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朝天子·从未言不爱
人各有心思。
芭蕉丛阴凉,燃香摆扇,设榻陈几请果肴。
燕潮命人在榻外支起软纱屏风,围了半边,浅浅透漏光。
馥姝和椿在侧听唤,却不见燕潮有何意思。
“你还在这儿作甚?”燕潮一手抱尚尹,一手轻扇罗绢扇,扇上绘柳枝细软,青碧颜色最消夏。
圣洇流当自己是主人一样,挨燕潮坐下,竹榻清凉。
燕潮横他一眼。
圣洇流欣然受了,看打着扇轻摆的玉手,几乎想牵来放唇上亲一亲。
像枝上桃花于熹光初临,露也茫然,花也初醒,旅人或主人,撷来一吻。
忽就生了妄念。
何必布那种的局,何必做那样的计,何必。
如何不能这样简单地相对,这样岁月平淡的错觉他也想一直梦下去。
但都知道是妄念。
他笑了一下,俊美之容有几分思索:“燕潮,别杀卫简。”
燕潮先是惊疑,而后警觉,“你消息灵通。”
圣洇流遮下眼底憾色,道:“若动卫简,尚侯府就空出来,又是一场争夺,而且,尚褚毕竟是他亲子。”
燕潮轻哼,不听,这些小节本就不必理会。
倒是圣洇流,这样好心甚为可疑。
“卫简三册遗子,他死了,那陶陶驻的店主不就藏不住了?那三册的遗民,又有多少藏不了,就不想藏了?”
“你是不畏,可你为难。”
“这些人都是三册遗民,都是你大燕治下。”
“本只愿安稳度日,隐姓埋名,只是一次挖开了,藏不了,被迫站起让天下人看,亡国王民,悲怆难堪之外,又见了不少同类,三册遗兵,少说也该有万众吧?”
“那紫川,还能是现在的紫川么?”
燕潮继续哼,不屑道:“紫川容得他们隐姓理名,也不怕他们为人指使,动乱京畿。”
圣洇流:“……”
这又是在骂他了。
“说吧,为了什么。”燕潮难得好说话起来,与圣洇流相对,倒好似与江若风说话,那少年要什么都直说,全凭她给不给。
这做主人的感觉自是好的。
这种圣洇流有求于她的感觉就更好了。
圣洇流笑眯眯:“朕在陶陶驻定了一幅画,还未取。”
“又是陶陶驻。”燕潮皱眉,“又是画。”
一幅陈画掀波澜。
燕潮与圣洇流都想到十三年前那幅陈帝本该献给圣国的《北国图》。
当时替《北国图》入御案的是其得意学生季笙的《雪望》。
可如今陈帝死了,陈国亡了,《北国图》《雪望》俱不见,季笙也不知生死。
而陈帝的其余学生,仅次于季笙的还有消息的就只有陶定樽。
这些年他在紫川活得恬淡,何必因了卫简扰乱一家和乐?
她道:“朕不错误无辜,卫简如何,自有他论,陶陶驻主人已是无辜,并不该为此有所损害。”
圣洇流觑她一眼,“如此不错,可你若杀了卫简,人家名声可就没了,哪会毫无损害,怕是家破人亡。”
燕潮咬咬唇,尚尹趴在她臂上流口水。
她若杀卫简,面前这人一定会宣扬出去。
那时候主杀臣夫,或滥用私刑,或排挤遗民,还不都随圣洇流的意思添油加醋?
诸国又都在紫川,找准了时机压她。
“拿什么来换?”燕潮把尚尹给椿。
馥姝这时本该退下,但她命侍人退后,自己退了几步,没敢入殿。
圣洇流款款温柔,“什么都给你,朕本就是你的。”
“圣国给你,天下给你,好不好?”
燕潮又忍不住翻白眼,“天下?还‘给’?它何时在你手中了?轻狂自大!”
圣洇流:“……”
他不懈气,道:“你凭何就非不信朕?带宸宫回圣,朕照样立他为储,这个前程不逊宸宫。”
燕潮不为所动。
圣洇流凑近她,“你非留在燕国…也可,封朕为凤君,朕给你理政。”
头一次听人想做凤君还以这样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让她封……
“你来理政?”燕潮怒极反笑。“那朕干什么?”
圣洇流宠溺着她,就差把人按在怀里,欣喜激动道:“你什么都无须做,在朕怀里安乐即好。”
燕潮笑意盈盈,抚上他脸庞,“你若做朕凤君,也不须拘在皇位上,朕给你建华宫,把宸宫也交由你抚养,就在后宫安乐富贵,好不好?”
圣洇流沉声道:“你就非要惹朕不高兴?朕不高兴你得意?”
燕潮淡淡移开眼。“人同此心,世同此理,到自己体来真切觉辱,以代旁人却理所应当以为荣宠……也不过如此。”
她也撒开手,不愿再停于他脸上。
从前而今都一样,何曾认真听过她的话,她的心?
不都是以爱为名,行占有强禁之实。
圣洇流捉住她手,又轻轻放了,低眸道,“你在怪朕?”
他说的是那三月锁链。
燕潮道:“朕没那么矫情,当时的事,已然了了,自不记到现在。”
他是囚禁她,但是因她本就有嫌疑,他没杀她,是她的本事。
他杀了她,她也没什么好怨的。
不过技不如人。
囚禁三月,她也叫他吃了苦头。
各为一方,相峙相杀,无甚好怨怪。
圣洇流叹气。“朕倒想要你怪朕。”
“而不是剖析入理,任谁都辩不过。”
“哪儿就有那么大气?”
哪有那么大气,一笑泯恩仇。
他恨燕潮,更爱燕潮。
不曾是锁囚还是娇宠,他的心就没变过,他在那夜将离姬酒香中已然有了魔障。
他不能得不到她。
忍了六年,他绝不善罢甘休。
“圣洇流,你自入紫川就一直言让朕随你去圣,”燕潮起身,“朕也一直言,让你早回圣国。”
“谁也不听谁的。”
燕潮垂下眼帘,“你我间就没变过,不就是又来一场阳谋阴谋,朕奉陪。”
好好逗孩子的兴致全没了。
她心道不值,馥姝在她身后跟了几步,回身拉圣洇流,“圣皇请回。”
圣洇流也无晴朗心情,辰光和露都逝了时机,只剩了近午的焦灼。
“圣皇,请回馆驿。”
馥姝皱眉极紧,死死撑住自己不腿软。
“那幅画是不是在你手里?”
圣洇流见她不理,明说了:“把它烧了吧,别叫她看见。”
墨桃花无用,不如密银链。
可他一心笃信密银链,又是真的以为锁住就能得偿了么?
怎么一步步拉网,又觉一步步地失去呢?
像系满明珠却忘了缝紧的口袋,越走远,漏的越多。
燕潮知道图谋而无法阻拦,她也不识时务,倔强到底,比六年前傻了太多。
六年前她折磨他,六年间她折磨他。
六年后,她却只会伤害自己了。
本只是犯困贪食的小姑娘,如何就成了这样?
他乘兴来怀郁去,眼角余光捉到一截白衣角。
顿停了脚步,转了身叫住馥姝。
那白衣衫怔一下躲了半步,又踏出一步,对外看着。
馥姝没看见那人。
“栀儿贪凉,你要细心她夏时饮食…水果冷酿,万不能摆到桌案。”
馥姝道:“陛下这几年,已然身子大好了。”
“她爱染寇丹,可莫叫她忘了洗,睡迷了枕在脸上,又该对着镜子生气了。”
“…陛下她也……”
“还有她爱的衣裳,最喜的那件定要斟酌时日再拿了来,省得出了别事坏了衣裳,她又该不开心,那簪子也一样…”
“帕子要多备着,花样要不得重复,鞋头上缀珍珠,鞋面要绣的少,染印多层……”
馥姝有些许动容,这点点滴滴,圣皇全都记得。
还有陛下现下身子大好,不再畏冷畏寒,也是多亏了当年的旸日草啊。
她不禁松了神情,淡笑和熙:“是,定小心照料。”
上官晞在阶上脸色发白,气得发抖。
圣洇流郁气一扫,也和颜,又装宽慰含忧,垂眸叹道:“那,朕便走了。”
馥姝恭送。
圣洇流顺势瞟上官晞一眼,尽是嘲弄挑衅。
他碰了壁,也不能让上官晞钻空子,能气一个是一个!
成全不了自己也一定要拆散别人!
上官晞被他的无耻震惊,颤声问:“馥姝,他怎么进来的,是燕潮放他进来的?”
馥姝吓了一跳,忙道:“您怎么在此…”
“他都登堂入室,我还不该看见么!”上官晞捂着心口,情愫汹涌窒于胸口,像只欲兽在吞吃心肝,被吞噬蚕食之感。
他的燕潮,十几年的妹妹,未婚妻,就这样被圣洇流夺走吞去,他的心也被啃去一半,圣洇流还来放肆,还敢说他拘禁燕潮时的小情小义!
“帝君,帝君!”馥姝见他神色骇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向殿中一望,燕潮端端正正坐案边,将这厢情形望了个干净,却一语不出,面无表情。
既不阻,也不劝,亦不抚慰。
馥姝心弦犹被刀背割鸣,未断而惊痛。
燕潮她在纵容圣洇流。
一开始就在纵容。
一如当年他纵容她。
可上官晞眉宇苦痛,被紫川时局及圣洇流刺激折磨得生生死死,疲倦累极,心如崩损,她也视而不见。
人心是偏的。
都想要偏爱,可明明得到偏爱还以为不够,反告状说你更爱旁人。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啊。
馥姝被上官晞推开,他直入了殿与燕潮对峙。
“帝君不可!”馥姝拦不及。
上官晞把门摔上。
燕潮没动。
“你还爱他?”上官晞虽是问,眼中也期盼燕潮说不是,但已蓄了哀伤。
“朕从未言不爱。”
上官晞双眼布满血丝,滴下一滴泪:“你…”
燕潮拿帕子出来,绣的是石榴蜜蜂图。
“你爱他…能不能,别嫁他!”他近于哀求。
“不嫁。”燕潮干脆又平淡,拿帕子给他擦脸。“我嫁你,谁叫他欺负你。”
上官晞哭得笑了,“你别再逗我…”又道:“你别骗我。”
燕潮心一酸,她骗的人太多了。
“晞哥哥,”她压上官晞俯身,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你最好了,我最不忍伤你…”
“不骗你。”
“丹辰试是给诸国看的过场,是个平稳世态的把戏…我定了你的,是真的。”
上官晞小心翼翼,“真的?”
他回抱燕潮,“他不是个好东西,你要小心。”
上官晞的怀抱很单纯,是亲近而熟悉的,像父皇,也像想象中的母亲,在他怀里,她是归人。
他与她,本就是一人。
可这样的怀抱,与圣洇流,差别太太了。
她没有欢喜新奇,没有悸动心痒,她唯有安心而已。
而这安心,也在她今日几句自以为难兑现的话去了一半。
她只借他体温慰心虚。
她与圣洇流,是一样的无耻。
不,她更无耻一些,她害无辜人。
门关着。
门外人低垂眼,都看出当中映了一对相拥的人影。
却不知,无关风月好,尽是饮鸩心。
......
此日后,卫简压于中堂牢狱,无人得见,不杀亦不放。
也没什么明确旨意。
只是中堂主审换了人,理由是,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