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朝天子· 狸奴本该畏水
那一夜燕潮虽有倦色却带着决然,就那样从圣国太子帐中出来,将整个天下推翻倾覆。
原来是故意留了个后手!
宇文拓觉得自己可能失算了,这两人怕不是装作无情,诓骗天下罢了!
“你又懂了?”圣洇流“嘁”他。
“宇文先生后知后觉地恍悟,也不怀疑自己想的真假对错…当真北元第一权臣。”
“…你”宇文拓迷惑地眨了下眼。又静心细想,便是圣洇流夺不成天下,还有燕萼,燕萼得的不就等于是圣洇流的么?
那时节,圣洇流可不止是燕国的“太父”了,那是天下之主的亲父了!
“燕潮是有此身世不假,燕萼,也是她这般谋算才得来的!”圣洇流颇是咬牙切齿,她就只看上他的皮囊身份!
“但她是为各方所制,又怎会冒险失却至尊之位与朕重圆?”
圣洇流无奈到躁郁,随手抓了片飘叶掷出斩断一茎莲华,红鲤四逃阴影荷盖去,青空白昼影。
“她爱权势,不肯松一分!”
宇文拓同情地看一眼圣洇流,心里还是想燕萼留不得。
燕萼是他们再怎么也否认不得的情爱之系,是最深的柔处。
有燕萼,圣洇流总念燕潮有情,燕潮也总念其为生身之父所以不肯灭人伦。
但若没了呢?
依燕潮的性子,还不掀了这天下?
介时第一个死的就是圣洇流,燕潮都疯了,他还能好好的么?
“两位的狸奴找到了么?”林徽虽匆匆而来,衣裳仪止却整,声音若溪水流淙,很是清然。
他穿着常服,圆领袍的款式,领口一粒珍珠作扣,襟领相衔处几纹紫叶印染,亦工亦写的画竹,十分雅致风流。
这还是圣洇流初会林徽。
从前在朝阙任官,林徽不过末等京员,无缘得见太子金面。
而今于紫川,右相常抱病不朝,当真不巧。
这便是弹压车晓的宰辅?满紫川的朝臣,也就这个生了双鹰目。
“本找着了,却被右相苑中红鲤引诱,又逃了。”宇文拓端出副笑脸,他见过几次林徽,是个厉害人物…
林徽淡笑,“元摄政惯会说笑,红鲤在池何来引诱?是狸奴贪嘴,登堂入室不够,还入池捞鱼…您说,这狸奴可是生性畏水的,这不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么?”
圣洇流:“……”好会说话的人,紫川城的政客都有一条好舌头。
宇文拓听罢大笑,道:“是极是极!右相说的是,那猫奴甚肥,都是贪妄口欲,佛言之过,可都能筑七浮屠了!”
反正不是他的猫,骂的也不是他,借他人之言骂圣洇流,又不用担责,这等解气好事岂能放过?
“元摄政佛理又进益了。”林徽敛眉,对后吩咐。“可找到了?”
那侍人战战兢兢:“那…那肥猫怎么也抓不住,刚刚闯进五公子的书房把御赐的玉蟾镇纸摔碎了,又…攀上花渠,里面先皇赐的水萝…也都…”
宇文拓数落圣洇流,“圣室的御猫真是随主人得很…”
圣洇流横他一眼让他闭嘴!
对上林徽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不过是些微珍贵些的物事罢了,不值惊慌。”林徽大度得很,轻言缓语:
“若是陛下得知是圣皇御猫所毁,也不会降罪你我,只少赠一二回礼给圣皇罢了。”
圣洇流沉下气,林徽摆明了说燕潮要嫁他人,否则也不会赐回礼给他。
“林相大度。”圣洇流施施然从屋背下到苑里石径,分毫无闯居之人的理亏:“朕还是头次见林相,当真是英才人表,国之肱股。”
林徽见他步步沉稳,行止还有一种威严,不由收敛几分,道:“本相前几日抱病,未见二位实是抱憾。”
他话语又转:“不过若今日不见,明日丹辰试定凤君也能相会,介时凤君定,天下赦,燕国普庆皇之婚典,本相也可去些规矩,请两位赏脸一饮了。”
“右相这是知道凤君之位花落谁家了?”宇文拓也跳下来,几步到跟前,“是谁?”
林徽微笑不语,“明日立,明日知。”
宇文拓不放弃,腆着脸问,“是本王不成?”
林徽被逗笑,道:“两位自便,寻着狸奴便好好逛逛紫川,毕竟诸国道远,来去不易。”
“本相便失陪了。”
宇文拓还要问,被圣洇流一把抓住:“别装蠢!跟朕走!”
“你慢点!”宇文拓不太情愿地被拽到中庭。
中庭花厅里,陈馥姝见林徽来便开始宣旨。
大意复东堂职,兼主持丹辰试及凤君入宫一应杂事。
于车晓却一字不提。
林徽接旨起身,问,“车相她…”
陈馥姝道:“陛下遣她向你致歉,车相畏你,在门外马车不敢下。”
“什,么?”林徽气笑了。
还玩起这一招了。
馥姝咳了咳,低声道:“本官也知林相之意,然宫车相府门…拉拉扯扯总不好看……林相要不,出去一见?”
“不见。”林徽干脆,“相府都不入,谁给谁致歉?”
进相府关押都难,何况在门口去抓。
燕潮若是知晓了又得拖延立凤君之事,这可得不偿失。
车晓是打定主意靠燕潮脱身,他此时若抓她,那两货立刻弄点动静捅到燕潮那儿,就是不抓,他不开口让她走,她就不走,在他门口磨着赖着,连带着那两个也赖着…非逼他不追究。
他一开口说不追究,说此事已过,那燕潮对车晓就更信任了。
他也不能再发难了。
“让她进来。”他斟酌再三,车晓便是为做戏做足也得入趟相府,现下元与圣两主皆在,不妨诈一诈。
圣洇流心下唾弃车晓尽用些弃逃的败招,实不入眼!
而陈馥姝惦念燕潮在宫里有没有喝茶吃点心,就要告辞:
“林相自斟地办吧,毕竟现下车相归你调配,本官宫中有事需理,先告辞了。”
“这人瞧着眼熟,是那个陈国的奴婢?”宇文拓低声问。
圣洇流不想答他,忽又想到什么。“你都见过林徽,怎么不记得陈馥姝?”
“这有什么奇的,她是伺候燕潮的人, 本王又没见过几次燕潮,都是朝局来往,互派使臣,哪儿见过几回内官…”
圣洇流心情好了一点,看宇文拓顺眼不少。
“尚侯。”
林徽皱眉回身,中庭门口尚思都缓缓过来。
“京兆尹何事?”林徽颇冷淡,都未看着她说话。
尚思都知他怨自己,也不在意道:“今日沐休并无公事。”
林徽便不说话了。
尚思都:“表哥。”
林徽顿住,见她从袖里取出一张信笺。
“这是车相写给你的悔过书,刚刚南堂出了急事,车晓赶去了,托我给你。”
林徽没接,睨她:“南堂掌文,文野清争还划给了琼林范,文书典籍向来置宫中渊楼瀚楼,她南堂能有什么急事?”
“南堂主事被东堂主事逼难,车晓去救同僚了。”
林徽:“……”
他攥拳又松,忍得皮肉都见震颤。
尚思都漠看,并不畏惧。
紫川之中谪星皇帝定国血腥,执法甚严,令人胆寒。
林相温文而手段雷霆,亦让人头皮为之一紧。
连车晓都畏。
只她不畏。
甚至敢这样对答。
“…思都。”林徽尽量沉静,“明日立凤君,万事,待明日过后再论。”
“你莫要阻我…”他敛下心神,“这一日间,我亦不为难她。”
尚思都将出口又吞声,半响又化了个“好”字。
两相妥协。
圣洇流与宇文拓听不甚分明,但也默默有了心思,对此景更是虑深。
知道尚思都得燕潮看重,也知林徽一直弹压于尚思都,却不知…竟都是亲戚曲里,都是甘愿取舍来去的。
这紫川贵族人虽少,倒是个个为国朝。
只可惜……
圣洇流反谑似地勾了嘴角,可惜智者千虑,终有一失。
林徽便是再看得清,分得明,却还是拨扯不下车竟文。
待明日燕主定凤君,便是分晓时。
若是他,一切皆罢。
若不是……
宇文拓只眼看着圣洇流断了林相家又一个御赐藤萝的枝条。
柔枝垂挂月洞门,而今生生地如蔽柳般瘫在清辉鹅石路上,辉耀着最后还鲜妍的紫蓝叶片。
圣洇流还又冷哼一声,目中无物地径原路走了。
宇文拓无可无不可地叹口气,目光无处放,只见得那唯一片由光照拂稍显颜色还衬身份的藤萝枝子由刚才那主踩了个彻底。
彻底的败花残枝,再无意趣。
他看了一会儿,想作首诗。
想了想,又算了。
这花不配!
......
但丹试终试,又岂会如圣洇流一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