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是良姻
“恭贺陛下觅良姻。”
前朝消息传入内宫不过几个瞬息。
旖冶宫宫娥列贯盈欢,垂首恭贺新得凤君之喜。
馥姝替她一一赏了。道:“依燕礼,嘉礼莫得延,东堂那边也送了仪服…”
燕潮看似随意:“倒是裁得快,像是早知道凤君身量一般。”
馥姝大着胆子说了句实话:“陛下…满宫里都知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
燕潮半靠在竹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披帛。
“衣裳,妆奁……多年前就备下了。”馥姝给燕潮打扇:“是太拟宫从几百种样式里选的,由着天衣坊,花月坊和宫里的尚衣局做了五六年呢。”
哪止五六年,从她十四岁起,天十一娘不就已在裁红绸了么。
她知道馥姝想劝慰她,便道:“晚间送了来。”
馥姝欢笑应了。
燕潮在竹榻上侧卧,眯了眼:“召林徽来见。”
檀香逶细细,曲折不知意。
......
“陛下择册剑国主为凤君,宸宫不高兴?”上鸾见燕萼的好好地端坐在中堂主座,小脸镇定,又无别的…
燕萼也未皱眉,听了上鸾的话才转去看别处。
“册剑国主待母皇之心,日月可鉴,他是最合宜的。”从性情论。
燕萼皱了眉,“可母皇并不开心。”
“那亦是陛下的决定。”上鸾合手拢个佛号,“我佛慈悲,也是看着芸芸众生的。”
燕萼又记起前殿宇文拓的戏谑,有种不安在泛出,也不等什么就向西堂去。
元国,圣国都未讨到便宜,定不会如之安分的。
“着人要警醒册剑国主 另派一路人暗中保护。”
来人领命而去。
燕萼驻足止住,看向来人:“师伯好兴致,怎的有事寻孤?”
景昭素来温和,今日里是难得的真心欢颜,只俯下身来与他平视,道:“宸宫可知了消息?册剑帝君为燕正位凤君,可是这天下的万千之喜。”
他溢出笑声,似清茶入盏,无端熨帖,心里都被注了一股暖流。
是似,家中有女初拟嫁的心情。
虽燕萼与他殊少亲厚,也在此刻有了一丝动容。
景昭初来的两三日,对他总戒备疏远,而后就似这般,真正当是亲侄无二……
“母皇大喜,孤亦欣然。”他问道。
景昭微笑,“这是自然的。”
又道:“现下名份定了,宸宫事上官氏为父也是应当的了。”
燕萼乍听有异,细思狐疑。
景昭惊然,“你不知?”又和璨道,“师妹真是谨慎,这样的事如今也好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师伯不若直言。”燕萼紧盯着他。
景昭慑了一慑,又笑道:“上官晞,是你亲父啊。”
“什…是吗?”燕萼压了怒,“孤之生父早亡,并不是册剑国君。”
景昭却非要误读,仍笑道:“是,但现下是了。”
“其实这个身世才是最好的。”景昭意含深深,“陛下高明。”
他一身留雾弟子的常礼袍,并未束袖,闲闲散散,倒有几分王公贵胄气质,偏生是原该居山的世外人!
他向燕萼展了展手里的镜盒,“便不与宸宫多语,师祖之礼在此良久,终可送一段良姻了。”
便施施然行礼离去。
上鸾走出来,纳罕道:“景昭道长无事欺负殿下作什么?”
燕萼沉了声,“不是欺负,是试探。”
他之生父是谁,他早知道,只是母皇不提,他便也不提。
而今日说上官晞是他生父 是激他,激他作什么呢?
他在情急之下,难道能说出什么景昭想知道的东西么?
母皇已然许嫁…景昭又有何立场去猜度试探这种事?
他心下烦闷,又听人来报林相进宫议事,那亚父多半也在,便派人去传话给偃狐。
而景昭向东出宫,东西交予了侍人去送, 只道是师门要紧事,只能抽身…这个镜盒,是贺礼,亦是歉意。
还嘱燕潮,来去聚散,缘来缘往,不必念想。
......
清露斋里,陶灵一也让人早早打探消息回来。
“他说他也与燕国求姻?”陶灵一分外兴奋,直摇着回禀的人问。“还有呢?还有些什么?”
“还有,圣皇说,说他从前与一燕女有情,而此女就在燕宫之中,请陛下赐给他…”
陶灵一心里甜蜜,又问,“那师姐怎么说?”
“陛…陛下说…退朝”来人不敢看陶灵一。
陶灵一听得正高兴,陡然败兴,果然暴怒,随手将案几上的青瓷盏摔到地上,瓷屑飞溅可怖,回禀的人吓得腿软,又不敢跪下扎瓷片。
只得好不可怜地僵着。
“师姐为什么不允!”她凄然恨道。
师姐什么都有了,就不愿看她也与她一般的么?
就不盼她能觅良人得富贵么?
怎么,怎么就如此小气!
千鸟织不舍得,主位坐不得,现下师姐不要的,不选的,她也得不得!
哪有这样霸道的人,连自己的师妹都不让一毫……
她心里委屈,说话也带了鼻音,像哭后的啜泣,“我要见师姐!我要见她!”
侍女听到这句松了口气,还好没被注意回想到自身……又心神一紧,又要去闹陛下么?闹得不顺心,这脾气,不更要翻一倍?
苦的还是她们。
陛下,怎么就纵她到这个地步!
“姑娘,”她慢慢劝,“还是晚些去吧,晚些,陛下想歇歇,说不准就允了呢。”
陶灵一拧眉:“你说师姐因不耐烦才允了我?”
侍女哪敢,连连摆手否认。
陶灵一冷哼一声:“料你没这个胆!”
刚踏了一步出去,又想了想,还是退了回来,睨她道:“晚些便晚些,师姐才不会嫌我,你再失言,仔细你这张皮!”
“…是…是…”侍女小声回着。
陶灵一不满这满地狼藉,“呆着做什么?难不成让本宫扫?”
侍女点头如捣蒜,忽就愣了一下,这姑娘…自称“本宫”?
陶灵一也才知失言,瞪侍女:“你看什么?”
“婢子打扫…不曾看…”
便是她知了又如何?陶灵一自得意了一阵,师姐可不会因这一句待她遇差。
而圣洇流…她不住高兴起来,心里像住了只蝴蝶,蝶翼扑腾着蹁跹起来。抖得心痒。
“朕便喜你任性,便纵你任性。”
她回想这句,欢喜不已。
再多的怨怼此刻也消忘了。
师姐那么疼她,她今夜去提了,说不准就把千鸟织给她了呢。
她甜蜜想着,偏着脸走入内室去了。
侍女小心地拾起瓷片,若非陛下待她们甚厚,家人升等,赐自由身…被这般嗟磨,怎能不生恨心杀心?
但忠人之事,何况陛下对她有恩。便也只能叹口气,感慨着“好人遇烂人,自然不太平”的市侩语,世间理罢了。
......
夜起掌灯,旖冶宫内殿灯火摇曳,内花园的殿门开了半扇,吹得肌肤微凉, 侵得温泉水都噤得退了退,成一圈圈微漪。
燕潮独在殿内沐浴,她向来不喜人服待她沐浴的。
屏风围了一圈,依旧难露神色。
原来她不是要避旁人,还真的是毫无表情呢。
和上官晞成婚,竟一丝心绪情愫也无。
不是将嫁,倒好似七老八十的道心入禅的姑子了。
“陛下,” 馥姝在屏风外禀着,“太拟宫送了新婚夜的寝衣,您今晚试试?”
“搁下吧。”燕潮随口回了。
馥姝照办了。
在汤里泡了一会儿,燕潮一点儿感想也没有。
寡淡至极。
可大多人不都如此?
她该知足。
与上官晞成婚后……她能想象,那与当下并无二致。
只是上官晞自己能高兴陶醉自己,而各方也满意。
对萼儿而言,也是最好的保护。
这便够了。
她实是对不住上官晞,但她从不后悔。
“死不悔改啊。”
燕潮拍着水花笑起来,总有人有没得到的,她也不装看开。
郁了神色,从温泉水中的级阶步步到了置衣处,身上水痕擦了半干, 有些许花瓣粘在后背颈间,一时不察。
红绸朱缎裁嫁裳,争赴人间龙凤飨。
鸾凤之配,天作之合。
本她为凰,其夫为凤,而这么一谈,生生压了她一头,正经的燕姓也成了“鸾”了。
可能因为女子吧,便生为凰又如何?
为凰为皇都奈不得。
索性挑开了衣裳来看。
“说是寝衣,”燕潮蹙了眉,“便是这个样?”
“这当真是太拟宫送来的?”
她都惊问出口,再难重言。
一件绣宫阙千重檐的肚兜,系带系处正在颈后,偏还带子极长,系住处有珍珠为记,于此才停后,还垂出不少长度,堪堪落在腰下……
还有外裳,用的是纺月纱……这纱又要绣不绣地边角上堆了几处云山…还不是什么都看得见吗!
裙裳……裙裳也是不必看了!
她心下暗气,十一师父是怕她又负上官晞么?是怕她临了反悔么?!
既然衣裳都做到这个地步……那新婚之夜,怕不是要给她下点药?还是给上官晞下点药?让他有愧于她,依上官晞的性情定也如此想……
她狠狠叹了口气。
肌肤冷,她看看衣裳,中肯道:“倒也好看。”
“反正到了这般局面。”她自我安慰说服自己。
本就无甚欢喜,不若穿件新奇好看的衣裳高兴一二,这样,那夜对着上官晞,才…才不会避开去批折吧。
她在自我欺骗。
她只能自我欺骗。
纤指勾寝衣,燕潮心虚地瞟眼看四周一遍才系起颈后的细带。
系带垂在腰后,背脊的骨被挨挨碰碰,泛起酥意,缠绵地倒来。
似弱水漫过,无物可浮。
她颤了颤,急忙穿了外裳,穿毕才回神该先穿裙裳……又去取了裙,朱红绸锦,凤羽凰纹飞禁宫。
她心道总算有件正常衣裳。
一拿起,却是短得可怜。
她嫌紫川热,早裁了及踝的裙裳,紫川风行,裙都只及踝间而已,不覆脚面。
而这裙裳,只能遮住膝头……
但都穿了两件,还少这一件么?且,穿了总比不穿好。
反正是“试寝衣”。
她定了决心,这衣裳自己留着就好,上官晞可千万千万不能知道。
穿毕赤脚踩着桐木地板走到穿衣镜前去看了看,觉得少了些什么,又折回去,果然看见置衣木盘上还有两串金铃。
红绳结扣套金铃,铃声清脆。
她被铃声带得也轻盈了些。
依着自己的性子将一串系在足踝,一串系在臂上。
墨发三千如鸦压,深墨如泻,盖住了朦胧细软的肩背,也掩去那背后的缠绵。
她对镜沉醉,居然还想跳舞……可,这是嫁时寝衣啊。
轻盈又被拽下,难以重来逃脱。
她起先放纵,现在又自己把自己拽落。
何苦。
月光穿门过,清辉减地泽,桐木失色,迎了月泊。
月泊到此,是看她寂寞?
风铃响作,燕潮煞时警觉起来。
屏风围帐里有一只黑檀架,架上是欧冶子的名剑——阙莫。
她借助围屏隐身迹,一手拿起阙莫,却只余剑封……
抽出一柄……纸剑来?
旖冶宫,浴宫,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在帝王眼下兴风作浪!
“铮——”
“泠泠——”
弹剑似水击泉石,落山空音。
圣洇流拨着剑,眼中无情:“女人不该拿刀兵。”
燕潮隔帘看去,便只余叹息。
叹息而后,又是警铃大作,她似乎说的倦了,实在再难岸然下去。
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
说什么他都不听不信,不管不顾。
“圣洇流,”她释悟般放了剑鞘,温声和气,“你回去吧。”
他未发觉命运几多相似,她今日语气,如六年前对上官晞一般无二。
她又弃了他。
圣洇流眸光陡然一利,墨瞳似漆黑宙宇,雷霆千钧蕴发之。
千里旷野,闪电风飓。
屏风扇扇欹斜,让了来路,烛火昏朦,雾蒸迷软,陡然凉风侵入,烛灯微颤。
圣洇流顷刻间到了燕潮面前,当看清她身上寝衣,眼里心里都燃了火。
偏燕潮这时失了敏觉,竟从容道:“你…”
话出口,才知不该从容,这情势又是维谷之中!
一时回转不来,尚不知也未细思圣洇流眼底之火从何而来。
也忘了身上穿的衣裳,只见他瞧,竟就向前一步,抬眸道:“好看么?”
圣洇流呼吸一窒,颤声道:“燕潮你…”
莫不是,又玩六年前那一套?
那是临别……他气得发狂!
“你敢嫁与旁人!”圣洇流眼眸幽沉,似自语自听,“你早就是朕的了。”
燕潮瞥见他眼底的癫狂,本能地想逃,却被一把制住手腕,燕潮反手要打,又被制住。她这才恍觉刚才做了什么疯事……
竟穿着婚服…叫圣洇流看见。
“这是婚时寝衣,”圣洇流将她锢在怀里,“你本就该穿给朕!那金丝白织羽,也该是朕的!”
他满心的妒恨,力道大得让燕潮手腕发痛,又被整个抱起到床边。
燕潮暗叫不妙,今日圣洇流便像中邪了一般,往日的平静谨密,一毫不见。
“圣洇流,”她奋力挣扎,“这是旖冶宫,少在这里放肆!”
圣洇流冷冷回她,“从前你放肆的,朕还回来而已。”
人怕谈从前。
燕潮再一次被这两字烫了一下,缩了去,不敢言了。
圣洇流诛心话还少么?
戳的还不够么?
她垂了头,被圣洇流掷在床上,圣洇流粗暴地捏起她下巴抬起,“怎么,愧了?”
“还是,你不愿与旁人,你…你一直爱朕。”
圣洇流说的虽是笃定,但眼神里却是几近哀求的执著悲凉。
燕潮垂眸,却被更狠地抬高了下巴。
她勃然怒道:“朕给你几分颜面,你少真当了自己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