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零:朝天子·放鹤
“圣皇不过区区东夷之主,竟敢如此待燕主!”景昭怒不可遏。
林徽按下他,“圣皇是报复而来,此举轻浮难堪,是他自己无颜!”
景昭仍不开解。
林徽给他添茶,又给自己续上。
“这是在上官帝君那儿见了气……你没见宸宫不能见圣皇么?”林徽意有所指,“连宸宫亦知,不能与圣皇勾缠。”
“他怒或辱,那都不打紧,只怕他动国本,打主意到咱们宸宫身上。”
林徽句句入理,都扣一句,“他怎会放过旁人的骨血…”
又叹一句,“当日在中堂,是多亏道长,不然我燕国…”
景昭一哂,嗫嚅:“小殿下安康便好。”
本是奔着去刺圣家私子…没想到却救了燕家骨血。
圣洇流再无人性却未有子嗣在圣,若燕萼是他的儿子,岂会下这般毒手?
若是圣洇流得知燕萼为上官晞之子,却是说得通。
“金叶宴相逼,丹辰试献衣,圣家小子就没安什么善心,他就是来搅浑水的。”
林徽拨茶匙,红炉煮水,正弥散轩前荷风。
“右相,还不入朝么?”景昭道出疑惑,“金叶宴,丹辰试,您是在网谁?”
林徽淡笑,茶盏搁在案里,携景昭的手道:“走,带你看看本相网的是什么。”
荷风曲池,是棠棣的院子。
林徽唤棠棣,“把那网中之物给道长看看。”
“是。”棠棣便向池边抱了一缸鱼来。
“三年前祭水,宸宫放鲤祈丰年,本相携百官同放,没想到还在水渠里找回这几条…正是这几日闲,若是平日定看不见。”
林徽打的一手好太极。
他不想说,你就怎么也都问不出来。
他是不信他的。
鹤唳有清音,是轻毓在唤鹤归殿。
“宸宫为鹤驾,鹤唳清音唤归来,道长,道家亦有化鹤归仙去。”林徽伸手拨弄缸中鲤。
“本相闲作钓鱼翁,还不想沦落捕野鹤。”
“毕竟鹤吃鱼鲤,本相微薄。”
他不以为忤,心知肚明林徽要他滚。
只道:“贺礼还来赠出,为兄者总能不见师妹大婚?”
林徽闻言畅笑,拍他肩,“快了,也该这几日了。”
“这场婚典六年前就备上了,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是东夷千里迢迢送来的,不知圣洇流自搬石头砸脚作何想?
林徽讥诮,棠棣将鱼倒进荷池。
有飞鹤掠经,已衔了一条鱼去。
棠棣重重叹气,犹是比不得外客!
但天外客,也不止它一个。
......
“你跟着我是喜欢我么?”陶灵一昂头看贺兰算。
贺兰算:“…这”
说是喜欢,却也只几面之缘,是否太显虚假?
陶灵一不耐烦,“不喜欢又巴巴跟来,你是什么毛病?!”
贺兰算忙道:“我…我喜欢!”
“那你去和师姐说,让她放了我!”陶灵一命令他,“让师姐封我做公主…否则少来说什么喜欢!”
“…放你是迟早的事。”贺兰算认真解释,“你师姐定有自己的思虑。”
“可是公主这事实不该强求,”贺兰算看灵一抱臂不屑,急道:“真的,宗族礼法不容血脉淆混…我家只是个江湖家族,那都不让小师妹学机关术,何况燕家是古燕之国。”
陶灵一不想听这些废话,“那你能给我什么?我要你何用?”
“你…”贺兰算唇齿相碰,说不出话。
“你不是皇帝,我嫁你做不得皇后,便想让你为我求个公主,竟还帮着师姐拒我!那我要你何用?”
陶灵一恨铁不成刚一样。
圣皇与她多日无消息,说不定就找到那个真的细作了,她被关着也挽救不得。
贺兰算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英俊清秀,又是师姐的师兄…还以为师姐会给他几分薄面,原来也没有…
那还来纠缠做什么?”
她是什么人都能来喜欢的么?
“你不要再见我了。”灵一郁闷地回屋里去。
贺兰算愣在原地,“你便是非要做公主皇后才满意?”
“师姐都是皇帝,我不过想做个公主,有什么不可以?”灵一生气了,“从小都是师姐得的比我多,但也不能多那么多!她本就该照顾我。”
“除了她,便该是我,她欠我一个公主的身份。 ”
让她向燕潮低头屈膝,可以。
但向什么车晓,尚思都,不行!
“可你…你在玉虚山待了十五年,你怎么这般执迷权位。”贺兰算脑子乱得很,搜罗完整的话语。
灵一甩袖:“不要说了!十五年,他们把我关在山上十五年,我少了十五年的人间来活!你知道么?我一下山,我才知道,我那十五年过的是什么尼庵寡孀过的无趣日子!”
她收些语调,道:“我不会再回山上,也不会再做江湖人,我就要在宫里活。你明白么?”
“算了,你也不必明白。”灵一“砰”地关上门,震飞一树雀鸟。
守卫同情地看着贺兰算,又心里嘀咕,怎么有这么理所当然的人,把索取当作本当如此…
又怎会还有喜欢她的人?
这贺兰公子还真是可惜了。
“难道非做皇子凤孙才行?非做皇室不可?”贺兰算失魂落魄,问起了门口的看热闹的人。
“你们找夫婿,也非皇子王公不可么?”
守卫本就看热闹,现下更揶揄:“若是出身皇族王族自然如此,可我等只是平姓出身,自不如某人妄想。”
又一人道:“贺兰公子也学一学陶姑娘,陛下兴许封爵于你,你便可又来求了呀,女人心总是软的,磨一磨,侯爵子爵地兴许也应了呢?”
贺兰算摆手,“我无意朝廷爵禄,自在游历惯了。”
他叹气,“陶姑娘所求与我所求不相一致,拒我也是应当,是我孟浪了。”
“贺兰公子走好。”
守卫送他离开,交接班的时候又有的些话来闲淡,陶姑娘真是有趣得紧。
陶灵一贴着门听着外面动静,把其中揶揄嘲讽尽入心中。
“妄想?”陶灵一咬紧了下唇,“我偏要做到!”
圣皇将她认成六年前的细作,待他回圣之前一定会提,她会做皇后的。
若是圣皇已经找到那个真主,那也会向师姐讨人,她也可以杀了那人代她嫁去圣国……
师姐杀了那么多人,为她杀个人也不算什么。
那细作敢与圣皇有纠葛,本也是叛臣,就是当死的命。
“师父,那个哥哥好生俊俏,我想嫁给他。”
“他欺负你,你还想嫁他?”
“他生得好看,他也只欺负我呀,他也喜欢我。”
师父只是笑个不停。
说那不可能。
她还只几岁,从未见过旁人,更别提那样好看的小哥哥。
于是哭了好久,哭着不见人,连师父也不见。
“这是你师姐。”
小哥哥成了师姐…她更伤心了,
师姐好生生地从小穿什么男装!
“别哭了,灵一,别哭了。”师父也没想到她这样反应大,叹,“她若真是个小公子,师父就把你嫁给她,可她不是啊,灵一,莫哭了…”
师父怎么会懂她!
小哥哥就是再欺负她,待她嫁了他,他的钱财,他的漂亮衣裳,他的奴仆,还有他让师父都以礼相待,神色一紧的地位,她都会有了。
可师姐…师姐又不会给她!
师姐的她所想要的东西只能求,只能要,就算得到了,那也是师姐赠的不要的…这和小哥哥的怎么能比!
她是哭她失去了漂亮衣裳,失去了成群仆婢…还失去了一个好看的夫君,还,还多了一个比她漂亮许多的师姐!
那是她十五年在玉虚山上最痛苦的一天!
陶灵一想起旧事,仍旧委屈,但安慰自己,虽然圣皇不如师姐,但财富权位却可相比,形容仪态也可一拼 也算是能如愿。
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都不甚满意圣皇,怎会看上贺兰算?
真是什么无眼色的人都往她这儿撞!
她迟早会出去的,她只会输给师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
“‘清露斋’这三字是你题的,贺兰算见了称赞得紧,以为灵一写的。”
燕潮轻摇头:“灵一哪会写字,她前年年节见了有人献字,也才留神看旁人笔力,这才开始学,却不用心,丢笔摔砚地,再不写了。”
尚思都垂眸:“陛下还记得…臣都快忘了。”
“只是每日清露斋守卫总来报备,陶姑娘就没消停过。”
燕潮停下,道:“灵一偏执,从前她在玉虚山,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而后我去了,也只有三个人。她自小以为,她拥有的比我少一些是应当的,但不该有旁人。”
尚思都言:“她活在玉虚山如何想臣无话可说,但现在,她在紫川。”
“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要陛下妥协。”
燕潮让椿把尚尹抱出来,尚尹还认生起来,只往燕潮怀里钻。
尚思都哄尚尹,“才几日就不认识娘了?”
“朕明白,朕即国家,不会以国作私利许人。”燕潮接过馥姝递的玉铃晃出声响引尚尹看,“尹儿快抱抱娘亲,娘亲这几日可想尹儿了。”
“卫简已经回侯府了。”尚尹被燕潮直抱到尚思都怀里,怯怯地看了一会儿,也就适应了。
燕潮叙着事:“宸宫今早签的中堂令,只派了两个暗卫盯着。”
“陶陶驻无事,案件发时已被举,无人伤亡也无财货损失,故而关这一阵儿也够了。”
尚思都抱着尚严行礼,“臣定当管束好他!”
“起来吧。”燕潮捏捏尚尹的脸,“你本该住在宫中的…罢了,好好长大吧。”
尚思都道:“…陛下不必为臣可惜,而今已很好。”
燕潮点头。
是,很好。
容貌毁,性情摧,遇不淑,还有个为国压她的表兄林徽。
很好。
尚尹而今的生活就是尚思都的幼时,也是千宠百娇地惯养大的,可尚思都现在这样了。
当年她不过是个汉王府无忧不知愁的小妹妹。
当年…覆国朝一朝,多少王孙贵女就同国一起倾覆掉?
大厦将倾际,不都是紫川贵族在撑着?
“鹤…”燕潮顺着尚尹指着地方看,“这周边的鹤,本是放鹤亭的。”
......
轻毓轻抚丹鹤冠色,殷红颜色在幼童指下更显嫣然,鹤形修长,孩童在侧也不显怯。道袍玉冠,发带烟灰如雾,招摇在风里。
“师姐。”轻毓行个问礼,丹鹤冠上少了抚摸,振翅长鸣。
燕潮回礼,尚尹被丹鹤吸引,乐不可支地笑。
“轻毓道心坚固,对紫川燕宫一物也不动情。”燕潮笑着摸摸轻毓的头:“你这般以后怎么成得了亲?”
尚思都见轻毓不辩不言,却是云淡风轻,只当未闻,知是玩笑。
不禁感慨虽都是出家修行人,但灵一与轻毓志向所在,何止南辕北辙?
轻毓的师父一去半年,到现在都无音信。
“师姐近日坐禅么?”轻毓安抚丹鹤,让它自己翱翔。
燕朝苦笑,从前学千万,而今也用不到一二,统都搁置下来,着实浪费。
“这么小古道的样子,师弟往后真要做一代道宗么?”燕潮不知为何,多言起来,也许看轻毓甚小,不知人间之美,而后后悔吧。
“人世间烟火万千,与入道登仙相比,有不同之趣。”燕潮想到灵一,也许她本不该出生在山上,更不该困居玉虚山十五年与世相隔。
师父只说不该让她下山,而燕潮以为,不该让灵一不知时却为她做了决定,而这他人的抉择,就是十五年…
“师姐知道伽禅湖么?”轻毓不答反问。
“是燕国北地的大泽,与三蒙极近。”燕潮顿了顿,“距天山只百里。”
轻毓道:“伽禅湖乃伽水禅水之汇,然伽水是以释伽禅师而名。”
“禅师向北讲法传理,为蒙地公主所爱,公王迫其还俗嫁娶,禅师不从。公主便以佛法相逼,禅师三次入湖心,以殉道卫道,公主再三逼迫,禅师自沉伽水。”
“而后公主终身未嫁,替禅师传法布施,伽水与蒙地禅水相汇,成伽禅湖。”
轻毓讲完,问:“禅师为道而殉是否愚蠢?公主千娇百媚,还有千万权势尊荣,做个行脚僧还是做驸马是明白人都能选得出的么?”
燕潮:“……”反被小孩子教育了一顿。
“轻毓以为呢?”她怨自己多嘴。
“禅师是为布道,所以害了公主,他的死,是在惩罚公主,也是要挟公主,所以赢了三蒙的佛寺千万。”
轻毓一语惊人,尚思都看着他,微蹙了眉。
“而禅师也是真心爱慕公主,否则怎会三问三答地任之愚弄,最后才沉水而亡,他是借自己之死,伤公主之心,以至终身未婚传他之法。”
轻毓平淡语气,“这不是渡人,公主亦是众生,如何害她不渡她?”
“那小道长以为,何样才算渡世?”尚思都认真问。
燕潮微异,只听着。
“渡心即渡世。”轻毓缓缓说着,声音如幽谷飘落的一片树叶,稳而轻柔:“所谓杀身成仁,杀亲证道不过是自私伪言。”
他又对燕潮道:“若有一日我当入红尘,自入人间,舍这一身道衣,但若无,便心安此间,无所谓道宗谬言。”
四师父说三师父收徒眼光好,就是看到了轻毓,悟性着实比旁的高。
小小年纪,知道说佛家坏处道门好处了。
是焉寿宫找他讲过道法么?
燕潮把这想法摇出去,赞同道:“伽禅湖之事确是悲凄,本能诉前情说根底,却非要一个死才了结,不然,也是一对怨偶。”
说罢就都有些伤感。
而伤感完她又奇怪,轻毓才几岁了?
对男女之情与天道大义一样等而看之…他怕是没机会还俗了。
“景昭师兄可在?”燕潮想到留雾山那边还需交代。
轻毓指丹鹤飞尽处,“在右相府。”
看来外公对她很不满意…都找上林徽了。
“小师弟,改日再来看你。”
她哪知道,伽禅湖即是谶,不久后也如那局,非要一个死,才能了结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