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朝天子·将离姬
“主上,何故闷闷不乐?”
桦白以为主上今日得燕皇之认必定欣喜,何况燕皇还因圣皇献礼事发怒,这情势一片大好,宸宫又尊重敬服,朝臣也不消多说…
可,怎么主上甫一回来的那丁点喜色,现下都全消去了?
上官晞不可抑地任挫败吞噬自己。
献礼是宇文拓引出,却是他和圣洇流一下在风口浪尖。
“我元国的凤印若接,本王便令人快马回国取玉玺。”
“元国何时如此不干脆?还带欠款追付的么!”
潮儿驳斥元国,本要平息这事
而他冲动被激,一下拿出本国的玉玺。
潮儿惊然,但绝非受宠若惊,她似在强作欢颜,“晞哥哥…”
“册剑帝君好魄力!那兵符也能拿得出吧?”
宇文拓还吹了声口哨。
圣洇流不说话,隐约一声笑。
“若是为潮儿,兵符又算什么?”他一逞心志,将玉玺兵符奉到她眼前。
满殿清寂,声息不闻。
不是啸嘘感叹前的震憾,倒像是难以开口的禁忌。
又是宇文拓,在他细思量之前点道:“圣皇可备了礼?”
上官晞听得见众人松口气的声音,如蒙大赦。
而后圣洇流献的华服金缕履被批为狂,引得潮儿罢朝。
朝殿中人骂声一片,是因燕国为人轻视。
二十国先是不解而后才又同仇敌忾,以为圣国之怠慢。
但他献礼之后的一殿声默,与圣洇流献礼后的一片骂声相比,似乎前者更是严重。
兴许,便是因他之礼不妥,潮儿才默许圣国献礼,以转诸臣注意。
但圣洇流竟献华衣美服金缕鞋…这不是在威胁潮儿么?在提醒她金荠园时被俘囚的时日。
金荠园…宫中的陈尚宫就是金荠园时潮儿的贴身侍婢……
她是不是圣洇流安排的人?
还是,圣洇流已经买通了她?
“桦白,你近日进宫与柒染言谈,可知她于陈尚宫是何态度?”
桦白想了想,回道:“柒染言陈尚宫妥帖周致,燕皇甚爱她侍候。”
又道:“虽是六年前才跟燕皇,但燕皇待之不逊于柒染等自小长大的侍童。”
上官晞命她下去,他每每看见陈尚宫就能想到那三月,那三月燕潮委身敌怀,在圣洇流身边欢笑。
圣洇流偷了她三个月,从他那里。
还不够!
圣洇流在殿上的隐笑,他在讥讽什么?
这些朝臣为何无言?也被圣洇流买通了?还是本就是圣国的细作!
为什么宇文拓是那个反应,为何潮儿也一言不发?
为什么在他细思之时又打断,冒出一个圣洇流?
冒出华衣金缕,冒出金荠园,冒出他空了的被圣洇流窃去的燕潮的时光。
而一个罢朝怒极拂衣去,一个闲谈任性随意留。
他们好似都是局外人……
上官晞思虑千万,仍不可解,无一人点醒他,无一人告知他。
哪怕燕潮,也只是避了,而后自逃而已。
玉玺兵符在案,他看之又看,没有哪一次将之如此认真地细观。
权位,富贵,荣光于他不过字词的不同,他本身并无感觉,所以对玉玺,兵符,也只知是掌政调兵所用,至于细处,就浑不知了。
他不知道玉玺留镇京城,除国破亡徙是不会带着奔忙的;而国定时,玉玺流落各方是不祥。
他也不知道,兵符君臣各一,他手上的那枚群臣看不见是合楔的上印还是下印,但群臣却都知道,就在四天前,册剑调兵于寂灭谷南,与元军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仗。
他手里这枚不论真假,都只是摆设了。
......
圣洇流出殿的时候看见贺兰算,对夜阑道:“他怎么入了燕宫?”
夜阑道:“货兰公子是贺兰谷少主,这段时日燕室不少师门入宫,贺兰公子应是其中一人。”
贺兰谷谷主是当世鬼才,通机关,铸剑,傀儡三大术,偏坐独子不成器,铸剑铸不好,打链子倒还行……
圣洇流乐了,又想起旧日光阴。
金荠园里,栀儿在雪舞楼拿剪子裁布做的兔子,他明明见到兔子跑到案下,栀儿还哄他是真兔子,是云生处的一对雪球儿……
现在想来,旧忆如珍珠,而今都穿束起来,一点一滴地收束在心里,有了前因后果,也有了从前将来。
那就是傀儒术了。
贺兰算若是未学成,但也该有此法…若能为朝廷所用,成为他所用……
不可,燕潮尚在燕国,贺兰算还动不得,也不能让他起防备之心。
“主子,那陶姑娘之事…”夜阑猜不准圣洇流心意了。
“先不杀。”圣洇流皱眉,还是要作最坏的打算,介时,陶灵一就是人质。
他又怨起燕潮,一个无亲无恩的所谓师妹都能挟持住她,却不能为他而心软动摇。
她就会窝里横,只会负他,不会负人。
......
“小师妹?”贺兰算迈了一小步跑过门槛,又小声地又问一遍:“小师妹不在?”
“不在那为兄就先走了。”贺兰算飞快收回腿就向外跑。
燕潮一把揪住他耳朵。“还敢跑?进来!”
“别!别,别揪了,小师妹就在这儿说吧…”贺兰算扒住门框不松手,生怕进去了燕潮就打他…
“你在外面我照样揍你,进去!”她还要点颜面呢!
贺兰算揉揉耳朵,这几年他也没犯什么事吧…不对,好像有一件事……
“六年前的密银链,你得了一千两黄金的赏,那赏你的圣国太子,后来可寻过你?”
圣洇流今日在殿上,伸手展华服,腕上银光璨目,实在可疑。
贺兰算低头,结巴道:“没,没有吧?”
“贺兰算!”燕潮猛地一吼,贺兰算吓得掉地上。
“我说…我说师妹别打,我…”贺兰算用扇子遮脸,扇子不住地抖。
燕潮忍住气,“快说!”
“就…就是在大约两年前我,我游历到前陈景山边歇脚的时候,被盯上了,就,就从前的圣国太子又让我给他打链子…”
燕潮听到关键,睨道:“他哪来的第二块密银?”
“不是第二块…他让我把从前的…拆开了。”贺兰算找回些理智,据实复述当时。
“他又给我一张图纸,让我换了种花纹,从前是蝶纹,现下换得简了…”
“就是…还加了不少宝石,”贺兰算也觉这人奇怪,不由疑问出声“这是给谁戴的?这么奢侈。”
话未完就被燕潮踹了一脚,冷冷声中压沉怒,“你只顾答,问什么问!”
贺兰算:“……”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六年前他不小心得意了一下千两黄金,六年间都要胆战心惊。
“密银链非龙凤之血不能熔,他给了你什么作引?”
圣国虽有致金,那是圣国至宝,就那么一块,要是这么磋磨削一块砍一块地…致金怕得在朝闻手里败光。
“圣国有致金,以致金为引,也不多,我用了小指那么大一块,分几次用的。”
致金总共也就只有手掌大那么一块…
真能败!
“那,那图纸呢?你快依着再制把钢钥出来!”
燕潮心落到底,圣洇流有密银链在手,万一被他抓住…就和六年前一模一样了!
贺兰算仔细回想,面色一白,“这个…当时我就只打了锁…那个钥匙该是别人打的。”
“而且,图纸是那太子自己画的,我,我…没有。”
贺兰算挡着脸,“你,你打轻点儿!”
燕潮恨不能抽了剑去馆驿杀圣洇流!先下手为强,一了百了!
“小师妹,小师妹你没事吧?”贺兰算吓了一跳,赶忙搀住燕潮,“你…你是又有了?”
上次也是他说了密银链的事就诊出有孕。
回应他的是狠狠一拍,“扶我起来!”燕潮恶狠狠地,却染了哭音。
才刚在朝上威胁她,竟是真的带了密银链来。
这,这千万不能和他单独在一处。
“小师妹…”贺兰算见燕潮出殿,追上去问正事:“那位陶姑娘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关在后宫?”
燕潮才想到这茬。
“那姑娘的字,写的柔婀姿妙,不想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倒有些像小时候的你。”
燕潮走到旑冶宫副殿的剑室,贺兰算跟着她喋喋不休。
“我看她也只小孩心性,不若放了她,兴许她玩累了,就也不想闹了呢。”
燕潮抽出一柄剑,剑光闪烁,晃乱繁花。
剑室供剑百余柄,盛以鲜花时卉,常时瓜果,又配琴瑟在侧,一月之中她会来抚琴安剑七次。
造了十几柄,终定一把软剑拿在手里。
她现在可不敢身无寸铁地出门。
“你就见她一面,怎么说了这么些好话?怎么,你对她有意?”
燕潮把软剑缠在臂上,一面和贺兰算说话,一面出殿封门。
“…这…这个不能乱说。”贺兰算低头瞟别处。
燕潮皱眉,“你就在燕宫多住些时日,多见几面再说吧。”
这种一见倾心的戏码大多都是破灭的份。
若不一起生活,相对看,自然难见其真,又哪有长远。
贺兰算心性单纯,可不是灵一能看上的。
“小师妹真贴心!师兄没白疼你,这个是父亲新著的《神机书》。”贺兰算从怀里出几页纸来。
“他就给我几页,说多给了我也看不懂。”
他把纸给燕潮:“他都知道我看不懂还给我做什么?这不是闲的么!”
贺兰谷的谷主:“……”狠狠打了个喷嚏,并骂了一声“不孝子”。
燕潮:“……”
四师父是最不想教她的,贺兰谷的谷训就是不传外姓,对贺兰算这么苦心栽培,还是这个结果,她都为四师父伤心了。
不肖子啊。
燕潮收了,准备送到东堂去,抄一份给林徽让暗营研究。
这不是她偷师,还是四师父自己儿子卖的。
贺兰算见她收了就要告辞,看方向,是去清露斋。
“馥姝,召剑凛。”
馥姝道:“剑凛现任宸宫武师。”
“复职,加封侍君,及御前侍卫,不可擅离朕身。”
剑凛本是江湖剑客,一年前进宫刺杀燕潮被俘,而后留在内廷做了应诏的。
这人脑子不好,被个假象诱住被捕。
但剑法一绝,若只凭剑术武力,燕潮未必能敌…把他召回来,她多少安心点,千万不能让圣洇流得逞!
她当初怎么就能把密银链扔圣洇流身上呢?
她怎么能犯那种错?这等于把缚人的绳,杀人的刀交到敌人手里!
“你是故意的。”
有声音飘在耳边。
“我不是!”燕潮歇斯底里,天尺素从虚空现出,乌发衣袂飘举着。
花枝拈在手里,天尺素一笑,一侧现了酒窝,像旁观一个人的可怜而她只觉不在意。
她不在乎燕潮心情,在她看来,分明是故意。
她不原谅。
燕潮:“你既回来了就回太拟宫,少来见我。”
“谪星皇帝,种因得果,你的恶果在紫川待了这么久,在你眼前,身边这么放肆,你只会缠个软剑,叫个武师?”
天尺素无情揭穿,“那能保住你的皇位吗?你的燕国吗?你自己都要成他的囚俘了!”
燕潮瞪她:“你只会说风凉话!”
“又让我去习术修仙?我不是母亲,我也不想长生,不想做神!”
天尺素眨了下眼,眉皱得浅,一下又松开,“你从小就固执…现在更是冥顾不化。”
“连密银链都没能让你想明白么?不做神,去做俘虏囚犯么!”
燕潮不想和她说话,“你凭何断定我一定会输?我赢了他,我还会再赢!”
“六年前你就输了,你在六年前不但输了,还把今日的败也写进去了!”
一剑刺去,花碎叶落。
天尺素收她的剑,“你好好反省,这局棋走不走得活。”
花瓣卷剑去,逝在无踪夜影中。
残花拂面颊,划出一线血痕。
夜风吹处,在虚境里几步已走出燕宫教坊司。
正在御苑中。
十一师父将她困了一天。
怎么都不饿啊?
燕潮卸了力气一样,每见一次十一师父,就会感觉会寿短一些。
是十一师父只会让她做这做那,小时让她做帝王,现下又让她去修仙炼神……
密银链还不是燕家旧题,什么龙凤之血不能熔,什么能愈肌体无伤病,这不都是神定的么?
十一师父是神,她怎么就不能改呢?
怎么也敌不过一个密银链?
她在金荠园,在祁山,也没见十一师父来救她啊!
只会支使别人!
“桂栋兰棹渌波抄,春琴祈夜锵渺渺。”
“谁画屏风枝上雀, 欲穿花,隔云端,将离冶滴红泪,思归难回,恨回难追。”
咏叹调成曲,悠长添哀情。
这是为了更显得她错了么?
又是十一师父变的吧!
歌声清正婉转,在夜凉风中犹为颠绝,如遏行云。
她听了一会儿,才知是教坊司在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