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危楼
京兆尹照例是要入值的,尤其是多事之秋。
“西域各国使臣尚需留心……我便不陪你了。”车晓从尚府出来,在门口檐下告别。
尚思都笑,“这等差事倒犯不上叫左相盯着,怎么,是林相…”
车晓敛眉,望她道:“右相大才,自不劳动这些许小事,倒是我是受宠若惊,外臣使节都敢叫我经手,想来右相还是信得过车某的。”
“你呀。”尚思都为她委屈,“陛下待你亲厚……林相他总多些顾虑。”
车晓明白,拍她手慰了几句,就上了马车去使馆了。
怕是明日才能回。
使臣在京郊行宫旁边,明日大典由礼官引入,为保安全,车晓又素来敬职,自是要委屈一夜了。
而林徽那个不知情不开窍的将人派到边地吃凉风,自己也倒睡得着,在京畿待得舒舒服服。
尚思都觉得表哥怕是要如此一生了,若不是案牍成个精与他成婚,怕是无后见先祖……
说什么呢!尚思都暗骂自己,案牍成精…哪会看上林徽啊!
“你去哪?”她瞥见内院人影闪过。
卫简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他没好气把将怀里的女儿展示给她看。“我能去哪?”
椿跑过来,喘气道:“你…快把郡主…”
卫简不顾椿,直盯着尚思都,“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他嘶吼一声,甩下孩子快步进了内院。
椿忙接着,哄着哭得正响的婴孩。
尚思都麻木道:“抱到…抱到内苑,不许他看见。”
椿深以为然,点头抱着孩子去了。
尚思都苦笑,她更无颜面见先祖。
遂入内室,皆是卫国宫殿景象,垂鸾帐,象牙床,绕丝香。
卫国早成卫郡并入册剑,这倒也不算僭越。
卫简在这个地方,又可以做他的太子了。
“你知道本宫并不想看见你!“卫简坐在帐内,朦胧昏暗。
夫妻为恶如此……相看即厌。
尚思都温声道:“待陛下成婚,我便去请辞,京兆尹也不做了,好不好?”
“你在哄谁!”卫简勃然怒道,床纱抓出乱丝,“本宫是你的夫主,不是随意取宠的侫幸!”
思都道:“是,妾错了。”
卫简恨道,“你讽刺本宫…本宫是被谁害成这样?是谁?!”
“都是妾的错。”尚思都顺从着,“是妾害的。”
她低垂着颈,往日武将出身的干练发式已垂散未梳,恍似脱簪待罪,又似以柔待主。
本不该是这样的。
燕潮恨她与卫简尊卑颠例,乱臣贼子自论尊贵。
而卫简更恨她们,恨她,恨燕国,恨天下。
“你不跪了。”卫简透过纱帘凝望她,自叹,“也是,每见一回燕皇,你就硬气一分。”
“你的情,就少一分。”
卫简走过来摩挲她的下巴,像逗弄猫狗,施舍的姿态,高贵得不合时宜。
“你不该跪我,堂堂紫川正统贵氏,与皇族有亲,那也算凤凰之裔啊。你,我怎么敢命你?”
尚思都扫开他的手。
瞥见卫简血红的怒目。
她放软了姿态,移眼道,“等我辞了官。”
便让她一人承受,承受自己的命吧。
不得让国体有损,她不会再带着这个身份勋爵去蒙羞。
只是,只是对不起姓氏,对不起陛下。
“你真要辞官?”卫简睨了眸子。
尚思都没说话,只是转身出门,对门外吩咐,“主君累了,莫惊扰。”
明日大典,绝不可让他沾上一分。
“尚思都,你个恶妇!本宫要休了你!放我出去!出去!”
主堂门紧闭,外面人还上了一把锁。
卫简便在他的卫国待着,他也该知足。
侍人无不如此想,对他的叫喊充耳不闻。
卫简踹门反被摔在地上,他咳了良久,狠碎了一口,“狗奴才!”
“燕狗!”他骂。
车晓的话他的确想过,也着实心动。
复国,是他的心魔。
为了达成这个心愿,他愿献祭一切。
尚思都将他圈禁六年,还敢怀上他的孩子…他卫简的孩子竟是由这等低劣女子所生!
他一想到便觉侮辱。
这六年如娈宠的日子,日日是折磨,夜夜是报复!
尚思都囚禁他,他也不会让她好过!
他打开床边司箧里的一支卷轴,里面女子像极了燕潮的美,艳若桃李,明若夏花,隐隐又有娴静之态,临水清姿。
他本以为这画上女子是燕潮,但燕潮脾性暴烈,不服天理纲常,妄自尊大…定无此女之神韵性情。
在燕多年,此女既与燕潮像,那必也与燕家有些关系,怎的就是找不到?
他想起有日他灌尚思都酒,她醉得迷糊,连被扇了巴掌都还不得手,只哭道,“我就是,我本就是…你不信。”
她说的什么他全当风声,他怎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螆蜉不自量,安敢比凤凰。
他从前挑她下巴细赏她容颜,啧啧“街市的燕女都比你艳上几分,怎的同为凰裔,一是凤凰真裔,一是鸦雀山鸡?”
便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日,她被诊出怀了郡主。
卫简忽就默了。
他心里一梗,有什么堵住,又有什么呼之欲出。
可他不能找头绪。
不能功亏一篑,也可是个千古之机!
不止卫国,圣洇流将定天下,定将杀上官晞…三册,册剑都将是他的。
他不仅能收复故土,更能开疆拓土,他将会是册剑的皇帝。
算了,槽糠之妻不可弃,念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生了个儿子,便封她做个嫔,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简直是恩遇。
“燕狗。”他嚼着这两字,吐出时,也扬眉吐气起来。
......
“侯爷!”椿急了,“您怎的就是不听呢!”
尚思都回她,“你劝不住我,莫劝了。”
“小娘子,”椿眼里满是不值,唤她还未嫁的身份,“公主,您何其尊贵,您还受的不够吗!”
若是辞官,陛下不能时时惩戒卫简,那侯爷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椿,”尚思都嘱她,“不可告诉陛下。”
“陛下比您清楚!”椿气道。
尚思都低头,走到檐上栏杆上坐了,“陛下知道,也清楚。”
“不能再陛下担扰了。”尚思都叹口气,“他必须离开紫川,我也得走。”
“您就不能换一个正君吗?”椿没忍住。
尚思都忍俊不禁,“不能。”
待她再薄,再恶。
也是她自己选的。
她合该受着。
林徽在书房内看内阁的蓝批。
皇以朱批,储君以赭批,内阁行蓝批,以现在看陛下正值盛年,太子聪颖好学,是用不着蓝批的。
而这批内阁折子,是数十年前的档案。
他一称病,陛下顺手让车晓挑走他半边担子,分他的政理,竟是古档,以他来编燕史么?还是臣策呢?
但他依旧一一看了,漆笔点墨,批注所得工整又诛心,若有人见,又立赞一声“不愧是诗凰令!”
暗侍来报,他听了疑窦顿生,“车晓在使馆?”
“不,不对。”他翻了几页,命人道:“南府的探子呢?叫来回话。”
便不到一刻来了一人,那人扑上前跪下,“右相,卫简不知怎的…他去了京府!”
林徽镇定问:“京兆尹呢?”
“尚侯发觉得早,正向京府而去。”
“这便坏了。”林徽摇摇头,尚思都去京府,如此急切,怕不是让卫简窃了府钥和兵符。
而他现在方知,才是有人让他知。
这时候知,并不是手下留情,反而请君入瓮。
外面只怕已被看不见的他国之军围得严实了。
“好在偃狐回宫了。”他轻声告诉自己。转又狠厉,他真悔未杀了车晓,哪怕触怒燕潮也该将之剪除才是!
拳头猛然砸向书案,殷出血迹。
漆乌桌面吸了血,越发乌沉。
“右相…”侍臣来讨主意。
林徽瞬息将最坏最好的结果都过了一遍。
他睁眼道:“紫川未在宫中者,出不得,一出即死。”
侍臣不畏,“我们都是燕国旻难之后,不畏此。”
“国有覆难,岂会贪己之命!”
“右相…”
林徽做了个“止”的手势,“出不得,出,救不得国。”
众人看向他。
“得让宫里的人,自救。”
林徽凝眉,“现下虽不知何人手笔,但此等浩举,非圣,元两国不可成,而依之性情行事便是圣君圣洇流。”
众人也都冷静下来,细听下来。
“若是他…倒也,可救。” 林徽耐人寻味地弯了眉。
若真是圣洇流,那便是角力的问题。
他并未在此多做妄想,只道“册剑帝君尚在居莱宫,如今,唯他可调兵马。”
“宫门下钥…这如何能知与册剑帝君?”
众策群力,却还是得不出所以。
“臣以为,不须知。”
众人看向那个半大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身板挺直,端方清贵。
“林公子?”
“小郎君且说。”
林徽不动辞色。“国危时,不拘一礼,言。”
少年道:“是。”
“册剑帝君居于居莱宫与陛下寝居极近,会极快得知功向,圣皇能将重臣府苑相围,便是暴露兵力,他有不少兵马,但绝大多数,定耗在了紫川。”
“而且,他并不想杀戮。”
“这是何话?”
有人疑道。亦有人开始不信。
圣洇流,何时怕过杀戮?
少年看一眼林徽,林徽掩笑,板脸道:“有话便讲,何人与你闲谈?!”
少年被斥,矜礼道来,“圣洇流不想杀戮,也不敢杀戮,更在等别人杀戮。”
点到最后一句,诸人醒了一半。
异口同声,“元军。”
“圣国元国皆是强国,偏偏以燕礼文化,圣国化之百余年,元国五十年,皆以服民化民为策,自不敢犯民怒,若有,也定嫁祸于对方。”
林徽忧患尤甚,“只怕四方君主,都困一宫当中。”
众人都不由背冷,这场劫杀逃戮,究是谁能逐鹿为王?
“难道除了等,我等什么就都做不得了?”
众人看向少年,才觉少年神态与林徽颇像,沉着端方得紧。
“还有兵。”少年向林徽请道,“请右相准臣赴使馆会西域二十国。”
众默然,嘁嘁嚓嚓起来。
“几人去?”林徽问。
“一人足矣。”
“几人回?” 林徽目光凌厉。
少年被目光逼得一跪,“右相放心,臣也定回!”
林徽搁笔,众不敢语。
“少年莫狂,”林徽压他的性子,“本相要你只身去,代燕国国礼,千军万马回,代天下之义心。”
林衡眼眸微湿,叩头坚定,“定不辱命。”
此时室中老臣都不免忆起经年前燕倾之时。
旻宁皇帝与汉王定下伏延图谋长计,世家皇族前往诸国作伏,二十年。
现下,那种将倾的哀临又来了。
无不慨慷。
新臣也是绝望,但也有人不乏希望,道:“也许没那么坏,圣皇是吞不掉紫川的。”
“诸臣都在一处,并无危险。”
他话落,又陷入一阵诡异沉默。
都在一处,是因典礼细节敲定,武将困在本家,文臣圈在相府,闲官不管。
分明算得极准,就等这一刻。
等的不是长宁岁贡,等的是凤君册礼。
林徽看着林衡去了,对室中臣辅所言不作多评。
燕潮,或许只能拥有六年天下。
他瞟一眼窗外道,“诸公。”
诸人都静了。
“诸公且安,就歇息吧。”
也不顾人能否睡着,反正自去了内室休憩。
相府侍从办事稳妥周全,如此局势,端得与旁无别,无一丝惊慌。
众人本要讨个商量,见右相这般有见气,但又见侍从依礼不乱,反衬自己不够修养,也就耐了性子,去想:“林徽何等人物,定不会出多大乱子”,也就各回居处,一夜无睡而已。
“叔父。”林椼行礼道。
林徽负手行到门前疏林荷塘,栏杆被月华融照,波光月光辉映,有些许乱了原本,光跳到林徽脸上,眸光更亮。
“衡儿不知轻重…”林椼变了话头,“叔父定有旁的办法…”
林徽看着荷塘不作声,有只寒鸦渡了,水面激了光晕。
凄昏鸣。
他沉沉道:“椼儿,你既知道,便知本相不改初衷。”
林椼执礼躬身,皱眉深深:“叔父,我们都是燕国忠烈之后,衡儿便是没了,那也是为国为君,是我林家的荣耀,可…可这是为君吗?”
“为国就够了。”林徽轻描淡写一样,语气轻忽。
但林椼知道,叔父之语,再轻忽的表面都是以一生而守。
他阻不得改不了。
他忽就有一句犯忌的话来:“您这般,与随意废立帝王的元长公主有何异?”
林徽霍然转身,林椼看见他眼底猩红……后悔失言过甚。
林椼忙跪下:“叔父……”
林徽良久无话,只道:“君位,非有德有能者居,而是最适天下时事者居。”
“宇文拓胜宇文奇良多,但元国认宇文奇不认后者,是故废立两次,还是杀不得。”
“燕家也是如此。”他黯沉了脸,“为最合此时之利者助力才是最为国…你们只是臣一人。”
“一人,何其动荡…”林徽抚额摇头,眼下乌青正被月光移照,忧恩与月共流泻。
当时他在旻宁皇帝和燕潮间择了燕潮。
而今,又待在燕潮与燕萼间择出了燕萼。
燕潮便是躲过这一劫,也再不能为君。为君亦无多用,倒不如让燕萼继位。
燕萼之父是圣洇流,他从不觉这是劣势。
古来千百年,说什么血统,凰裔,天子,还不是看兴亡铁蹄底?
圣洇流至今无子息啊。
他怎能不依此来肖想整个天下?!
“请叔父准我入宫。”林椼道,“紫川,不能再被占第二回了。”
林徽点点头,并为从前怪罪。“你便去宸宫吧。”
林椼心闪过什么,回声“是。”
荷塘冷寂,却多是不眠不甘的人。
在敌军围困下入睡并不容易,谁也不是林徽那样无君无帝的人。
他守一个“燕”字就够了。
风紧,柳堤错络缀飘英,长短梗举,擎雨亭。
“来人,”林徽传问暗卫,从袖中取了信笺,“急送至林衡。”
林徽袖里空了,心却满了。
只等明朝,国覆,或新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