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朝天子·南堂水为旁人制
馥姝在内殿打理燕潮的衣裳,日前圣皇献礼惹恼燕潮的那件华服正挂在正央。
她总觉得圣皇没那么简单。
仅仅只为激怒么?
朝上放肆,暗地到了宫中又是百般小意却是为何呢?
再说册剑帝君将玉玺兵符都带离册剑,那册剑而今谁管?还未乱套么?
不由得想到柳恪,前几年还都默默无声做些惠民之举,近些年官至相位。满奏折的虚言妄语,浑不似自己写的……
册剑重建国朝,吴陈卫三国相并本就不易,怎么主君竟还如此不用心?
册剑奉燕国为主,却又未让燕国治理,这样人事混淆,莫不是出了问题还要往她陛下身上扣?
那玉玺兵符,还真是千万接不得。
面前华服色调雍容淡雅,又不失明丽,如六年前一样,是天衣坊的衣裳。
她觉着好看,有几处不甚平整,便上前抻展。
“…难怪。”馥姝皱眉,自己亲收了这件衣裳。
还好陛下未挑来看,但依陛下眼力,定是一目看出的。
她都恼怒,何况陛下。
这是“栀服”。
肩颈以系带珠扣连接,便是为了适应手脚缚锁…就是一件囚服。
圣皇就是何必!一面激怒,一面又想和缓?
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么?
“左相在外求见。”
馥姝度着燕潮快从丹清殿回来,道:“请左相稍待。”
“陛下,丹辰试。”车晓刚起了个头就被燕潮截去,“不必了。”
“献礼便作第二试,明日宣凤君之选,后日大婚。”
车晓一惊,“…这般匆忙,怕是”
“婚典仪仗一片物品俱全,并不匆忙。“燕潮笑笑,眉眼一厉,“明日车相便歇息,让林相来吧。”
“是。”车晓冷汗直下,这口气是已定了凤君了,倘若不是陛…而是旁人,那该是怎样的怒火…
她只顾想着明日是如何之修罗场,都不察右相代左相,林徽又在朝。
“陛下…凤君是册剑帝君么?”她忐忑问出了声。
燕潮当没听到。
“今日见双鹤振翅,甚是感怀,车相经拱辰观出宫,便可一见。”
车晓止住想追问的念头,道:“臣谢陛下相告。”
“退下吧。”
“臣告退。”
燕潮又叫住她:“涞水建坝南堂发了文书,东堂可批复了?”
五堂台属,然其中职权不一,林徽理东堂,即五堂掌事,宰中首辅。
“林相休假在家,臣代理东堂就自己批复了。”车晓实话实说,又道:“臣给林府送过问讯帖子,林相并不见臣。”
她小心看燕潮的神色。
燕潮似是认真考虑,倒还没有问罪问责的意思,只道:“那车相出宫后最好向林相讨个饶,不然明日他上了朝,可有得参你!”
不及车晓回,又殷勤劝媒一样,命馥姝:“林相病了多日,朕都未曾探望,车卿正好代朕送些东西,馥姝,将太拟宫送的药挑拣些跟着车相一起去。”
馥姝应下,对车晓伸手请她先行。
“陛下,林相厌恶微臣,臣实不敢入林府!”车晓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失态跪在殿前俯首:
“陛下,递帖请罪书都使得,臣不愿入林府…”
燕潮微讶,扶她起来,“你们俩…是有什么隐情么?”
她细理了理:“你在林府养伤的时日,林徽怎么你了?”
“林相他…”车晓说了一半,另一半吞了声,低了头去看地砖上的祥云纹理,这副样子,倒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了。
燕潮心绪几转,弄不清这两人究是何种纠缠。
是政党权斗,还是权斗之外起了惺惺之情?
可若非后者,林徽怎会寄信于鹤,将爱慕之语付于笔端先让她知晓?
还求她,只想与车晓一会释前误会。
那养伤的几日发生了什么误会?
但若言林徽是个痴情种子她是一万个不信,这多半是百分之十一二三的欣赏和兴致罢了,他只怕是利用这话来夺权。
这样想来,倒不知如何偏袒才好。
“车相何至于此,不过是探病慰怀他一二,朕让馥姝与你同去,他林相不敢造次,且安心,两相和睦方是社稷之福。”
还是偏袒于林徽了。
车晓怯怯地答应下来,让燕潮差点反悔。
但她转念一想,这副神情…似乎是训练出来的。
车晓平素从无此态,而今有那么怕林徽么?怕便怕,神情却令人生怜,怯态柔弱,像练习许久形成的反应,因为太熟练而成的自然。
也不太自然。
车晓看她一眼,别过头看地。
这是在与林徽斗法?
燕潮有些无话可说,实觉自家两位丞相过于闲散,玩这等无聊把戏!
车晓不是很情愿但也和馥姝出了殿。
燕潮想把那些异想忘了,但总也忘不掉,反而清晰得熟悉。
好像那一刻她见过…
车晓知道林徽不会放过自己,但没想到林徽不重声名也要解决了她。
陛下让她假作为林徽所慕,是为麻痹尚思都与燕皇。
但没想到林徽直接坐实了它!
这下她就是被林徽弄死在林府,燕皇也救之晚矣。
林府之中定有伏杀。
“车相怎么了?是天太热了么?”馥姝看她起了薄汗,伸手取了折扇展开扇风。
车晓强颜欢笑:“紫川地热,实也难耐。”
馥姝笑,“车相衣裳穿的太多了,自然觉热,陛下日日常服,罗衫轻衣,倒还隔几日就沐冷泉,也劝不住…说来,车相还是耐热些。”
车晓哪有心说闲话,敷衍说官场奉承:“陛下凤凰之裔,凤属火德,自是畏热些。”
“嗯…也是。”馥姝悠然,却道:“圣国人总耐热些,朝阙的贵女们春裳深服,车大人也差不多,就是她们佩玉鸣玦,车相倒是一件不挂。”
车晓:“…车某只是平姓出身,自不能与贵女相同。”
馥姝眨眨眼,“何必妄自菲薄,车相为宰燕国,不比贵女名姝风光千万?”
“…仰赖陛下福泽,给车某以栖身之所。”车晓越发谨慎,馥姝此刻即是燕潮,不敢错一丝。
或许,陈尚宫也已站在林徽一边了。
“车相…得是真心话才好。”陈馥姝深深看她一眼,燕潮可能觉察但未确定车晓那一瞬神态何来。
但她可再清楚不过。
那不就是“娇栀”的样子么?
虽未有其风姿一半,但也是以“娇栀”作模子刻出的赝品。
“臣是肺腑之言。”
馥姝点头,“车相不忘便是很好。”
她看着车晓,如一把刀在找要剔去的地方,要把这人学的那一点半点的“娇栀”都找出来剔掉!
那一星半点的“娇栀”却又彰显着放它上去的主人名字。
是“圣洇流。”
“车相,陈尚宫,林府到了。”
侍人一声引她回神。
陈馥姝道:“车相可知君臣之别?”
车晓默言,不知为何如此问。
“那车相可知成王败寇?”
车晓看着陈馥姝,有了浓浓戒备。
“成王败寇不假,但败王亦有皇族尊严,叛臣便是找对了主子,也是不忠不节之臣,是背君负民之臣,当受万古唾弃。”
馥姝说罢,轻笑,“下车吧。”
“尚宫…”侍人在车帘外传话:“林府门前有圣国使与元国使的车驾。”
车晓心下一松,又为圣洇流担起心来。
“林相的门僮…他怎么说?”
侍人一噎,无奈道:“他们说林相不见,也没放他们进去…但,但圣皇的猫跳进了宅院,圣皇就去寻猫,元摄政又去找圣皇…所以……”
所以都闯进去了。
然后还能说自己没有闯,只是在屋背上寻走失的猫,屋脊可不算闯入内宅,他会在定罪的时候有余力地跳到墙外去。
实在不行,不还带了元摄政来顶罪么?
“那便等一等。”馥姝不急。
给林相点时间应能解决。
车晓安心下来,从车里案边书匣取了折子来批,她更不急。
依这两位的性子,闹到天黑也说不定。
宫门下钥,馥姝定要赶回去的。
......
“你这猫怎么这么肥?”宇文拓拎着一只橘斑虎纹猫,面色复杂。
他近日不知怎的,道德水准极高,觉得把猫喂得这么胖,圣洇流应该很难启齿。
“你看这猫胖的!”他指指点点,想起御苑里那位白衣公子提篮里的乌云小猫多么修长苗条,矜贵高傲…
想着就说出来,“燕皇后宫里的一位贵君,养的猫比你的好看多了!”
圣洇流昨夜的头痛还来完全缓过来,从前宇文拓的话他都放过,忽就这一句。
“那个昙花妖精就那么招摇,连你都知道了?”圣洇流把目一沉,“你还能么夸耀地说出来!”
“喵——”肥猫从宇文拓手里走脱,抓他一手血痕。
宇文拓“呲”了一声,“这么肥跑得还快!”
他笑了笑“昙花妖精?那只是燕皇后宫三千分之一,说不定还有桃花妖精,水仙花妖精…你醋得过来么!”
圣洇流白他一眼:“似你这等无爱之人,与你言说也只是对牛弹琴。”
“你于燕潮,有极好,无也可,怎会知朕?”
宇文拓“嘁”一声,“你也不必在这儿说深情,咱们谁都不是好人,还是少玷污辞典。”
圣洇流盯着相府内苑一处,问,“那人你可见过?”
宇文拓摇头:“这人看样子是个道士,应是燕潮的师兄弟,她宫里不还有十岁的小师弟么?”
“道门随意见当朝右相?”圣洇流指他出来路径,分明是密谈过的。
这间后苑不符林徽志趣,鱼池荷华甚多,林徽从前就是细作卧底出身,在圣国潜伏十余年最是重视此类事情。
怕是见外人只在子侄书房,而此人竟能入内间…这可不一般。
“左不过就是焉寿山势力…那一帮道士越发猖狂,不就是占了一下天下时运么?还敢勾结朝政…”宇文拓啧啧。
“燕潮对佛道江湖人都仁慈纵容,要本王说,若不用就废,这么放着也不怕有心人…”
说罢看向圣洇流,那“有心人”指得明显。
圣洇流冷哼一声,不作理睬。
他自是想将江湖中人收为己用,但谈何容易?
江湖自有一套规矩,不比自小训练的死士好用,还容易招仇怨露痕迹,投的精力大,得的反而少,江湖人不驯,自以为是地贪婪是达不成目的。
但他也知道,燕潮不收江湖为用并不因此。
这人对他无情,也只对他无情。
对那个道士都比对他好。
她是不愿让江湖成朝廷的鹰犬,失了本真自由。
“本王对中原消息不甚灵通,近日听说,燕潮的外公是留雾派掌门,还是前尧皇子,这是实情么?”
宇文拓初闻此事还一惊,留雾山掌门倒没什么,当日燕潮起兵摆明才是借了武林的力,可前尧皇子……
难怪有燕潮的出生。
这分明是要谋夺天下,从她外祖时起掌江湖又知政治而后她父旻宁皇帝处得了天神凤裔之血,其母焉寿宫宫主,又得了天下预言先机,这样结合而出的孩子,能不是复国之主么?
宇文拓舔了舔唇,一种后知后觉漫上心头,将他淹了个彻底。
那燕萼……
又是圣洇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