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雷霆(二)
“依循古燕规制,赐凤君以白金织羽。”
圣洇流豁然转身,只见馥姝命人呈上白金织羽仪服,白羽流光溢彩,辉满殿堂,从羽丝入衣,剪裁合宜适度,恰衬上官晞之风华。
馥姝奉衣而拜,“凤君千秋。”
上官晞遏着喜悦,矜然点头。
在场无不称羡心慕之。
皆望白金织羽,望尚宫亲拜。
凤君,何等之权势富贵?
宇文拓早料着却也惊憾,她还是选了上官晞,最明白的一条路。
可都这么明白了,怎么他们倒还不死心呢?
总以为还能有个希望是自己…倒真是自己可怜。
这么一来又有些失落。
他淡淡扫去眼底消沉,将要一挑眼眉作艳色,混着盛事时景。乔装也好,凑趣也罢,总是热闹的。
却听一声轻响,细微的又有碎裂断石之危的决然声音,他眨了下眼看。
才看圣洇流指节发白,捏得骨骼喀喀作响,他这时若撞跟前去,可得叫圣洇流好出一顿邪气!可不敢近前!
装作未闻最好。
满朝作未闻。
都喧宠贺得主,铺开满脸喜气欣欣,如恭贺再普凡不过的世俗新人。
那些对册剑往日无言持中立的垂袖下圭,拜来贺倒,那些瞧不上上官氏的也垂拱一拜。
册剑的支持者,拼命压下欢欣近张扬过甚的嘴角,朝冠的珠子都在颤动,它的金线可能盛不起一个燕国的欢悦,一个国君的婚喜。
“恭贺凤君,凤君千秋,陛下万年。”
有一枚珠玑落地,轻音掩于人声之中,鼎沸人言如浓汤,煎熬的却换了人。
燕潮于御座上微笑,垂珠冕旒下面容安和温柔,与平素比来更是添了临嫁的娇态。
不过她双手交于膝前,纤指染蔻丹,艳色指甲隐于幅幅裙面,拽下数粒珍珠宝石,滚到阶边。
到底这一锅自煮的沸水,能伤了谁。
却对上圣洇流恨意的眼,一霎血如冷凝,冷了整个肺腑。
恍惚间还有一种怕追袭心头,叫她想躲。
人言皆恭贺,喜欣盈其天,暂不论真假。
千呼万贺之海潮,唯他一双恨眼,叫她惊惧难言。
就是来报复她的。
他就是…来报复她的!
尽力收敛辞色,一手搭于御座扶手,淡淡平和地待说一声“同贺”。
圣洇流厉声喝止,道:“燕皇荒谬!已为人妇如何许人!”
“圣皇放肆!”林徽立喝!
“圣皇有话好好言来,不可言事谬哉。”苏太师言辞略缓。
上官晞瞪着圣洇流,指着他,“圣氏毁人婚姻,一而再,再而三,居心不良,便该就此逐出紫川!”
圣洇流分毫不让,睨他一眼,不屑道:“你以为你便真是凤君了?可笑不自量。”
燕潮狠拍扶手,怒指圣洇流,“这是燕国,容不得尔等造次!”
上官晞罢了手,自矜身份地步回朝中上首。
林徽等齐道:“陛下息怒”也就归座。
圣洇流僵立原地与燕潮对峙,一丝也不放。
燕潮颇是疲倦,不由扶额捏了捏眉心,放弃一般还是开了口,“圣皇,你还有何言要出?”
“陛下!”上官晞出言欲阻却被偃狐拉回,他看偃狐,像狐也只一副不得言的神情。
他更郁愤,怎么…都怕圣洇流么?
悲郁上心头,又是心头绞痛。
捂着心口再看,圣洇流换了张颇邪气的脸,像是恨到极致,入魔一样的癫狂。
“是朕失言。”圣洇流忽换了语气,满殿人都不由揉眼,证这所见真假。
他继而道:“朕只是念起旧事,感怀触伤,勾了疯症,还望贵国海涵。”
燕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提防。
圣洇流,又有什么阴谋。
她看不清他了。
“朕还为东宫时,与燕国一女有一段情缘,此女自言为玉虚子之徒。”
“朕这几年寻她,也是伤极惘极…所幸,而今不仅找到了,还得知,她竟为朕生了个太子,这日后圣国之君可是燕国的血脉了。”
圣洇流一言出,各人面色一变,但都不经意去瞥上首的女帝,又下移去看上官帝君。
上官帝君捂着心口,更疼了。
林徽笑道:“玉虚子之徒岂在燕宫之中?怕是圣皇闻误,当去别处探寻。”
圣洇流直直看过去,盯着林徽面无表情:“朕前几日已见到她了。”
林徽仍笑,“圣皇该是思虑过度,看差了眼。”
“化成灰都认得。”圣洇流平静,“她害朕几欲死地,却又为朕留有血脉,这样的妖精,化成灰都错不了。”
林徽面色不善地警看圣洇流。
圣洇流一派深情,兀自表演得入木三分。
苏太师和惯了泥,道:“圣皇所言是燕宫里的?若得圣皇之眼,也是幸事。”
他还以为是十数年前的光景,给个宫女封个名头就管事……
又对林徽看一眼,示意别把这头狼逼紧了。
“朕想请燕皇封之为公主,与圣联姻,其子,朕将立为储君。”圣洇流固我,不觉放肆地放狂语:
“燕皇立凤君,嫁公主,难道不是万世之美名?”
上官晞若带剑定拔剑相杀!
圣洇流这是遣难谁?这又是让燕潮选!
或立凤君为虚,或嫁圣国为实!
“毁人婚盟,拆人缘姻,你就一点不亏心,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上官晞猛地扑过去,被偃狐柳鸣夏等拦住,拉回来时狠吐了口血,白绸衣襟染浊痕。
都是被圣洇流气的,欺人太甚!
“圣皇,圣皇稍待…”苏太师真想擦擦汗,奈何太急,只和稀泥:
“现下我皇立凤君,这是万千之喜……圣皇,圣皇立后自也是万千之喜,但事有先后缓急,圣皇待我皇婚典后再议此事不急。”
上官晞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满殿臣工都顺着圣洇流,一句驳斥之言都开不了口!
“圣皇外客,观礼之后速离紫川!”他挣开柳鸣夏,捂着胸口站起来:“燕,非尔所踏之土!”
宇文拓这时开口,“圣皇既是前两日见过那姑娘,莫不就是燕皇的师妹,陶姑娘?”
“灵一哪来儿子?圣皇记错了!”不待众人言语这陶姑娘是谁,燕潮霍变颜色,极力否认。
圣洇流邪笑,“是与不是,燕皇自去问她便是。”
又道:“这男女情事,唯两人知。”
燕潮品出其中威胁,狠道:“圣皇是何居心?安以忝居紫川!”
众人心里奇怪,起先圣皇之语诸多不敬至尊,至尊无怒,反而一提什么劳什子没听过的陶姑娘就断然拒辞,这陶姑娘…是何人物?
“燕皇难道不舍公主之名,不愿给师妹,要自己留着么?”圣洇流淡笑,似乎不含讽意,“朕倒更是乐见。”
“圣朝闻放肆!”这下连苏太师都怒了。
燕潮起身,俯看诸人道:“圣皇所言之燕女并不存在,灵一乃玉虚子之徒,至今未婚配,年才二十,何来的儿子?灵一自有师门,朕亦无权为之主婚,实是圣国自扰放狂。”
“明辰大婚,朕不计前嫌,请诸国使观礼,礼毕后,朕携凤君亲送诸国使出紫川。”
圣洇流犹不死心,只一味纠缠:“依燕皇口气倒是笃定得很,似比朕这个枕边人都清楚那人身份去向,那依燕皇所言,她若非陶氏,又当是何人?”
他又追问:“若燕皇知,不妨成人之美,将之赐予圣国,何必来这样动众推拒?”
“是心虚什么?
燕潮不管。回身侧面向南边轩窗方向,只作未闻。
无视而已。
“圣皇一时情急,燕主莫怪。”宇文拓转圜言语,只道:“本王倒是乐见美满事,燕立凤君,圣封嫡后,盛事一时无两,都非坏事,不必闹得不快。”
又扯圣洇流,假情假义,“圣皇长情,燕主定顾惜两国之谊,帮你找寻,此番不允陶氏为嫁,也是怕你空欢喜,错觅了人…你可不能误会燕主一片良心。”
一片良心?
朝臣都猜不准是纯粹汉文艰涩还是元摄政借机骂人了。
只知这素来劫掠三册各为其是的两国在今日之丹辰殿中,突然同盟模样,光这假象,已叫人心生警敏,何敢再言?
何况,元摄政说的也是讲和平衡的话。
唔,但也要看圣国买不买账了。
圣洇流依旧阴沉,雷霆隐匿乌云底,汇了千重雷钧万重闪电。
君王一怒似雷霆,但雷霆聚处,最先烧灼焦灰的是自己。
欲伤其人,先败自己。
他比吐了血的上官晞能好多少?
“元摄政是个明白人。”燕潮降阶,诸臣执圭躬身而退。
上官晞在殿中见燕潮朝他走来,伸出了手。
燕潮对朝臣一扫眼,尽皆垂眸。
圣洇流目欲眦火,愤恨不已。
上官晞忙伸手牵了,两人步到圣洇流跟前。
宇文拓无力地笑笑又绷回去,稍惧地退了几步。
燕潮也不正常了,就这么互损互毁么?
彼此践踏彼此心?
太狠了。
“元摄政说的是,朕在大婚之后定帮圣皇好好查查,但若已为人妇,早许他人,还望圣皇守君子之德,不欺旁人之妻,不作登徒浪念。”
燕潮的手,交握着上官晞的手,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襄王神女终无期,梦有醒时筵有散,圣皇该明白,莫作沉迷。”
还以这厢冠冕词句打发他。
“凤君已定。”燕潮好似苦口婆心,劝一个装睡的人认清。
上官晞冷哼,不屑与之哪怕一言。但被燕潮眼色示意,也只硬了头皮道:“圣皇定有良姻相待,何苦磋磨年华。”
他巴不得圣洇流一生孤寂,孤寂至死!
“燕潮…”圣洇流狠狠吞下剩余话语,再多的狼戾都不能在这一刻出口,他要忍。
燕潮坦然看他,只是眼神平静太过,如死水无波。
是“燕潮…你会付出代价的。”
还是“燕潮…你敢?”
她都预演过了,圣洇流质问她还是揭穿她,她都想过了。经过了,她不怕!
来呀,她与他互埋棋子各使手段的还少吗?
“多谢圣皇祝福,我燕氏与上官,定能结永世之好,自首同甘,尔等皆余泽。”
她旋即笑如妆花晨露,漾漾着一整个青春太阳的泽光,那般艳,那般光辉。
是新婚在即的喜悦,而非骗朝臣眼,扳政敌一城的手段,压制胜利的表演。
上官晞也终于开了一点窍,道:“多谢圣皇祝愿。”
林徽第一个拜下,“凤君千秋,陛下长乐。”
圣洇流头脑有一星火花旋在脑后,炸开。
越来越多的火花炸开铺裂在眼前。
朝臣跪伏贺天子,异域诸使不明就里照样学贺彩…还有宇文拓略惊疑得使面目凝滞的脸。
“多谢圣皇祝愿。”
这一句话。
比六年前那句“一场风月,两片私心。”还要重。
“燕与上官,定结永世之好,白首同甘。”
好,好样的燕潮,你是真的不畏死,你是当真以为我圣洇流是死的!
“燕皇万千之喜,元国不胜欣然,燕皇与册剑帝君百年相谐,早生贵子。”
宇文拓敷衍又夸张地笑贺,分出心看圣洇流,心道不妙。
燕潮要抓他们的把柄出紫川可不是一两日的心思了。
今日多半也是激圣洇流。
可圣洇流这等狗辈,自己吃了亏肯定狂吠乱咬!
到时可就功亏一篑,可不能叫圣洇流折在这朝上。
圣洇流此时也被侍人扶住,劝道:“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
群臣恭贺毕,燕潮携上官晞同上御座,同上帝位。
册剑宗室恨不能以头抢地,痛哭流涕地告祖灵说终于得偿夙愿,江山舆图,到底是落在他们手中!
对着上官晞之眼神再不是恨铁不成刚,只有欣慰赞许。
林徽等燕臣道:“不可。”,燕潮只说:“唯此,下不为例。”
圣洇流这时说话无疑是无趣又讨人嫌的,说不定还被可怜。
燕潮幸好无意侮弄,即令退朝。
夜阑感叹,今日比之六年前那一夜动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明昭文正地宣了凤君是上官氏…主子这下就有个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会信的宸宫生父的身份了。
说不定宸宫日后还将记到册剑帝君的名下,充作上官氏的血脉。
“朕让你找的东西…如何了?”圣洇流自朝会之后就阴测测地闷在书房。
此时猛地打开门来,倒将夜阑吓了一跳。
不过,都什么时候了?还掂记六年前的玉板做甚!
被这样在心上磨刀,回来后阴沉脸色可怕,只想玉板来惩诫?
“玉板捐给陆夫子,陆夫子在燕国复国之初以玉板为胁向燕皇索过封口费以编书,但被燕皇狠狠奚落一顿,就回元国了…”
“至于玉板并不知下落,许在燕宫,又或在元,陆夫子或而变卖也未可知。”
圣洇流继续阴沉地看夜阑。
夜阑:“……”看他有什么用?有本事看燕皇去, 却还是头皮一紧,详细道:
“派了去元的人回来,说陆夫子卖的一千两百件东西里没玉板,但家中有几块玉形制大致相同,不知是否加以琢改…”
“燕宫之中,西堂掌财,车晓的手伸不进去,内库小吏的人言太轻,看不了奇珍……”
“这么说更可能在燕宫。”圣洇流声音微哑,介于情欲与嗜血之间。
夜阑:“…是,这个意思。”
“朕真想杀了她!”圣洇流一手扫尽案上物,碎声更显阔殿静沉。
那您倒是杀呀,说有什么好说的?
夜阑忍着鄙视,陪他主子劝自己,“燕皇是情非得已,您与她育有宸宫,上官晞又算得什么…”
“她是情非得已?”圣洇流讥刺,“她不过舍不下皇帝的权位,舍不下后宫君侍的虚荣!”
原来是要他骂燕皇啊,早说嘛!
“燕皇实是无耻,早先已有未婚夫婿,竟还在被俘之时勾引主子。”
“你放肆!”圣洇流厉声驳斥,“未婚夫算什么?又未成婚何来的夫!她是我的元妻,是朕的元后!上官晞算什么东西,邺诗雪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
他声音缓下来,为她辩解也为自己说明,“不过是朕与她无力把控全部时那不得不为之的妥协…可而今都好了,都好了不是么?”
慢慢静了下来,夜阑小心翼翼上前,“主子 ”
圣洇流嗤笑自己心脆,道:“喝药吧。”
又是饮鸩止渴样的饮药,为的是比死还怕的离别。
圣洇流情催折而手段刚硬,平白觉辱都绝无不还之理,而又何况上官晞之存在于他是何等刺目!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沙在目。
但他又刻意不看上官晞,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与燕潮的追缠博弈。
他与她何时有过旁人?
不过托词,不过虚掩名目。
但这回不一样了。
上官晞,竟被封凤君,竟让燕潮如此维护,伤他以维护上官晞!
他必杀了他,屠了册剑方泄心头之恨!
......
“摄政王,长公主手书。”
宇文拓指夹出细筒纸抖开,一扫眼便捏了个团丢到小瓷碟火灰里。
他不爱用香,都嫌香盒小炉过于精致女气。
“去,悄行潜伏,宸宫。”
燕潮,本王自是喜欢你的。但若与国,与利益权位相比,人谁不能放弃呢?
眨眨眼便泛了红,纸灰飞入眼,又痒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