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朝天子·将离姬(二)
应是新曲,词作甚新,从未听闻。
“绾绾梳却罢钗环,洗落丹脂华靥。”
“清酒映华灯,军帐暗伏生…”
“将离覆尽承尘。”
“将离覆尽,承尘?”燕潮心忽一悸,钝痛。
用得着这么戳她痛处么?
这绝对是十一师父干的,这就不是人干的事!
“还寝欢寝时,满床明月滋。”
“孤枕梦日边,哪寒能比此?”
“遥夜竟夕怨沧海…”
“佳期如幻,沉醉我当醒时…”
歌声追缠呐,像冷血看客,像无情伶人,只这样演绎他们的情,挖她的心!
他日俱是樽前客,华灯照清酒,是他看不明!
燕潮背声而走,却越走听得越清,台阶之外,林木台榭掩映玉台上,歌姬舞伎红袖招,缀带飘曳。
宫灯盏盏环绕玉台,衣衫单薄纱笼轻。
青春笑貌演离曲,果能引人旧时心绪。
她忍声抬步就走,要逃。
宫灯摇曳在眼前,从星星点点伏在脚底,变成眼下手边。
圣洇流扶住她,对上一双终于柔软浸湿的眼眉。
燕潮看着他扶住她手腕的手,直到他离开她几步,让开路。
隔了几尺,相对无言,俱不言语。
圣洇流放下灯,率先走了。
他们都听见这歌声,也都听懂这词句。
他在那一方执灯看她良久,她都未抬头一望。
也许他们从来都是如此,听同一曲词,一种哀伤,却都不能相对望。
灯,放在地上,小心着地微斜放着,风吹不熄,也不会吹滚自灭。
他走的不甘心,走的更无情。
燕潮深吸口气,看夜幕挂星子,朗疏明阔,明朝当是豪气!
她抬起灯,不知何时玉台人散,星星点点光芒被乐女拾起,消逝在林木殿阁幽影。
只有星子清辉,和夜风蝉鸣。
她拾灯回身,要先辨个方向。
却见圣洇流白衣满辉,就在玉阶等她。
......
车晓奏折之外有一本诗集,其中收录江南地文人诗稿。
所谓江南,即陈国,卫国与圣国云州以南。
她翻开来,中页的部分是一首短诗,名未录,唯有诗。
“将离姬:”
“还寝欢衾落明月,夕起遥遥怨沧夜。”
“情语碎溺将离姬,樽前欺我爱迷离。”
“华灯映渌酒温存,梦央归处一场骗。”
还有一行小字,“原是我痴。”
车晓:“……”
陛下竟也能写这样小意缠怨的句子…
“樽前欺我爱迷离,情语碎溺将离姬。”她念这些句子,忽悟到犯忌,忙关了书本,将公文奏折置笔前。
......
“思归难回,恨归难醉。”
剑凛听着这歌声也颇感伤,但又疑惑,何为感伤?
他觉得难过。
比看燕潮在御苑转了一个昼间都难过。
他本该没有这种复杂的情感…怎么在燕宫待久了,就时不时地疼一疼……
陈尚宫传旨,他便从宸宫到了后廷。
但只需保护燕潮不是么?
他觉得燕潮现在挺好的,不需要他拔剑挡到她面前。
那个男人提灯与她隔开对着时,恍忽风更冷了。
燕潮又害了一个良家男子啊。
这两人也奇怪,分明万般情意,却一言不发,一句不出。
只引灯走了一路,燕潮到了旑冶宫,连灯也不还给人家,自顾自就够了,就回寝宫浴宫洗漱安睡赴黑甜。
那个被负了心又被吹了夜风的可怜男子灯都没有地摸黑回去了。
这是哪个倒霉的后宫待君?
他去问,屏风里燕潮语滞,半晌只道:“他不是待君。”
再问,就什么也问不出了。
但他隐隐感觉到,燕潮对那个人是忌讳又心碎的。
那个人对燕潮,所是一团温柔,混沌又诚实,全是衰婉怨缠。
但怨不是恨,剑凛还没发觉这两者的区别与转变。
怨会是恨变淡,恨会是怨变深。
怨恨两字是深沉的,不该如词曲那样轻易。
圣洇流与燕潮间恨深爱极,而今六年一过,成了长怨。
如前日的甜甘清蜜都在那个夏日的末尾发酵,又封存经年,变质了,却还未全坏。
它微涩些恶的气息里仍能寻到旧日相同,这就是可怖与可怜的地方。
两个人的过往,两颗心的追缠就能软化现在,软化实在的现世,提不稳刀剑戟枪。
这是两个人的旧梦之墟,是各自的自怜。
她不会和剑凛解释,不会懂也是一种懂,何必选疼的那一种?
此夜一过,那个自然挽灯在手为她引路的男子,再次上金殿,会丹辰,又是那样的讥诮贵极,又是那样深不可测,难以琢磨。
披一路夜露,两人衣上雾重。
第二日,一个皇位御案,穿的是衮衣仪服。
一个玉带金钩,端的也帝王风流。
谁记这一夜无声伴?
他们都该忘了。
......
圣洇流看燕潮提起灯照路,灯盏映得她面容柔俏,和宁间又有细细憔悴。
燕潮转过身来,正撞进他眼眸。
那一刻他只默立,看着笃定地沉定地立那里,但内里怕极了她走。
她走了过来。
他就接过了灯。
正如本该如此,一对平易夫妻。
行夜路,他掌灯,她看灯下自己的影子,在摇晃着不时被彼此踩住。
没有牵手,也没有相拥,或者无需牵手,无需相拥。
一路绕了三个台阁两个宫殿,灯都快吹熄了,但路好短。
一下就到了旑冶宫。
他不舍,可欲纠缠难勾缠,欲开口难打探…
“陛下!”馥姝急急迎来,就如那夜谪星台。
而后又默然,缄言垂首跟着燕潮进去。
他忽想起更深露重,欲向前,阖门却开,馥姝出来,见他还在便有些惊诧。
他道“夜将深,太冷,她有寒症。”
馥姝:“…陛下寒疾,已愈多年。”
他无言,缓缓淡出一笑,“…安好便好。”
他更想说,“寒症虽愈,然亦不可懈怠。”
他更想进去,瞧她是否听话,是否顾惜自己…但他不能。
“圣皇放心。”馥姝对他一礼,送他走之意。
“你进去侍候姑娘吧。”他顺口而出,又怅然,作未闻此错,当未言过,便披一身夜露回,踏星归。
馥姝轻叹,转进殿中。
燕潮却不在浴宫,她问侍人,循路而去,燕潮在后庭院沐冷泉。
“姑娘!你怎么能…”她失言,后怕地明白了什么,“陛下…”
燕潮散发浸在冷泉,月光悠长流泻水里,由水漫到肌肤上。
“你是从祁山跟着我的,”燕潮凝望明月,“但你也在紫川陪了我六年。”
“陛下…”馥姝心头明澈,“圣皇机心甚重,您拿主意便是,是逐是杀,都依您的意思。”
她垂头遮去眸间忧虑,“馥姝只心忧…您自己心郁不快。”
燕潮似倦极了,摆摆手让她退去。
馥姝退时不愿,仍道:“冷泉伤身,您快些出来。”
她倒是一直信着她。
但经年日久,燕谪星越发不信人。
圣洇流是诛心还是失言都不重要,重要是她如何想。
若是前者,她就是孤家寡人的帝王。
若是后者,她就是人之常情却而动容的凡俗女子。
她连馥姝,都疑了。
虽只一瞬。
这权位自己也曾不屑,而今不但万分眷恋,更被改变许多。
…她有寒症。
她听见了。
“…安好,便好。”
她也听见了,甚至听见那欲言未言,听见那憾然钝痛。
“圣皇放心。”
她听到馥姝行礼,像金荠园送圣国太子,再回去照看犹睡着的自己。
他走了。
“圣洇流…”她轻念,花瓣被夜风扫落在池水里,粘在眼眉肩背。
那一刻真的好想好想和他在一起,也许所有也都无所谓。
也许再多一瞬,就一瞬,她就能抛了这大厦。
但是没有,理智死死地卡在喉头,她发不出声来留。
泉水甚冷,等冷到了心口,她又能去伤害他了。
喜欢一个人能有多喜欢?
看见,就想落泪,就不想再见。
宁愿孤独寂寞也不想面对那份不堪,那份喜欢的真,喜欢的深。
怀抱太过美好,所以太害怕它会颠覆掉。
他又太真太挚的目光铭刻的竟只是思恋,如何不教人沉溺又猜疑?
世事让他们纠缠,世局让他们分散。
这世道让他们成伤成恨,成不了全,又,放不下,舍不开。
就是这样的喜欢。在纷繁世局,望他走,又望他留。
望他生…
又望他死。
燕潮狠下心,又放任心。
心狠是女人,无情是男人。
她只是先下手为强,她不过先他一步,而已。
......
燕潮清楚,圣洇流也明白。
燕潮从不认情,但也从不说不爱。
她最大的残忍,是,还要他爱她。
若他不爱…她便一点贪恋也无了。
圣洇流饮尽樽中酒,薄唇沾染艳色。
这酒六年不敢喝,而今终于重启封。
是将离姬。
“主子,都布置好了。”夜阑退了一退,主子喝酒,怕是又被谁刺激了。
“…上官晞知道么?”圣洇流偏头笑问。
笑得颇邪气,像孩子使坏,对天嘲挤。
夜阑哆嗦:“…不知,他哪能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能,他凭什么立在燕潮身侧!”圣洇流许是酒劲上来,神色骇人得紧。
他殇然。“那个废物就那样坐了六年的册剑龙椅…那都是燕潮给的,他还丢了……”
“呵…”圣洇流想到册剑大长公主上官皎贪婪又故作大义的可笑姿态,乐了。
“什么都不懂,也活到了现在,那就让他,一直这么活着吧。”
“活到亡国失地也不知,活到问旁人,这是怎么回事!”
夜阑忍不住多两句嘴,“您和上官那小子有何见气的?燕皇就没把他当个男人看过,只当是亲人护着…这醋吃的…”
“再说一开始上官晞本就与燕皇定了婚…约。”
夜阑不说话了,圣洇流拔剑出来走到他面前。
“朕杀了他如何?”
“那燕皇会杀您。” 夜阑心想该请随行太医了,这酒真沾不得。
“杀朕?杀啊!她早想杀朕了!要是杀不了就给她的晞哥哥收尸!”圣洇流忽就辩不清人影。
“你,当真为他杀朕?”
“燕潮,你怎能如此待朕…”
剑落在地上,夜阑紧张兮兮地瞧着。
圣洇流快要坠下一滴泪,又极凶残地掐住夜阑脖子:“那就一起死吧!不许带上他,咱们生死一处,不许叫旁人跟来!”
“你……”
夜阑甩开圣洇流,把晕过去的醉鬼病鬼抬到榻上。
多久没发病了?
有半年了,怎么这就勾出疯症了?
怪医过来探脉,“从前药带了吗?”
“带着。”
“照从前剂量吃,让他多弹琴疏导,或者杀杀人,反正发泄出来就行。”
夜阑:“……”呃,忍了这怪医。
“这是如何又勾成疯症了?”他问。
那怪医怪笑,“得意忘形,物极必反了呗。”
又转身收药盒:“恭贺你家主子马上就能得偿所愿了。介时,可得给我放赏钱!”
“那他何时能醒?”夜阑追问。
“他事未成能睡安心么?左不过三两个时候就醒了。”
这些年确是这个道理。
夜阑命人送“太医”走,心里世祈愿主子得偿所愿,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多睡点觉也值啊。
在朝阙喊打喊杀,又铸密银链,又筑囚宫。
呵,那也算囚宫?大一点儿的旑冶宫而已。
来紫川前有恨,到紫川后有恨。
一见面,什么都忘了。
他的初心只是追回那个小姑娘,余下都是嘴硬。
不过这可不是小姑娘,
要得她,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呀。
“大人。”有人来禀,对夜阑附耳。
夜闻看着帷帐里的圣洇流,不知是天在助他,还是天欲使之亡,先使之狂。
卫简,投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