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朝天子· 天慧
“亚父,孤并无大碍。”燕萼不满偃狐接替自己审案,“卫简之事十分敏感,由孤主审才合情理。”
偃狐面色沉肃,罕见地有怒气:“一个卫简案犯不上让宸宫临危入险!”
他给燕萼擦伤药的手都在抖,显然是怒到极点。
燕萼也只能先抚慰他:“亚父,已经无事了。”
他却不见母皇来,道:“亚父锁了消息?”
“…诸国来朝之际,宸宫遇刺有碍声名,故而瞒下了。”偃狐侧身道。
燕萼有疑,亚父每每侧身不看他,都有隐瞒。
偃狐给他擦完伤药,又拿愈肤焕容的膏脂,心想小孩子皮肉嫩,但也才得快一点……应该能在燕潮眼皮子下混过去。
燕萼不知这是何物,问:“这又是什么?”
偃狐先涂了,道:“不留伤痕的药。”
“男子汉大丈夫,留几条疤也没什么。”燕萼无所谓,但还是配合偃狐涂了。
偃狐暗摇头,“圣皇征战十余载而不留一条疤,一是为树‘战神无伤’之名以振军心,二是其人爱容貌,知容貌宝贵。”
“要知这世上男女一样,都爱美人。”
偃狐难得侃到这处,看燕萼伤着的额头,挑了几缕发来遮。
心想这孩子半点不像那两人的儿子。
燕潮看上圣洇流,一开始就是因容貌。
哪像这圣贤似的宸宫,对己之容颜半分不在意,兴许,大了就才明白吧。
“容貌是外相,内相于心。”燕萼认真回他,“心才重要。”
偃狐:“……”
不该与圣人谈俗事才对。
“亚父,”燕萼又问,却张了口,没再多说话。
偃狐道:“问圣皇?”
“问他作什么!”这回倒是反应快。
偃狐淡笑,“上一代人的情仇,本与你无由的…”
燕萼却陡然肃沉,与他童稚面貌极不相衬。若旁人不识,见了他只觉孩子好玩。可偃狐不同,他觉自己失言,刚要多分辩一句,就听燕萼道:
“可孤姓燕。”
偃狐心叹,可不就是这样么。
这燕国风物,疆土人文,紫川之万物万景早已铭刻入心。哪里会那么轻易去认自己的圣国血脉?
他不会以血脉,去夺那一壁东夷江山。
这,就是君子与小人之别了。
或者,圣贤与常人之别。
圣洇流可无这般原则。
“殿下且歇几日,不必严苛待已,课业也不必时时工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偃狐摸摸燕萼的头,“多与上鸾法师玩会儿吧。”
上鸾法师:“……”与他讲经论道是玩?
燕萼未言,但向前一步,有亲昵意味,又退了,正色道:“孤只望快些长大,替母皇分忧。”
这话由孩子说来只觉是有心人教的。
但燕萼,燕家的孩子,早不是孩子了。
他说的坚定,目中有光。
偃狐安慰又心忧,这孩子…
......
宸宫遇刺的消息封得高明,遮掩掩映,玄玄虚虚,说三分留七分,谁都不需问,生怕那幕后之人就扯到自己身上。
当日燕萼正理宗案,侍侯文书在案左,另来了书吏添墨,文书还未抬头就被一声响惊得笔斜字歪,再看宸宫已滚到地上借力跃起一剑将书吏手掌钉在原地。
“护驾!护驾!”
燕萼额边划了不足寸许的伤,只是人有些微惊惧。
不是怕那行刺的人,只是怕刺他的自己。
那人手里攥一个三棱刺,直扑燕萼耳边。
从耳边贯入,最能速死。
燕萼现在手心都有微汗,书吏癫狂,一击不中,又缠斗蛮力而上,若非一下吃狠吃痛,他根本等不到那声“护驾。”
心上闷闷地,这事也出了几回了。
而他在襁褓时,也许出的更多。
“上鸾,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让孤死?”他知道答案,但只想问,任迷茫委屈去。
上鸾心有余悸,他也听说了这事,还听说,那书吏手掌扎穿,抱着手痛得翻滚如狂。
他念声佛,望佛驱走自己的恐惧。
再睁眼,一派智慧悲悯,“殿下,怀璧其罪,不得即毁,人心之贪欲难填,之私欲难平…总要寻一个出口。”
“所以盗贼生,所以仇雠起,所以苍生涂炭,难以太平。”
“殿下,他们对的是你,你活下来。但若只一个普通人,只能轻易逝去,就像没来过一样……”
燕萼更难过了,丝毫没有被安慰道。
亚父封了消息又传了几句出去,“遇刺”“无碍”便没了。
母皇也不会来看他…
他都好几日没见母皇了,听闻母皇也未上朝…在旖冶宫陪尹儿。
尚褚那家伙也不好好学理政,字都没认全…得让少傅给他多布置一份课业!
尚褚这么差,那他以后做皇帝会很辛苦的……
“殿下,这是尚小郎君的课业。”
燕萼肃了神色看尚褚写的字帖,刚要教训两句就见尚褚鼓了个包子脸,泪水涟涟。
他气笑了,“哭什么哭!你这个样日后怎么辅佐孤!”
尚褚平素也没这么爱哭,实是有些怵燕萼,加之又听了“宸宫将刺客一剑钉到地上”的这种真事,当即就哭嚎出来:“宸宫哥哥别凶我…我好好练…别杀我。”
燕萼倒听清楚这哭咽的内容,上鸾眉头一皱,没多说。
“行了,别哭了。”燕萼把手帕糊他脸上抹抹。
尚褚收了收,知道宸宫哥哥看不得他哭。
但又怕真让他“好好写”就怯生生地提:“哥哥带我出宫玩吧…我想回家。”
那个家也没卫简了,回去也行。
但一想他那个无人严厉督导而惨然的课业……
“带你回宫玩儿,可以。”
尚褚笑开,泪水落在胖脸酒窝里,“哥哥真好!”
“不许回家,什么时候字练好了,就什么时候送你回尚府。”
尚褚:“……”
他再也不想到宸宫来了。
......
“章程拟好,请陛下过目。”车晓着丹鹤仪服,两鬓飘带垂在襟前,末端白银镶裹,收束细章环。
燕潮仍是常服,比寝衣正肃了一二分,但也只一二分而已。
她素指捻起一页,皱眉,“简略些。”
车晓轻笑,“陛下,这方三试,不得再简了。”
又想到什么,问:“陛下是改主意了?不愿庭试?”
燕潮抬眼看她,蔑笑,“朕无反悔之事。”
“且将最后一试定空,而后再定。”
车晓拱手行礼:“是。”
便就退下了。
“陛下于宸宫遇刺事就不问责西宫?”谨临抚琴清吟,吟罢一阕,对她叙近事。
珠帘垂帷,屏风几折,燕潮去内间,谨临笑着望她,停了琴弦。
“弹琴要专心,”燕潮拨乱琴弦,“你这怎么当上琴待诏的?”
谨临望她的眼眸情意更深,“当然是为了陛下,终日苦练,才得见天颜。”
“但陛下总也不见臣…”他低垂头,语气落寞。
燕潮不动容,“谨临,也就你说这任性话。江若风都不说,你多大岁数了?”
“陛下总出口伤臣,但不伤其他人,至少臣说了真话,没压自己那份心。”
终化一叹,燕潮无奈,她误许多人。
“谨临,你出宫吧。”
“陛下…”他一时激动,但似悟了什么,痛苦至极地抱起琴。
燕潮着馥姝进来更衣,未看他一眼。
“山河怏怏,江海泱泱,何舟之患,济横两难…”
“情惘极,终不归!”
弹拨错弦出燕宫,谨临再冠阮姓,而他失魂落魄走出旖冶宫,走出紫川,也走出一场倾国之祸。
情惘不归,世局难矣,生死看不清,心明而不定。
弹曲吟念断人肠。
柳鸣夏看见他,伸出手去,又收回手,只注目着。
待得清绝姿容模糊成不见,他才醒。
那是他的将来么?
谨临平日只作曲弹琴,人以为爱此道,原只是满腹心事付瑶琴,断肠无人听。
便就自悲起来。
他们是一样的悲哀惨然。
却也是一样的死不回转。
收拾心情,快步入殿去。
“陛下,”他低头行礼,屏风里人影绰约,伸手由人穿衣。
“礼单都归简入档了,您先阅还是再听别事?”
燕潮衣裳穿毕,散发出来对他道:“你可记得礼单的名目,朕是说所有名目。”
柳鸣夏很想表现一下自己,但这种事被拆穿丢脸是小,误国是大,故而泄气道:“臣只记得十分之一二。”
燕潮睨他:“有十之一二?”
柳鸣夏不装了,叹气,“二十分之一。”
燕潮有所思索,命他:“给你一晚上,把另外二十分之十九记住了。”
“啊?”柳鸣夏惊叫一声,“您知道二十分之一才有三百卷么?”
“朕知道。”燕潮鼓励他:“你可是去届的琼林榜眼,别给朕丢人。”
柳鸣夏哭丧了脸,燕潮笑他,“子蝉晚间可要好好用功。”
柳鸣夏心想这怎么可能背得完…多找几个,不,多找一个还差不多。
多了不好混水摸鱼,就叫上沐停和自己入殿好了。
谨临又出了宫,宫里人越来越少,想吐个苦水救个急就更难了。
燕潮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并不说破。
沐停是谪星二年的琼林魁首,入殿登朝,只做一天的朝臣便在退朝后跪求入宫,而后,再未问过朝政。
他始终还与她一个立场,不结党,不持己议,也不为权与利。
谨临也是如此,本是世家子,为进宫自除姓,金陵阮氏大姓更无他的位子。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赌气开六宫设君制…
一个个这个样子,她真像个薄幸人。
看着柳鸣夏也生气,瞪他:“你还不快去?”
柳鸣夏立刻警了神道是,退出几步又回来,禀道:“陛下,江陵道上表,今年涞川水甚丰,而泾川竭渴,望开嘉陵堰,以调度民生。”
燕潮肃了肃,这是重事,“可着南府勘查核实?”
“已核毕。”
“鸿胪寺呢?”
“检点了一遍工事,在九月前能归毕。”
嘉陵堰到紫川就要半月,一来一回一月,八月能开堰通渠,正在民时。
“那便依制办吧。”
柳鸣夏退去了。
馥姝给燕潮绾发,一边道:“谨临侍君约是悟了,往日没那样易走。”
“陛下身边人知心真情的少,陛下何必呢?”
燕潮说不出是正经还是随意:“才答应了晞哥哥,朕就不再负别人了。”
馥姝深深看她一眼:“陛下,您能言出必行便好。”
燕潮皱眉,“朕信用这么差?”
“您说呢?”
燕潮:“……”
“当时朕立六宫,也不见你劝。”
馥姝心想这能赖我?您虽只想先下手为强,省得听圣皇大封六宫伤心,谁承想自己后宫的美男子个顶个的有才有貌,真心痴情……
真是为一人负百人。
还又说不得。
自己觉丢脸,说来皆不信。
“那您遣散六宫。”馥姝随口激她。
“反正天下人会以为你是为上官氏的公子。”
燕潮:“……”
她不要。
已经让上官晞背够虚名了。
这不更戳他的心么?
那当委屈积久了,爆发了还得了?
而且,圣洇流也能看出来…
“圣洇流真是祸害。”她不自觉念出来,馥姝听了心里无言,六年前,圣国太子也这样言她。
风月一向是互好,而这两人是互毁。
本就不该有缘。
丹辰试两试,简单至极的题目,因为根本不在乎何答案,只在乎何人。
可激怒那位,此激怒上官帝君要严重的多吧!
孩哭细弱,而后声音渐大。
燕潮起身又被馥姝按下,“椿在看着,陛下先顾自己。”
说来,思都在京兆府,卫简在中堂狱,尹儿在旖冶宫…那褚儿呢?
“把褚儿也带过来,他还年幼,宸宫他待不惯。”
好偏心的母亲,心向旁人的孩子。
馥姝叹气,“您待自己狠,待宸宫苛,对这两孩子却是非一般地宠爱。”
燕潮淡淡摇头,“不在其位,不必谋其政。”
“若谋其政,便必要承其重。”
皇位龙椅非轻易。
“您不容易…”馥姝心疼看她,“宸宫也不容易…”
说是太平世,其实天下非。
谁又无忧活半世?
扶髻簪花插步摇,斜逸挂珠雨。
严妆未扫蛾眉,浅蘸金粉压眼眉。
“陛下,妆毕。”
“摆驾宸宫。”
......
燕萼本打算先将尚褚送回宫再查陶陶驻,但这孩子实在不懂事,这也要那也要,不给就哭。
二十年后铁定是一纨绔。
又不能给他撇大街上……
燕萼后悔死了带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