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朝天子· 太平清
“哥哥,买这个花灯。”
“天都没黑要什么灯?长眼睛不是看路的,是看灯的?”
“哥哥给我买点心吧。”
“什么东西都敢吃,你有几条命在?如此不谨慎!”
尚褚吃没吃到,喝没喝到,买什么又什么都不给买,兴致减了大半,耷拉着脑袋走到朱雀街上。
“哥哥还没有爹爹好,爹爹还买呢。”
燕萼走在前面,皱皱眉,到最近的摊子上买了个印章。
尚褚撇嘴,哄人还买自己喜欢的,果然是宸宫。
但还是见好就收地接了,伸手给燕萼,“哥哥,牵。”
燕萼不耐烦地牵上。“又不是郡主,你这般腻歪做什么。”
他又在想,卫简陪尚褚买过玩具…可尚侯是不准卫简插手子女的事……
“尚褚,你觉得你爹和你娘谁更好?”
话出口自己嫌弃,说这样的小气俗话。
尚褚摇头。“都一样。”
“都一样?”燕萼并不理解。
“反正都是平时没空管我,但一想起就各种考校…心情好才带我玩儿。”尚褚看得十分开,也不见落寞委屈,也不见得意反嘲。
“哥,这话是姨娘叫你问的吧?”尚褚自以为聪明了一回,“姨娘也管不了他们的事。真是一团乱账。”
连尚褚都知道自己家是团乱账。
难怪在中堂的时候,尚褚哪儿都逛了个遍唯独没去见卫简。
不过这通透劲怎不到别的地方使一使?
“哥,你爹和你娘哪个更好?”没等教训人倒反被将了一军。
燕萼笑得阴恻恻,“你娘没告诉你,孤父早就死了?”
尚褚缩了缩,他最怕鬼,“哥,我不敢了,别吓我。”
“嗯。”燕萼点头,又道:“这么念叨我爹,小心他晚上找你。”
尚褚扑在燕萼身上抱紧他大腿:“哥哥别说了。”
“行了,走吧,上鸾还在等我们。”
陶陶驻因走水的事先被防火司问讯过,而后又看到了暗访的朝官,觉这事不寻常便歇了半日的业,只半日,阿盈娘子就忍不住了,打着算盘又开始记账记客。
“店家,住店。”她向前一看,没看见人。
“店家,往下看。”
柜台甚高,她攀着一往下看,一个小沙弥。
“小师父,你师父呢?怎么叫你一个人出来了?”小师父钵里卧了个粉团,风吹经钵口,粉团轻颤。
“家师圆寂已久,贫僧独自游历。”
阿盈细量他,是个漂亮孩子,袈裟亦新,用的上好乌禅,应是名刹的小和尚吧。那应也不差钱。
“那小师父要哪样的禅房,我店有清幽些的,也有能见本城风景而不闹的…”
“一间上房即可。”
上鸾云游四方,这旅店的价线,他熟得很,“临窗更好。”
阿盈悻悻回柜台登写,然后把房间钥匙给他:“小师父您请。”
钵里的粉团动了动,趴出了钵外,“哼哼”两声,踩着上鸾手腕。
上鸾把那粉团按下去,以手掩钵口,镇住那物燥动。
回身瞥一眼柜上白碟桃花酥,顺了一块装进钵里。
“娘,我的点心呢?”
“这不搁在这么?”
“…少了一块,定是陶枝吃了!”
“陶米,少污赖我!你算数那么差,定是你自己教错了!”
“娘,你看她居然拿算术压我!”
“……你们一边吵去,少烦我算账。”
“哼!”
燕萼进来时就是这样景象,牵着的尚褚都傻了,只看这两小娃打架,然后他们的娘视而不见自顾自打算盘,抽空从账本里出来喊一声“小声点!”
大抵父母都如此。
燕萼再一想炽焰的父王母妃,就平静地接受了人间百态。
“又打架了?”楼阶走下一个青衫公子,笑着拨开两人。“都不觉得疼?”
陶枝硬气,“就不疼。”说罢狠踩哥哥一脚。
陶米眼泪直流,指她,告状道:“爹,你看她!”
陶定樽叹气:“陶枝整理去年账本,让你娘查问。”
又对陶米:“陶米作三篇赋,我三日后查验。”
两小娃都耷了颜色,再斗不起来。
陶定樽到柜台去,端了白碟,正看见门边的燕萼和尚褚。
“客官是来寻人的?” 陶定樽到了门边:“进来等吧。”
尚褚不知承了谁,直望着白瓷碟里的玫瑰糕。
“给。”陶定樽整碟都塞给了他,回身望了望儿女,“你们争来争去,只会谁也吃不着。”
燕萼鄙视地看尚褚,街上的东西学会不吃了。旁人给的倒吃得更痛快……
“哥哥,你也吃,这和我家差不多呢!”
阿盈从柜台探出头,“小客官要寻谁?”
她略一瞧,讶然道:“小郎君与从前住这儿的一位公子,好生相像。”
阿盈看了一会儿又奇怪:“细看来,眼睛唇鼻又都不十分像…这是怎么回事?”
她拉着陶定樽:“官人,他是不是极像那位公子?”
陶定樽笑着拉她回房:“阿盈,人家的孩子你怎能说他像外人呢?”
他不无尴尬地压低声音说话。
阿盈不在意,“这怎么了?说不定是失散的兄弟,那不就是个喜事了么?”
“是是是,阿盈说的是。”
尚褚吃了一个又唤茶,伙计拿茶谱给他。
拿茶谱给个小童点茶在别国或许奇怪,而在燕国都属惯常。
尚褚点个“雨微芽尖”,又添一壶“太平清”。
雨微芽尖,玫瑰糕又都是三册名产。
“太平清”是燕国雾山茶,燕萼素饮的。
算这小子还懂事,燕萼便饮了一口。
哪知尚褚看他,贼兮兮地笑,“哥哥,你来付账吧。”
燕萼:“……”
本想带他回宫,这下可好,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再走就成了泼赖,吃霸王餐了。
他身上尽朴简,并不如尚尹尚褚那样衣襟扣子珍珠辉,玳瑁扇坠徽金印,而他也在出宫时就把尚褚的招摇衣装换了…
侍从在暗处,他想着是否召出。
“宸宫哥哥你没带钱吗?你怎么能不带钱呢!”尚褚惊慌起来,“我可不是吃白食的,我是以为你带了钱…”
燕萼:“……” 好让人丢脸的弟弟。
下次再带尚褚出来他就不是燕萼!
“小客官寻的是谁?若出门匆忙忘带银钱,可记在你那位友人账上。”
陶定樽虽是笑着说,但也看到了两盏残茶,这又是两个王孙贵氏。
他直头疼,陶陶驻见的贵人不少但这么小的,哎,别是他想的那样就好。
“上鸾禅师。”
燕萼说了真号,“上鸾法师与我讲法,今来等他。”
陶空樽:“…好,这便查查他在哪间。”
一本正经地与禅师讲法……
陶枝翻起账本,正看到禅房今日有住,回道:“景阁十一间。”
她忽惊,“八岁。”
她娘亲盘查旅客自有一套,外貌身量年龄都简记在册,官府若查细作,一查一个准,是故都愿与她家做生意。
八岁就能到禅师的程度了。
她还有三年也八岁了,可也不可能做到名扬天下…
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了。
陶米还不知忧愁,咬着笔盯着字帖,“爹,你教我写吧,再教一遍。”引得陶枝唾弃的一眼。
阿盈招呼完旅客,又过来开锁取钥匙,准备跟着燕萼他们上楼去,这也是京兆尹的令,加强旅店管控,以免外国细作伤人嫁祸……
京兆尹自立国时便是京兆尹,不升不贬,鲜少有人还记她是定国之战的先锋,只记得紫川六年繁华,那人一朝不误。
回回朱雀街至衙司,再由衙司到经御街回府。
一走一回就六年,紫川也成如今紫川。
“他们兄妹俩就是前世冤家,不给他们吃!来,给你们。”阿盈索性把桃花酥也取下,又念叨:“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就长得这么快,瞧着就知日后何貌…与从前的人,大不相同。”
尚褚欢欢喜喜接点心,跟着上楼去,还问,“姨姨,你说哪个公子像我哥哥?”
阿盈笑得不行,“小郎君真会说笑,那只能你哥哥与他像,岂是他像你哥哥?”
“那,他长什么样?”尚褚咬着一块桃花酥问。
燕萼未阻,低了头,又瞟眼别处。
“长得可俊呢!一看就是贵族仪养的簪缨公子,拿把扇子,便是无数风流。”
尚褚拍手笑,“那我哥哥以后,也长那样喽?”
“定是呢,两位小郎君英姿不凡,日后更是风姿卓绰,不愁名姝贵女求嫁…”阿盈夸赞着说着好话,转眼到了二层楼。
“他现在不住了么?”燕萼偏头问。
“噢,前几日走了,不过房还留着,说是有空再来。”阿盈引他们走一段复道的廊。
前几日,正是圣洇流搬进停云殿的日子。
看来那该在馆绎的十日和现在当在驿馆的几日,都有人给他打掩护。
不能是上官晞,定是宇文拓。
圣,元在许多的瓜分别国之事上有长久的经验和默契,这次,他们把燕国当成可以供之切割取舍的了。
游廊甚长,中间之处副游阶盘旋而下,直接草茵,中心亭院芜架蔓缀,石桌上,陶定樽捉幼子的手写字。
“外子爱此道,故略微修缮了内景。”阿盈收敛着炫耀:“见笑。”
三册人于园林奇巧,文玩书画精确实远胜旁人。
“君家外子仪表非凡,为人儒雅谦和,实是令人耳目一悦。”燕萼说的实情,“店家好福气。”
阿盈虽被这般言辞赞了多遍,但依然高兴,又给陶定樽面子,“外子经营家业,深得家父之心,故才放心托付。”
燕国入赘者实也不多,但是大多通情识礼。
陶陶驻虽是商家,但产业巨大,仅次于樊楼,如此岳家,定修养不俗,不介乎外来异乡人,也不在意家财身份。 就这样把独女许了陶先生。
陶先生与阿盈娘子恩爱甚笃,满城皆知。
而今他亲来一道,更是证实,卫简也太过无耻,这等毁人名誉的事都敢宣扬…不在惜陶先生,也那般绝情不在惜尚侯?
同是夫妻,同是三册人赘燕,竟这样天差地别。
而他母皇…丹辰试不也是招赘么?
也许,做个普通人就好了。
他父亲真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如果真如放出去的话“死了”就好了。
可圣洇流祸害遗千年…紫川有他比有卫简要危险千倍百倍!
可他们毕竟…毕竟有了孩子,生了他呀……
怎么偏偏是宿敌…
“到了。”尽头的轩阁门口挂了“景”字,又刻了“淡”字,风铃响动,阿盈娘子叩叩门。
“小师父,你的小友来找你。”
她叩了叩,没人应声。
“应是出西厢看景了,那边新修了西洋的泉雕。”她晃晃钥匙,“可要进去等?”
燕萼想着别事,不过脑子地点点头。
钥匙一响,他看到迎面过来一个贵气公子,从对面的廊直翻了过来,那速度得快得钥匙都不及拔出,他已到了面前。
燕萼不及皱眉便被抱起,他一瞬生气,简直失体统!
“好儿子,你还记得爹,你娘终于肯让你认爹了是吗?!”
燕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