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夜难宁
“摄政王怎么在孤这儿赖着不走了?”燕萼话说得直白。
但再直白难听也撼动不了宇文拓,这厮的脸皮简直是个铁皮!
宇文拓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堂瑞兽——白罴天君。
天君还是个宝宝,多半窝在竹编小篮里睡觉。
可即便如此,宇文拓还是极有兴致。
“宸宫急甚?”宇文拓桃花眼眨了眨,“明日观完了陛下大婚,不就滚回去了么?”
又取笑道,“天要下雨,宸宫可不豫?”
燕萼眼刀极利,“摄政若是只有这些话,不妨对圣皇讲。”
宇文拓心下微愕,脱口而出:“你知道?”
燕萼知是圣洇流所生,那…这等反应,这等反讽口吻,是何意思?
几个意思啊?
圣洇流与燕潮联合起来又聚了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那这里…他不由四顾。
燕萼不在意地看《刑典》,侧边脸却唇角半扬。
宇文拓堪堪看着,这孩子,怒沉时似父,诡谋又类母。
该是何等的妖孽啊。
宇文拓起了浓浓的威胁意味,圣洇流与燕潮的存在已让人忌惮顾然,放不开手脚……这个孩子,怕不是更让天下局势再分明三分!
“这儿的茶不错,”宇文拓掩袖护盏轻嗅。
燕萼故作一问,“可是在竹编方盘里的?”
“应是…”宇文拓随手拿的,早不记得。
他一面饮了,一面批评燕宫中的器物仿古取雅,不如陈卫吴小国精奢。
“这好好的茶叶,就该装在描金的紫砂,嵌宝的玉壶,镂印的竹雕才是,就这么放一个竹编方盘上,雅是雅…一点儿都不气派,哪儿有皇家气象! ”宇文拓皱眉道。
燕萼点头,从一边博古架取了个百彩瓷玉盅,用里面茶夹拨了茶叶入瓷壶。
宇文拓觉得儒子可教。
高兴道:“便是如此!”
又想到,“那团茶是龙凤团锦么?怎的没有茶拔。”
燕萼淡然道:“不是。”
宇文拓疑,“那是什么茶,欺我学的汉书少?”
燕萼品茗,轻轻吹开浮末,“你遇的,可比龙凤团锦价贵得多。”
字文拓觉得不对劲儿了。
“那是天君的竹青团呐。”
宇文拓:“……”他回看那方盘,正好天君醒了,爬出竹编筐,到了竹编方盘……
宇文拓颜色几变,最终看在白罴瑞兽是天地间难究其踪的身份原谅了它,又欺骗自己那…就是天君的竹青团!
是天君的,瑞兽的……
那不是一般的…团。
他看着圣洇流的崽子在好生乖巧地喝茶,只想灭了圣国!
生的什么破孩子!
而燕萼何尝不在看他?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燕萼心里默默地为宇文拓加了两分。
茶雾蒸氤,宇文拓没了品茗兴致。
他开始没话找话,“明日你便要唤上官晞为父了。”
燕萼懒得回他。
“你就愿意让上官晞当你爹?”宇文拓理所应当地瞧不起上官晞。
燕萼白他一眼,“你再多言,就少来找孤!”
宇文拓还想再多言两句,就被燕萼堵了嘴。
话尽呛在喉里,辣得浸人。
“你这是被谁丢了,都要流落到孤这里避难么?”
宇文拓呛了一下就自己给自己润嗓子,转了话头笑道:“谁说是避难,守着分赃不好么?”
这一夜,不是燕潮的将嫁之夜。
明日,也不是燕潮的大婚祝典。
这只是一场对古燕觊觎终成真,遣天下强徒的疯纵!
天下为围城,燕在其中。
只怪怀璧其罪,太引人垂涎。
而守着燕国的宸宫……无论圣换了紫旗,还是燕收了失土,他都有攀附。
这么一块肥肉,可不能让别人抢了。
说什么丢不丢,真是孩子话。
燕萼冷哼道:“孤若是你,早就动刀剑,孤活着,对你之计无甚好处。”
这股子少年狂傲,他父母都有。
宇文拓正想试他一试,正好一激激得他拔了剑,便只是逗弄孩子般比划两下,还笑笑:“小友,你还嫩的很,逞强什么?”
“乖乖等着你那无良心的爹妈吧!”
他随便骂那两个人,更得额外快乐,好不快意。
燕萼沉着退了一步。
宇文拓以为他吓着了孩子,笑着划了几下剑,“怕什么…”
话未完,便见燕萼踢案几在空中几转,剑芒闪动,燕萼从几腹抽出软剑,软剑如蛇,齿锯凶残。
宇文拓本无防备,立有闪躲,退到了外厅,臂上还是划了一个口子,只是深色衣裳看得并不显眼。
“不讲礼仪!本王是你长辈!”宇文拓还没骂完,那“肥肉”就被人截了胡。
一个侍童进殿来,好似全未看见字文拓,只对燕萼拜下。
“陛下传宸宫至丹辰厅见驾。”
竟是被燕潮察觉?
燕萼道:“孤知道了。”
侍童恭谨更甚:“请殿下速随小人至丹辰厅,陛下急召。”
燕萼觉他脸熟,“你是…车相的随从?”
宇文拓矫情地解衣裳看那一丁点儿的口子。
“是,车相让小人来请殿下,陛下身边无人…这…”那人跪下伏地,“陛下寒症发了…”
“什么!”燕萼关心则乱,只道:“快召太医!”
侍僮回道:“太医已唤了,殿下…陛下召您。”
“孤自然要去!”燕萼不假思索。
那侍童喜色盈面,正要起身带路便见一柄剑抵在身前。
他见那剑软得弯摆,松口气,道:“殿下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陛下她…”
那软剑未曾与他玩闹,燕萼手腕使力,侍僮捧着剑,剑尖已入心口。
“孤去丹辰厅,这等孝心,让你高兴得连陛下症发都忘了么?”
剑尖在血肉里转旋。
侍僮忙求饶。
“陛下究竟如何?”燕萼含着三分急五分怒,便是如此狠劲儿。
宇文拓咋舌,刚刚小看这小子了。
“陛下无事…”
燕萼松了口气,正要命人带下去细审,不想那侍僮竟捧着剑站了起来,直扑燕萼。
这时宇文拓若能相助自是不足为惧,若他作壁上观也是无碍。
怕就怕,趁火打劫,趁乱而上。
宇文拓在这侍童进来时候就知自己埋状在外的暗卫出了问题,假作不利,端看燕萼如何处理,若处理得好,在圣洇流手中和燕萼手中,他自选后者。
若是这孩子不敌那糟践了天良的爹,那他不妨先行自保,称燕萼在手,说不定还能坐地起价,引人哄抢呢。
圣洇流此举,分明是为了带出燕萼,不过,仿佛也不是因为误以为他宇文拓要伤燕萼。
他笑了笑,那定是为了威胁燕潮了。
父以子胁母,什么世道。
天家孽深。
宇文拓脑中闪过宫闱沉黄的锦团,描金的经幡,不由半眯了桃花眼,流转出迷离的疏陌感觉。
先作壁上观,看这小儿能支撑几时。
侍童并不敢伤燕萼之命,燕萼又素勇武,软剑招式习熟,侍僮有伤,渐而不支。
宇文拓皱了眉,暗暗掷了一把金叶子。
还是在旖冶宫边的水渠捡的。
侍童逃了一命,燕萼剑被震开,猛退了一步。
“小孩儿,”宇文拓眉就没松过,看看他转了眼又看别处,“你还是等着你爹妈来赎你吧。”
说罢便一个跃身翻到案前,与燕萼不隔一尺。
他对花硕太子还是有几分敬重,不曾像胁持个一般小孩般往两肋一夹就开始叫嚷。
宇文拓手上并无兵器,但并不影响他劝一个孩子识相。
他没有再看燕萼,只道:“告诉圣洇流,本王有可能不玩儿了。”他颇暗示地盯了燕萼,“可千万别叫本王这么快撕破脸!”
圣洇流的胃口太大,这还在紫川,事举之初,竟想将他们都吃了!
眼下,只有攥紧燕萼这张牌了。
他尚不知,他伏在紫川城的兵马已被圣洇流整个换掉,他更不知,元国夺权厮杀,有一支元军,又会与圣洇流争夺紫川控制权……这段时间,这个局面,也够翻覆上下天地了。
燕萼不动,无畏无惧,他甚至微昂着头,但并未激怒宇文拓,也成看客一般。
看庭外影乱,有血迹水迹,在月光下映得黯沉黑越。
侍僮早趁势滚出了殿外,外面剑声细微,风吹利刃透寒凉。
连风都怯。
他的软剑震得卷口,并无用处,成了废铁。
“摄政何须如此,”燕萼对着面前中堂无物说道:“圣洇流其人,摄政该比孤清楚,不如,”
燕萼反手掷出金叶,“引颈就戮吧。”
金叶并不是朝宇文拓而去,只是一路划滚过青金石墙,燃了一串火星。
但也只是一串火星。
幽蓝的,青焰。
都快熄尽,似是夏夜末时的闪电,纤细微渺。
宇文拓陡然一吓,正要拉燕萼让他少作妖,只见燕萼无辜笑笑,“孤变了个戏法,摄政见笑。”
又一抬腿,踢翻香炉。
铜鹤香炉应声而倒, 鎏金铜骨震在青砖上 整殿都似地动了一般。
宇文拓:“……”
这脚劲…这力道……
这没有来由的脾气……
莫名熟悉。
门外响起凌乱脚步,宇文拓再去捞燕萼已是不及。
香灰本是落在地上,燕萼捡了废剑以内力一震,又步法几闪,他与宇文拓间便隔起一道屏障。
而进殿的乔装燕军的圣军一沾青砖便窜起了丈高赤焰,青心红焰,燃彻内殿。
宇文拓听着火烧人身的惨叫,一面拍熄一侧沾了火星的衣摆,拍得手心钻心地疼,而燕萼便在他眼皮底下开了侧门出了去。
他这看得到,却又阻不了。
一面火焰,一面烧红的铁板,还隐隐有熔成铁水的倾势……
“一家子疯子。”宇文拓唾了一口,立马传来“刺啦”的蒸发声。
宇文拓终于忍不住抛了元国贵族的汉家修养,飙起了脏话,“他奶奶的熊崽子,本王再见非扒了他的皮!”
燕萼开侧门出去的动作只是迷惑宇文拓。
中堂能有多大?
那圣洇流所派的人能将宇文拓的人吞了,步兵数量绝对不少…进殿的,不过是投石问路的先锋。
直从侧门出了倒是帮了圣洇流。
既解决了宇文拓,又能以他来挟制母皇。
宇文拓他可不准备让他死,他活着,才能给圣洇流找麻烦,再不中用,也能将圣洇流绊上一绊。
而今,闹得天下剧变兼并势起,但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一旦平息,天下停息休养,疲敌怨战,终会安宁。
只要熬过这段。
度这国难。
他从侧门转入湖石靠壁的内阁,缓缓启了暗道。
皇家内宫暗道必修,陈宫陈后主被元军欺负到十里水廊上住的时侯,不还是靠暗道爬到的太湖?
不然哪有那苟存的二十余年。
燕萼恨自己年幼,被宇文拓挟持。宇文拓若认真都怕再多一分他都逃无可逃,在对着宇文拓,圣洇流,乃至上官晞…他都无法对峙到全胜。
这次多亏有火障,可下次呢?
他皱紧了眉,走入暗道。
......
这夜终是不宁。
圣洇流收着袖里的东西,正好撞上那半夜扯着个面帘戴着的假神仙昙雪君。
后者温和地问礼,圣洇流欣欣然受了,心安理得。
仿若妃妾给正宫行礼一般矜傲寻常。
“圣皇这是掉了什么?”昙雪君向下看,面帘挡了视线,看不清晰。
圣洇流手快地捡了,团了团收在袖中,道:“昙雪君得了眼疾就莫要出来了,省得再添个夜盲的花头编排。”
他未察出自己话中的拈酸气味,待察觉只想遮掩挽回,一冷眼横去,便转身离去。
便又想到这可是燕潮的衣裳……那劳什子假神仙不知看去了没有,该将眼睛留下才是……
昙雪君被甩在后面,独自回去。
这夜乱得不像话。
但再怎么乱,定的命数是改不得的。
圣洇流再怎么强求,燕潮再怎么执拗。
那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螳臂当车而已。
他整了整面帘,不提一盏灯,仿佛他本就是浓黑夜幕的一片颜色,溶得看不清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