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朝天子·华衣金缕
诸国看不懂试题,也看不懂宇文拓的抄,圣洇流的快。
长宁岁贡就是宸宫生辰之贺,他们就是冲着燕宸宫来的。
且这宸宫年幼,在一殿大人里,可不就他最顺眼可爱?
燕家早慧,少年登基者太多,不以为奇反以为常,以为吉兆,是故诸国别的不懂,对宸宫继位趁早的事倒上心得紧。
毕竟,燕家四百年,何时出过女皇?
圣洇流看更漏还有一刻,闲闲在纸上勾画起来。
燕萼到他身边时,只见纸上一只白罴趴在小童手边,小童手握金印,明明严肃神情,却被画得脸颊鼓鼓,像个幼童贪吃样,只令人会心一笑。
纸洇墨色,他轻染了白罴的黑绒毛发。又以袖里取了私印,在画作左下,孩童手拿的金印下盖了个章:“东主”
燕萼警告地站在他面前。
圣洇流不为所动,就当看不见似的挂出书夹晾了起来。
予诸公一观。
“这画的是宸宫?”
“东圣真会取巧,陛下偏爱册剑,他便投向宸宫。”
棠棣心说这可不是讨好取巧,这是给他们站队的利诱啊。
金印为燕国,印章红字如朱批,写的是:“东主”
这是以国为诱。
册剑本是燕国的,东圣若归燕宸宫,那燕尔时代的天下不就光复了么?
“吵什么?”宇文拓醒来,正对上那幅画,还有在画前的小孩。
他看来看去,相对比,“嗯,还挺像。”
燕萼:“……”
上官晞离这两人的案席已远了千里,他实不想见圣洇流。
他知道圣洇流强于自己许多,所以当年潮儿才与他…现在也还是旧情未断。
但他不想理!
纵他圣朝闻千般能耐,万般英雄…他也不能再一次将燕潮从他身边夺走。
策论也好,诗赋也罢,宸宫也好朝臣也罢。
都干预不得这个因果。
六年前宸宫这个因,焉知非福祸所倚,宸宫不是圣洇流的优势反而是劣势。
燕潮不会让宸宫认圣的。
是你亲子又如何?一月之后,还不是要称他上官晞为父!
上官晞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又痛又快,是心火淬毒,自己肝肠也烧得生疼摧朽。
烧到余烬就泛上细密的自哀来。
这到底算什么呢?
燕潮唤宸宫回席,钟响试毕。
她目力甚佳,看得出画上孩童形容分明燕萼,也看到金印一樽,在白罴之侧一方,在孩童手下又一方。
两方印章。
宸宫回席,想到母皇去年遗落的一枚印章,听亚父说寻了许久,却不肯说印章篆刻何字…
其实他见过那方印,与圣皇的“东主”形制无二。
刻的是“凭赖东主。”
母皇与圣皇从前到底是如何过往?为何到而今…
“试止终卷。”
车晓无情地抽走宇文拓临时反悔要改的书稿。
“你怎么能这么坑本王…本王又不是跟你抢燕潮…”宇文拓大殿之上不敢过多放肆,压低声音道:“你这人心比针眼都小,怎么不去坑上官晞去?”
圣洇流悠然反讥,“学孔孟礼义的宇文先生怎么不如上官氏有君子之风呢?不剽不窃方是身正,身正的人朕当然不以这种方式打倒。”
他只会将上官晞的君子之心,冰雪清高,全都摧毁,而后重拼,也只能是脆弱难抗。
“宇文先生”扯了个笑,不言了。
他知道这位有多狠。
元军三万倾覆于叶李,元国就对圣洇流彻底认识了。
诛心得骇人。
燕潮为他挚爱,真不知幸也不幸。
而画印俱在笔下,有心者皆明,燕潮亦不动摇,不认。
宇文拓恍然有个好点子,待二人彼此磋磨,待小宸宫仍未长成,可不就是元国大好时机?
两方强国若并,这天下还有何莫测别想?已当定局了。
这可不能让圣洇流如愿…上官晞娶燕潮得利比圣洇流得燕潮利大得多了…
上官晞微侧身子,瞥一眼燕潮。
燕潮手上正是卷本,寇丹划在纸面,殿下人只见或浅或深的纸背黯影,或远或近地,那心头的人就那般审视阅看。
他紧张又悲哀,明明无须生这数载风波,明明一早定下,他就是她的丈夫!
燕潮先拣想看的,直抽了水利工事。
这题若能写出,便是窃燕国内里机要…果然,圣洇流写了。
不止工图,连地形,天候物候,民俗习旧,统都写了,好似燕国南堂自然出的奏疏,请朝廷拔款营建一般。
还真是不藏私,这个都敢写,都敢呈。
且捺下,又见一纸也是满字满图。
宇文拓抄的本事也还不错,笔迹潇酒,图例工整,可惜圣洇流给他抄的是元国泽乡的水利工图。
他竟不知?
泽乡水利自宣帝时起建,历十五年而成,放眼天下水利之中惠民之举,泽乡可推首天下。
为此前陈国曾向元求过工图 不知得了没有,但诸国各有细作,拿来起建本国也是常理,故而她都识得。
圣洇流更是,竟还抄得了萧木栖鸟,当真是闲,却不想这一下将自己底子露了个干净。
摄政王,怕是不治国的摄政王。
这元国,还是慕容珠迤的元国。
燕潮看了看殿中的宇文拓,不由又看上官晞。
其实晞哥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抄,若是抄了,少不得被圣洇流抓了让宇文拓醒味,讨要前陈的债来。
又是“这是我泽乡的工图,陈帝还来付资薪,册剑当清其债!”
宇文拓一旦被圣洇流提了醒,一唱一和起来她的晞哥哥可招架不住。
“拿去南堂,仔细核对。”她嘱咐车晓,“作禁案存底,不予分评。”
车晓微讶,称是照办。
“论燕之延祚为国人天下之愚思,怎以空泛神灵化民为纯,实为蠢弱,以成天下一统……”
“…然今之燕,背道而驰,将失祖荫,为万民之叛…”
“驭民之疆绳化君之束缚,捭阖不尽,困于朝臣诸属…教民之书卷化民之自狂,以其慧颖而不驯,狂矫而疑君,诓朝纲…”
“而以返古,则又不同今之时宜,亦逆世违天… ”
“进退维谷之际而嗣调蔽,泱泱大朝余皇与储,试问一朝有咎,何人引益覆翻?”
“又何人得古燕而王己姓,以神血称皇鼎。”
燕潮如梗在喉,几乎心悸。下意识回顾垂眼便随意般将卷子折了几折放在袖子。
这政论写的太过,万不能让旁人瞧见。
车晓几步过来,“陛下可传阅于宸宫朝臣?”
“…将音律,诗赋,传阅周看。”
燕潮捏紧了纸卷,有些犹疑。
“燕室调蔽如稀有之玉髓,怀璧而罪。”
“燕氏之凰灵非蔽后代而冠名为烈,倾覆为罪。”
“国人崇凰拜燕,一旦有变,则生吞之,毁扑之,以为背叛先灵,为政之过。”
燕潮揉着眉心。
“燕主之患在民,燕民之患在信虚无,不容主错。”
“是为互损毁,诸国联合,天下以网,一倾千古之邦。”
“又岂是虚言?”
她忍着不将那大逆之言夸烁其忧的纸卷扔进火里,小瓷盒打开,火折子在暗盒里,就是没燃起来。
圣洇流危言耸听,她不能因他一篇谑言就自乱阵脚。
不过想激怒她。
看了一半就不得不掩卷,恨不能销尽成烬的答卷,精细无比的燕国内政的惠民水利,还有要编钟,还有画金印和儿子……
她不能乱,视而不见着,一直。
圣洇流柔和注目她,目光纯静得像金荠园每一晚都相似宠爱她的太子。
是那样自然恬淡,仿佛过着本就有秩序的从前现在一样的生活。
像不曾有六年,不曾分别,他们一直在金荠园。
是吗?
他从来是最彻底的恶徒,写的策论咄咄逼人,含嘲带讽,以她为物,以整个燕国为物,候他来取一般!
旑冶宫内廷他出入多少次?又利诱灵一,假作侍君,勾结元国,伏谋燕国……这样的恶意野心,偏偏又作出深情如旧的模样,又做出,本在从前时光的假象。
在芭蕉丛看尚尹,在殿下仰看她。
明明都是仰看了,可他眼光从来都是掠夺而宠溺,丝毫不想,是他在下。
何权来掠夺宠溺于她!
圣洇流看燕潮,目光虽柔,心上却计较到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毫眼神。
那本该是只属于他的。
上官晞,宇文拓,还有后宫里的一堆莺莺燕燕…那个昙花妖精,全都该死!
若是嫉妒能杀人,燕潮的后宫早就血流飘杵,凶手却只一个圣洇流。
旁的都认命,只求君恩长留驻,哪敢囚君?
唯这恶徒而已。
......
君恩薄甚,前朝的丹辰试三皇相争,后宫的西宫与昙雪权宠两分都不与东楼洛相干。
他只在太阳好时起身到庭院,刻一两个字,像从前在长街摆摊一样。
人流久久不息,鲜活热闹又不觉纷扰,只觉各有生意,有各自生的欢喜。
现居深宫,热闹虽少,心也能更静了。
“江应诏应是打探丹辰试消息去了,他真是孩子心性,对这事不忧反乐。”
侍僮无奈叹笑:“他这是又以为来个哥哥陪他学箭习武呢!
是了,丹辰试来的可不是哥哥,是主子。
东楼洛抿唇,放心不下:“你们唤他回来,我嘱咐几句。”
侍僮觉是,“江应诏这性子,奴等都怕他得罪贵人招惹是非呢。”
又嘟囔一句,“若真立了凤君,就一切都不同了…”
少年郎逸游纵情,放任声色,为他好处家里就会说,“娶亲了便好了,”
世道也果然如此,娶亲过后,艳名痴情都收束,自此走上一个正途。
而从前见过的风景,折的花攀的柳就这样残损地委谢在地。
少年豪情可爱,青年身正气清,而花与柳残败,惹得镜花水月空欢喜,终了于寂寂永夜一轮明。
也许世道有陛下,有他们,就是为了现一个公平,或证一场荒谬。
陛下立凤君。便是正宫中仪,从此后,要更少见他们了。
或许,凤君不喜,便就扫了他们出宫,肆意打发也非不能。
凤君定然不喜,那个男人,不想独占心爱的人。
哪个男人,不对心爱之人怀占有之心?
那是天性的本质,是血性。
他苦苦嗟磨在宫里,不就为那来时的一顾,那寥寥数语的独问?
起码那一刻,她是为他而说话,为他而眨眼,为他而停下。就够了。
就够了。
他的时光太慢,无事时云流得缓,风吹得无关,他只想得刀下的字,以扼制自己念出那两个字,可真就够了么?
若真够了,偷她的印章不还煎熬起自己做什么?
掌中印章棱角刺得人生疼,茧子被抵住压着内里尚好的肌里,钝痛又痛密集,慢刀凿章一样。
他把自己也换了这方印,他凿自己的心。
“东主”圣洇流,他探得清楚。
印章的主人来了,他不过是个被人可怜到不敢拿问的窃贼,他只在现实迫来前让痛为自己过渡,以承接而后的凤君扫除后宫的噩闻之绝殇。
“洛哥哥,你的手都流血了。”江若风过来,侍僮惊呼:“这是怎么了?快拿伤药来…”
他都糊涂了,拍了脑门一下“我就去!”
江若风要给他缠绷带,东楼洛没让,侍僮小心缠着,口里怀疑:“侍君们虽都有些伤心,可也不像舍人您…怎么伤成这样?您手上本有刻凿的茧,还是刺成这样…何苦来哉。”
江若风也数落,“哥哥再心急也不能这般伤害自己啊!”
东楼洛:“我着什么急了?”
“哥哥不是想知道谁定了凤君么?
“是谁?”东楼洛强笑,捧他的场。
江若风却卖关子不痛快,“元摄政赋政都作得不错,上官帝君诗写的好,圣皇的曲谱的妙,听说宫里教坊阅毕,就令人排演了一曲,满殿惊然!”
东楼洛垂下眼睫,“各位上者皆是人之龙凤。”
“那可不是!”江若风赞同,“不过册剑帝君水利工程民惠政,还有谱曲音律都作不来。”
“宇文先生倒是作了,却是弹不出声调,学的诗赋又都诗韵成词意诡,犹是他脸皮厚和群儒辩起来了!现下,大家都叫他宇文先生了…哈哈哈…他可是不觉嘲弄,就这名号戴得好好的,半点不让人冒犯!”
东楼洛撑着精神,听他笑完。
江若风:“哥哥,你倒猜猜,谁做了凤君?”
“圣皇。”东洛不知为何,口气竟带了丝恼火。
江若风没注意,只说自己的,“哥哥怎么想到圣皇?哥哥真厉害!”
他又转了个弯,“若非圣皇而后献礼触忤我皇,倒真可能让他得了凤君之位!”
“现下定的这凤君,是册剑帝君。”
......
丹辰试的传闻流传宫外总能成茶舍名段,赢得满堂贺彩。
虽它流泄的内情少之又少,但不妨碍人们以余情想象填补修缀,编成一个个或美好或盛大又或危机暗藏,诸国伏延的权谋故事。
故事的主角,又自是燕国女主与圣国朝闻。
其中一版流传最广,以为可信,是言当时,圣皇三卷皆被封存贴禁,不世出面众,亦不召有司察观,唯燕皇一人看过即藏。
余下二卷,以宸宫诸臣评造,圣皇为优,而燕皇不提。
元摄政提出献礼,以望能成凤君贿众,当堂拿出凤印。
册剑帝君拿出玉玺,兵符。
唯圣皇轻佻,令人献了一套华衣金缕。
于是燕皇恼恨,顺势罢朝,不理左右,但明白言了,是册剑为胜。
圣皇不恼,不屑扫看元玉玺,册剑兵符,径直退朝入驿。
丹辰试恭敬来,主恼而退,他也第二个退,往先的谦逊仪止都是装来伪衣,这刻他是本色,是任妄的帝王霸道。
华衣金缕留在殿里,圣皇只身退殿,
而册剑兵符,元之凤印,都自己又带了回去。
毕竟玉玺兵符,可比衣裳鞋饰贵重要紧千万倍不止。
这个道理,他怎么就故犯呢?
宇文拓想不大通,看了看自家的凤印,这可是好容易从那耶律小太后手里拽出来的…这女人都病成那个鬼样了,凤印还抓得那么紧。
“圣洇流他什么意思?是…气她?”宇文拓兀自砸摸着,把金印丢到榻上,抬步去圣国使的馆驿。
“主上正在补眠,不见客。”
宇文拓了然回去,这是又跑宫里利用人去了。
只命人传了话去,也递折子请入宫。
上官晞…他今日得意春风,定好生欢乐地待在馆驿…正好作遮掩。
燕宫玄奇神妙,他也想好好逛上一回,圣洇流若不助他,他就捅上官晞,反正燕潮这时会算到圣洇流身上。
天下乱局,但搅浑水的可从来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