位。”
卫简虽问,却又好似并不在意,他不耐地挥手。“该反悔的话,圣洇流的名誉,圣国的信誉…”
车晓就当好玩,一一敷衍了。“不义之战天降谴,陛下是不敢戏耍太子的,且请宽心。”却踱回去拍了两下手。
卫简被制服反绑,正要骂,又被堵了嘴。
“先…先关到诏狱吧,”车晓想了想。
制住卫简的人回道。“大人可是说刑部诏狱?”
圣国有六部,刑部下管诏狱,难不成带这个拖累回圣?
“关进大理寺。”车晓立道。
那人也飞快点了头便去办了。
这等无多用处的人还是扔在燕国比较好。
“大人…尚侯这事…”有人上前犹疑。“是否该报与陛下?”
“陛下之令是留下尚侯,不可有伤害之举啊。”
车晓语气沉下来,“卫简在,尚侯会顾惜的,不会误陛下之事。”
那种架势,怎么可能再顾惜卫简?
卫简说话那般对圣不利,这位车大人也不拦着些…
“无事退去。”车晓不再言语了。
来人退下,免不得腹诽,这位在陛下面前如之顺服,陛下却不给个好脸,原来到底是陛下看得清,表面顺服,心里,怕不知是什么心思呢。
罢了,与他无尤。
陛下问起,他也只是照实说的。
车晓听着外面动静,血腥气蔓延开来,嗅得欲呕。
她回想着尚思都杀元兵的样子,燕潮应比她还要凶残几分吧。
定故土,安九族,复宗国。
这样的燕潮又怎能是柔弱之人?
陛下便喜欢这样峥荣英烈的女子么?
她被腥气一冲,抱着窗台花盆吐了起来…末了,苍白着脸色,本就清淡的容貌能更显寡淡,平庸。
连血腥气都忍不了,难怪陛下不喜她…
火光映了半边天,星子都怕被烫着,全都躲进云去了。
宫苑三千居,火星坠落,燃于东西二方。
又有业火飘飞,家破人离。
“不要和我说家,我没有家。”她是这么回林徽的。
林徽不也被她算计了吗?
不也被困在他的相邸了吗?!
名为其主,扯什么苍生…
她攥紧了手,指甲刺进掌心,生疼。
......
神仙打架,蝼蚁践踏。
一场战,无数人,皆是殇。
火把千里映乱战,血滑刀腻厌人血。
宫城里犹演空城对峙,城外已乱套。
上位定夺揣思小心三万分,抵不过其下行者临时一意。
毫厘之差,千里之谬。
车晓如此,博渊楼博瀚楼亦如此。
“谁会知本王烧了藏书楼?你们不提,陛下也不会知道!”
“泾王稍安,臣等自不是学舌妄语之人,只是…只是谁料想燕国的两个侍君拼死护书,就连着楼一同焚尽了…”
“这…瞒不下去,那侍君从楼顶向另一楼跳,直跃入火中,有一人看见不忘,那天下皆知啊!”
“这又是燕宫最高之处,后宫之千所皆能瞻见…陛下,是瞒不下的。”
“哼,不过死了两个男宠,有什么好瞒的!还有,是那小子请本王来,不然本王才不稀罕到这宿敌的宫城,晦气!”
“这…这可是文明典籍,这是前八百年的古册…如何交待…”
“燕家的东西,合该统统焚尽!前八百年能写什么?不外乎写我圣室称臣,本王烧了正好,死无对证!”
“待我圣室定鼎天下,才是前后八百年的正名。”
“泾王…泾王!”
“只得报给陛下了,且待些时日吧,万一陛下正有怒火,那…”
“说的是…”
“这尸身先搁着吧,万不能再叫泾王拿了去侮辱行乐了!”
俱叹一声,都怀了悲悯敬意。
两楼百载薪火承,文明古册具籍中,一朝焚作焦木。
烟烬为风吹,尚有余火顺风长。
“怎的,只有一具尸身?”
“这等可怜人,定是烧得与木料连在一起,压在梁柱下了。”
白烬熄赤火,翩卷扬尘去。
原来是记录古燕文字,各国原史的无价之宝,现下于空,于风,作了空空泛泛去。
泾王暴跳一阵子,歇在双楼旁边的小院里,又想到这可能是那个女帝男宠的院子,顿时嫌恶,立刻起来踹了凳子,到院外廊下坐了。
点点白灰沾到他身上,他恨不得把鸡毛掸子来掸。
烟烬可屈?本是让圣十代皇帝借了七次求了六次都无缘一入得见的燕籍,就这样,被他的子孙毁坠。
燕家若说儿孙不肖,倾国难存,那么圣家子孙可肖?
竟是越武越忘文,越卑越妄尊。
“唉。”又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