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朝天子·雷霆
雷霆隐隐藏积云。
檐下雨滴点点,转而如泼如倾。
上官晞承诏进宫,下榻昔年常住的明衡殿。
桦白研墨,又晾起篇篇诗稿,上官晞停笔,问:“明日,当真会宣本帝之名么?”
桦白低首,顺承道:“燕皇许您,自是会的。”
上官晞点头,皱眉看纸笔。
桦白未忍住,又劝慰,“燕皇让您此时居内宫,这是明示诸国了。”
又道:“燕国内朝也是向着您的。”
“您别怕。”
诗稿拾拣起,扎上相思红豆编。
上官晞喟叹,“是啊,你说的是。”
他稍稍熨帖,添不少心安。
燕潮许了他,再不骗他了,朝臣也认可他,林徽都支持他……
唯有他才最能助燕潮,唯有他做凤君,才最助燕国,最正燕室!
他有什么好怕的?
连宸宫都要继他名下为子…他与燕潮终究会是最名正言顺的夫妻。
“陛下,这些可是要送去旑冶宫?”桦白问。
素纸墨字流泻,一派清逸俊秀。
“…不,”上官晞微微一笑,“这个…我亲自给她。”
“嗯。”桦白也笑,让他心安,重重一点头道:“燕皇定会喜欢!”
上官晞目光移开,窗外黑沉隐电,他看了看,“夏日雷雨,不知潮儿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
雷雨愈烈,娇栀愈兴奋,就像个小疯子,在雨中檐下来回欢跃,惊叫连连…
而燕潮,只是案前凝眉。
怎么叫圣元两国好好滚回去才是难处。
案前文稿是丹辰试收上的试笔,稿纸笔墨本都是燕国的素纹夹纸,纸厚而止洇墨,更显其笔力。
可圣洇流就是矫情豪奢做派,素纹夹纸作夹页,又用洒金纸做了折面。
洒金纸上写诗名,哦,还是诗集名。
名为“紫川集”。
谁给他的脸代表紫川?
扉面是锦锻面,中间是裁云纸,写了一行小字:“圣朝闻私作。”
都是私作,还冠一国之年号?
燕潮极快翻到正篇,懒得再看这些花里胡哨。
“夜落疏雨袭冷窗。”
正是一声惊雷,窗透白光,闪电行遏。
应此番雷霆过后,跳珠雨迷,鸳鸯瓦上寒。
一句未看完,燕潮唤馥姝:“去看看中庭梧桐。”
馥姝笑答:“梧桐金叶上古神物,岂畏雷电?”
燕潮叹气,“就怕这上古神物,一降雷电,便如天降之灾,若是梧桐有误,就是朕为帝有过之显。”
馥姝闻言立刻道:“那臣立刻去察。”
燕潮一笑,道:“好。”
当年对着雷霆大雨还有单纯欣赏快慰…现下只怕出什么事上万言书来指灾殃。
再被逼着下什么罪已诏。
古来帝王原不易,她成个中一人,才知帝位不仅锢她于一宫一国,更困于天下人言人心。
上有所差,下有所知。
一令一行不能由自己。
“梧桐无恙。”馥姝禀来,面上盈笑:“还有桐花开落,这是第一回见呢。”
侍人呈上一朵紫白桐花,硕大花叶静卧于青玉案。
馥姝道:“定是感陛下择凤君有期,来贺万千之喜。”
又是一记惊雷,轩窗门廊,空处皆白,闪电如裂。
燕潮观那桐花,只觉不安。
天道有常,恒行之守亘之为理。
并没有那么多的瑞显吉兆,相反,事出反常为妖。
洒金纸页合上,她提裙向梧桐处去,过道侍人皆垂首。
馥姝小跑跟在身后,裙裾金锞响,环佩腰间鸣。
动乱声响屐乱影错,雨声之中,却是渺然如未闻。
她到了梧桐处,八方栏杆短槛过处,水渠尽飘花叶。
叶化金箔花幻银。
她忙捞起一朵,如密银。
待要留存,又成了残谢梧桐。
“去,去查水渠,看这桐花飘了多久!”燕潮趴在栏杆短槛边,又捞金叶看,心焦不已。
金叶化梧桐,出水即为凡。
“陛下,这是怎么了?”馥姝低声问,“便是顺渠流到紫川诸户,也是无碍的。”
若此后无事生自是无碍。
若是此后有变故…可不就成了个谶?
依紫川神都旧蕴,自以为显兆天意……
燕潮都有一二晕昏,由馥姝拉她起来,撇了手上沾的花叶零星边角。
“明日宣凤君,天下有了定论,也只当是贺喜吉征。”馥姝又道:“册剑帝君的宫室配在平宁宫明衡殿,日后陛下多在平宁宫过夜也就好了。”
燕潮叹气,点头。
酸妹又劝:“陛下可要见一见册剑帝君?现下时辰还早,帝君歇在明衡殿,并不远。”
燕潮不愿,推辞道:“婚前不见。”
又补一句自安自心,“晞哥哥他知道礼数。”
“陛下…”馥姝幽幽一叹,担忧望她,“您可想定了,若是悔了那可就”
“定了,不悔。”燕潮截了她的话。
她淡淡看一眼馥姝,馥姝垂头。
“将白金织羽送去明衡殿,今夜裁成。”
燕潮又复帝王冷峻,语气沉着深敛。
馥姝点头称是。
已是无可改之事实了。
夜雨吹斜入禁庭,打湿棂楹,袭窗声闷难堪听。
......
雷雨只于夜半止息,天将白处,夜云退去颜色,个个从沉霭妖惑作了薄素浅淡片纱样的镶面。
给将镀金辉之前先上底绸,铺得严密如人语,匝匝挨着蔽了雷霆旧息。
天上晴云初洗,天下万物弃尘衣。
燕宫丹辰厅宫室辉煌雄伟,余下众臣朝服仪冠,玉笏拘礼,成阵成排地纠结起队伍似的团结,一齐进殿来。
是一种气势一样的期望,那期望正是对着他们君王而发。
紫城街水渠花满,鲤鱼衔的妆花换了桐花。
谁都以为是个吉兆。至少,也是个预征。
苏太师半眯眼,也不与朝臣讨论,独自交互了手端着玉笏夹怀里,对着好容易来了的偃狐瞟一眼。
偃狐皱眉又笑,对他摇头。
那桐花不是他干的,凤君之位,他也并非是要沾染不可。
于是苏太师更加老神在在起来,揣着玉笏团目养神了。
“陛下万年。”
朝衣袍袖如云浪,依次拜服若汐潮。
燕潮一身正经帝服,衮衣金冠一路微响着步上御座,冕旒垂珠遮面,唯眉眼飞红妆饰显见。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殿中便有四品服色官员出列奏来:“陛下,昨夜雷雨后,紫川城水渠飘”
“陛下。”林徽出列,平稳声音载了那人未完之句,“今日首题在于丹辰试之定。”
众目瞩来,一时间御座盛满殷切。
是揭秘式的激动,还是满心怀待许久的盼望?
众臣即刻压下桐花飘渠的预说,只顾着现世经济仕途,朝局变革,争来夺去的目光化了殷然欣然,一个个地抢求:“请陛下示下!”
多怕她反悔一样。
车晓自殿中向御座陛阶上行,于燕潮右下首站定。
众人些许言语,还是轻微,掩在错杂目光里。
“陛下有旨。”车晓从袖里拿出明黄绢帛,“凤君已定。”
“咸知各国诸邦,请西域,北元,东圣,中册剑,共听。”
诸国使入殿,满堂光辉又添荣灼。
皆换贵重衣服,人如金玉行如松。
圣洇流着帝王常服,圆领袍襟扣边是浅印的团龙纹花。
袖间流金溢彩,潋潋光华耀人。
燕潮不动,并不看谁一眼。
上官晞意气风发,唯在对圣洇流时一二愤恨难掩。
宇文拓万年不变的看热闹的样子。
似他这等悠游飘忽人世之态,又捧出凤印何必呢?
都碍人眼!
燕潮嫌多余地拧了眉,觉无谓得很。
这朝议也无谓。
明目的都该知道凤君是落谁头上,偏要装不知,偏要动师劳众地办丹辰试!
现下如了他的意,成丹辰试,定长宁名…可真就从此山河无恙,固比金汤了吗?
她不由冷笑,燕室四百年祸源不纠,当年荣光鼎盛做派倒惯会搬来炫耀。
可她不也见了么?做了么?由着了么?
连到今日,若说她一直为时局而迫,都是托词假话。
她何尝不愿与心爱之人相守,但若以江山皇鼎为代价,那她的选与择一如六年前干脆决断,江山为重。
这赫赫皇城风景凌绝处,看过的人,岂会甘居次位?
她不会舍尊位,哪怕为一个圣洇流。
便是一百个,她也不选。
这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账了。
圣洇流看燕潮一直无甚神色心中不豫,紧盯她看了一会儿,燕潮全然不顾,只自想心事一样。
也装是非故意。
其实就是躲。
躲他。
他皱起眉,便听车晓报道:“册剑上官,原衍四使之朱,为国拒圣而裂国,文章阜盛,百载家传,册剑帝君上官氏秉前德懿,容止端行,进退未忘先祖燕灵,爱忱君王如炽明星,其心昭日月,可以光天下。”
“故依古燕循礼,赐兹凤仪,以配凰君中宫,下御诸君。中教宸宫,上承凰帝,以继宗庙祖屋,告慰先祖。”
圣洇流只听见脑中弦断一样,半响都是轰鸣 。
她立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