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露中宵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东楼洛披衣起夜,中庭看月。
这一夜注定无眠。
明日是天下之贺,举国之喜。
是陛下的婚典。
也是,他心爱的女子,嫁人之时。
他不该如此想,这个念头已是僭越…但他忍不住不去想,他也无法当作常事或喜事。他恭贺不来,他已颜色旧。
“后宫诸君都向陛下道喜,陛下万机,故礼都送到西宫里,洛哥哥也备一份吧。”
他是怎么回的?
他记得他扯了一抹难看的笑,说道。
“册剑帝君身份高贵,我这薄福少寿的人送东西…怕招了人家晦气。”
这一天迟早要来,哪怕他这样告诫了自己三年,千百回,但还是抑不住地去想,去恨,去怨。
怨天不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上界造人早早分了三六九等……他与册剑帝君,昙雪君甚至后宫的任一个侍君相比,都贱如履尘。
本不配肖想。
喉间腥甜,铁锈味上涌,他倾佝了身子,拄拐立了。
夏末风正幽幽。
“洛哥哥。”东楼洛出神之际被一少年拍了肩头。
东楼洛受不往突来力道,几乎半跪下来。
江若风忙扶他,惶急后悔道:“洛哥哥没事吧?”
东楼洛咳得说不出话,伸手吃力地摆了摆。
半晌,东楼洛好了些许,又开始自弃,心想着他这样的病骨,陛下给他养在后宫数年实是厚待,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陛下用不上他……
“就料到洛哥哥今夜是睡不着的。”江若风轻叹一口气,“哥哥心里难过,不妨对弟弟说说,也好受些。”
东楼洛习惯性又要摇头,又不解:“你难道……睡得着吗?”
江若风笑了,“这有什么睡不着的?就当咱们以后又多了个兄弟呗!”
东楼洛:“……”
“这回还是个皇帝,说出去也有面子啊!”江若风浑不知意。
东楼洛移开眼,低了头。
“哥哥,你怎么了?”江若风凑近去。“你莫伤心,还和以前一样的。”
“陛下还会去看你的。”
“从前昙雪君盛宠,不也就给他建了个雪洞供着么?”
“陛下雨露均沾,册剑帝君也是个好脾气的,咱们当高兴才是。”
所以,后宫诸君,都是诚心恭贺的吧。
他们的爱,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而是后宫侍君于君王。
东楼洛知道自己又僭越了。
“呀!那是走水了么?”江若风从风里嗅到热息木燃,顺风去瞧,见北角隐隐红光。
江若风见东楼洛不动,怕他郁结导致内症加重,道:“洛哥哥,咱们去瞅瞅?”
“走水,有内司管。”
言下是不去。
原来,本来,都是一样的,贵为西宫,还是卑如应诏舍人,都是一样的后宫侍臣。
是与陛下亲近的“臣”“仆”“奉”。
是讲不得“夫妻”“夫妇”字眼的。
若谈起,也只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不守礼法,世人蔑之。
可现在不同了。
陛下封了中宫凤君,便有一人,真正与陛下有夫妻之名,有夫妇之义,有理所应当的拥有。
拥有。
而东楼洛永远不会有。
身是青萍末,何谈拥有。
这些年除了摧折这副残破的身子,他还有何理由忝列后宫一席?
他拄杖欲回。
烟熏烬飘。
“洛哥哥……这火,是博渊楼起的么?”
东楼洛瞳孔蓦地一缩。
......
燕潮如常走到丹辰厅。
并无肩與龙辇,也无随从浩众。
风发花香,吹散紫川夜。
她想到上官晞便在居莱宫,隐隐有丝亲近意。
却是那种相依相伴的依存之感,与恩情有关,与依赖有系,却无一点风月。
上官晞才里她最适合的丈夫。
她看得清形势。
从来都是。
风灌得衣袖鼓飞,燕潮梗着脖子向前走。
殿宇巍然,长门大开。
燕潮看着中央御座,从愕到怒,再到背脊发凉不过瞬息。
她咬咬唇,便见圣洇流从御座站起沿引陛下来,到她面前。
燕潮不可遏地细颤起来,但咬紧了唇忍住。
旖冶宫如入无人之境。
她便该小心,便该立时警醒…
现下,来不及了。
用尽心机,六年压抑,这一刻高踞别家龙椅,圣洇流,你当真厉害啊。
她悔之莫及,发白的唇又被嫣然点染,晕开。
血染胭脂色,倾倒小绛唇。
圣洇流想让她松开,未真到眼前就见燕潮自退了一步。
“你想如何?”她问。
唯有谈判博利。
燕国便是被控,可泱泱大国,如何能一朝而陨,成他国附庸?
只是时间,只要能周旋,只要周旋得好…此局并非不可解。
圣洇流劫持她的意义与用处根本不大,甚至以此来作筹码尤显低智可笑,并不合他的筹谋分量。
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的计谋达一个轻易得被世人看轻的结果。
定有别的图谋。
“朕早就说过了,”圣洇流盯着她被血染的稍有几分气色的唇,分外不悦,“你从不信!”
燕潮气势回来一二,盯回去,又剜他一眼,“圣洇流,何必呢,非要折腾到底才能接受现实么?”
她一半是撑的气势,一半是掩饰心虚。
“朕不奉陪。”她一甩袖子便要出殿门。
圣洇流扼住她手腕不容她逃。
“你为何还不肯与朕回圣,你任性得还不够么?!”圣洇流的耐心也将告罄。
燕潮也停了,听了只顾冷笑。
冷道:“装什么不知。”
圣洇流蹙了眉。
“若朕让你退位,你愿么?”
圣洇流不说话。
燕潮一把抽回手,抬首道:“你要做千古一帝,天下圣主,朕就不愿么?”
圣洇流皱眉垂目,似乎,并未想问此。
燕潮闪过一些轻蔑,却不知是蔑人还是哀已薄自。
“山呼万岁,万人拜将来。”
“那暮钟晨鱼相击,黄鹤高台振翅鸣。”
“谁不动容?”
燕潮昳丽颜容染了食髓知味的沉迷与贪妄,竟显妖冶。
眼波如若深海推潮,懒倦而平添慵容,有种罪恶之美。
“那何止是泼天的富贵,出入的权柄。”燕潮紧盯着圣洇流,“那更是让天下拜服的伟力,登顶人极的畅然,谁能不为之沉醉?”
“谁能?”燕潮质问般,又自笑了。“你更不能。”
高台玉阶,步步走去。
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掌握。
这高台之下:
群臣蚁伏,万民高颂。
哪里有什么能与这般景象相提并论?
这俗世的极乐才不是男欢女爱,而是这高台一瞬的沉湎耽欢。
一朝功成万骨枯啊。
她凭何去应圣洇流?她之现在,她之所得,是她十数年之心血。
思都定国之功不得封,解甲释兵,是为了她。
上官晞本不愿为帝,也被按在了并不合宜的位置,锢了六年,是为了她。
还有,留雾山,焉寿宫…诸多门派为燕国复倾财出力,她还是将之一一拔除,不在朝中留一个。
所有所有,她早已自斩退路,向这九死无悔,一心无逞。
那凭什么,他一句“爱”。
她就要让这些,尽些成灰?
让这一切,顺风而弥?
这分明不是她的抉择,这是背叛,是叛国之行,是背姓之罪!
燕潮正对着殿门,风吹进,托起她的外裳衣袖和衣摆,她旋然转身,圣洇流似回到那年春。
蓬蓬裙的小姑娘对他张臂要抱…
圣洇流伸手去拉她。
燕潮心火正灼,一下倾发出来,被触到手立马拍开,另一手不过脑子地直向圣洇流脸上去。
“你,”燕潮声音又抖起来,“你,做什么不躲。”
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圣洇流眼中却无怒,只是平静到有一丝平常语气的询问,“你为什么怕?”
燕潮失言,“我……”当又反驳自己“朕”时已被圣洇流抱在怀里。
她心跳得惶然,忙推开圣洇流,推得几乎有种祈求的错觉。
她似被丢进了深水,竟昏了头没了心智,都开始求圣洇流给一根稻草了。
就一根稻草。
她只要那个,拉一拉就断,她就再不念了…再不必念了。
圣洇流这次并未挡她,只在丹辰厅立着,面上尚有热痛。
他抬手指腹擦过脸颊,脑中还在回放燕潮未走的景象。
夜阑突兀开口,“主子,你脸不疼吗?”
夜阑只见他主子放下手,已不顾脸颊的伤,就凛着脸色出了门。
夜阑咋舌,这两个人,又得好一顿磨折啊。
燕潮在禁宫里疾走,所入目无一不是平常景象。
可是反常。
已然翻覆天地了。
燕国皇帝在自家的宫宇被擒被围…她与陈帝又有什么两样?
陈帝以死殉国,卫伯以死殉情。
她呢?
要殉哪一个?
还是非一个死才能脱!
一路到了谪星台。
圣洇流跟到了几步之外。
“燕潮……”你别白费力气了。
圣洇流还是未说出口,这话里的轻蔑太重。
燕潮看向谪星台。
她拾阶而上,未上几阶又翻然作悔,往回了原地。
圣洇流松了口气,又笑自己,燕潮如何会自绝呢?她最不甘死的。
他端端立在谪星台旁,从前这等重地,布着重军,仪仗威严,而今,不过是一块“平地”罢了。
偶有月光星辉流泻,人踩去,谁又在乎这是谪星台?
圣洇流等燕潮自己走向他,自己入君怀,为帝囚。
燕潮下一阶,尚有一阶,她本就是闲服踏月而来,松散衣裳,长迤罗裙,乌云发沉沉如倾墨,只以三两玉簪挽。
眉目昳丽,素服都显妖冶凄然。
圣洇流紧盯着她,怕一留神这伪装可怜的兔子就跑了,他摁住自己,千万别心乱。
燕潮在外太多年,她已经不想回来了,该叫她清楚这世上实事,比她所见,残忍百倍。
“你以为你赢定了么?”燕潮站在最后一阶。
圣洇流只觉她困兽犹斗不甘心而已,也不介意陪她玩玩,“朕以为你已明白了。”
“你无非是控制了燕宫,你能控多久!”
“一夜足以覆国。”圣洇流语气平静,不见一丝狂妄。
燕潮心中凉透,如此说,紫川也……
她撑着问,“你…把都都怎么了?”
圣洇流不悦,“朕为你千里而来,你到现在都想别人!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看燕潮不说话,又不下阶,又道:“你若听朕的安排,她自当无事。”
燕潮不知是气还是悲,指着圣洇流说不出话:“你…你…”
他定是从卫简入手…
“卫简,你就不该留他。”圣洇流不知第几次笑她心软,“那卫国的太子都不需挑拨收买,一句话便能举事,多好的棋子。”
他还问她,带着真诚的寻夸一般:“这般契机,你说,是不是上天让朕定鼎天下而布?”
燕潮衣单裳薄,吹得夜风冷冽,却觉头脑发热。
整个人浸在轰鸣里。
乱杂杂,轰闹闹,一片嘈杂混沌。
“林徽…偃狐。”她开口便有料想,却不愿认。
圣洇流斥她,“够了!”
“你还念想他们到几时?君臣一体,君败臣罪,你落这般境地,还不想明白么!”
圣洇流自己气上了,语气也恶了起来。“本以为你是个无情的没心肝的人。”
“没想到,你更让朕失望。”
圣洇流撇开眼,尾音低沉,“你只对…”
你只对我无情。
“呵”燕潮笑了。
圣洇流不满她的态度,皱眉道:“承认吧,你不适合做皇帝。”
又不知想到什么舔了舔唇,平添几分狷魅,笑道,“这种事,还是让你男人来。”
燕潮还是疏离冷眼,挂两分讥笑。
圣洇流上前,燕潮就是座山,指望她服软,还不如自力更生移山…
山不来就我,我就山!
这时辰也拖不得了。
燕潮掣剑格在身前,剑锋直指圣洇流咽喉。
圣洇流没了耐性,沉声道:“燕潮你闹够了吗?”
剑气震开,石阶现断痕,起了一层白细石沫。
燕潮持剑与之过了几十招,“圣洇流,你管好你自己,朕如何为帝,轮不着你说三道四!”
“一入紫川,步步放肆,是谁容的你?你倒是有心肝,可惜都被自己吃了!”
圣洇流先是徒手对打,而后发现燕潮丝毫不留情,招招杀手,寒心又怀恨,也祭出折扇,墨漆沉木扇柄竟挡了燕宫的神兵。
“你知道你是赢不了朕的。”圣洇流到底是以陪玩陪闹的心态对燕潮,他提醒她,也是疑惑。
娇栀素来识相,燕潮换个身份怎的就如此之倔!
“你是为自己登极,还是为他们为帝?”他平白生了醋意,娇栀只能爱一人胜过他那便是她自己,而不该是所谓家国。
“闭嘴!” 燕潮一剑刺去,划破圣洇流襟口,“朕便是死,也是死在燕国,死在紫川!”
圣洇流说不通只能专心对剑,折扇一展,空荡殿宇伏兵皆现。
“这只是无用功。”圣洇流也未说出。
不过是陪她,让她出出气罢了。
但这样的宗庙社稷,朝局民生,是“出气”能解的?
是能这样去解释的?
这不仅是对燕潮的侮蔑,更是对天下的盲然涂炭。
圣洇流收上扇子,伏兵距两人丈远,而呈包围之势。
他已是胜者姿态。
他的确赢定了。
“弃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