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零:朝天子· 卫简
为回避仇亲原则,本要停一日来查验中堂。
但燕萼改了主意,撤了屏风,亲审卫简。
车晓晚了一步,拦在中堂外,被告知宸宫听审,无暇见外臣。
车晓正心肠百转,瞥见假山上两人,顾颂之和苏洞卿。
他们都依律罚出了,那里面是谁?听谁审?
陛下派了人来?
还是国师?
“既如此,就不扰宸宫。”她神色恭谨,躬身后退三步方转身。
门外缓缓停了轿,一袭白衣,一袭道袍。
她缓缓上了自己车驾,命慢行。
“册剑帝君,道长。”
“……怎么,进不得?”
“宸宫殿下正听审,无暇见客。”
“那还真可惜。”那道人道:“那,便回吧,帝君您说呢?”
册剑帝君并未很快回答,似犹豫。
“也罢。”宸宫侍者听这话总算松了口气,打着千儿赔笑让两位走好。
车晓见无异,就也只能先回去,闷闷地让车夫赶路,心里总也不太平。
上官晞上了车,却不见景昭上来。
“帝君且先回,景昭与旧友师门有约,便不同行了。”
景昭和气自然,如清风和悦。
上官晞是个妙人,总有天真孩子气,人一听这言辞就是分离意,他却听得逐字逐尾,理了意思回他道:
“有师门旧友?那倒是甚好,紫川地界甚阔,无人相陪实在寥落……本帝,也总有时候空落落地…”
他又问。“是哪位同门?我可认识?”
几分跳跃欢喜,第二句就脱了“本帝”成了“我”。
皇帝于他就像件不太愿意穿上的衣服,总在不经意间抖落,还装不知地不捡。
景昭收起这些看穿,也抹去多余的悲悯,他笑回:“帝君识他,是贺兰谷主的独子贺兰算。”
上官晞眼前掠过那一日紫川殿中被燕潮追着打的少年。
说来也都是幼时相识,几年一隔就见数面的世交总角,但于他的印象竟只那一刻鲜明……
说来,燕潮当时,到底为什么打他?
“替四师父管教你这个不孝子!你不务正业,不做机关不铸剑,你去…你……”
“别打了…师妹……”
上官晞不由一笑,又蓦地脸色一白。
而后燕朝昏过去,太医来请脉……她怀上了圣洇流的孩子。
圣洇流的孩子,而今就在紫川宸宫,在燕国储位之上。
他到底是为之心疼的,为自己心疼。
便就有丝伤色,对景昭强作欢颜告了别。
景昭行道家礼送了,再抬头,那有一毫出尘气?
竟是愠色。
难怪燕潮这么多年都不松口嫁上官晞,逼到现在还要定什么丹辰试来拖延…这上官晞的确适合摆布而不适合作辅。
他最好的位置就是册剑帝君了。
若他做凤君……还不叫册剑的宗室掏空燕家?
他不满归不满,但又无别人能有这样适合的家世……毕竟,宸宫是他的儿子。
一想及此,他又欣慰。
还好宸宫类母不类父。
但又惊于那双眼睛,凤目震慑得太厉。
他回想着上官晞的眼睛,那是一双缱绻柔情目,生起气来怕是要先蓄上一半泪珠……当真不知这人是如何临朝处政的。
燕潮眼睛圆而耀熠,理朝听政,呵斥群臣时……倒也有几分像。
景昭纠结着,又自己岔开来想别的,比如上官晞,回回经过宸宫,就这样欲留未留,欲见怕见的样子,着实太过柔脆……
不就是不认么?
那孩子身上留着上官家的血,还有什么好这般伤怀的?
不就是对面不得道父子么?
可还是能日日月月见,现下,更要名正言顺了。
丹辰试不过走个过程,拖延时间。
顺便给上官氏一些甜头罢了。
他觉上官晞实在是捡了便宜卖乖,不清时势之人。
等了几刻,踱步几来回。
要是…他狠狠顿住,眼中凶光毕现,杀意难掩。
要是这孩子是别人的,是圣皇的呢?
所以,上官晞才每每那副脸色…才在大殿之上,公然拒认!
“景昭道友!”
贺兰算一把跳过来抱住他。
他一阵眩晕,压得头脑发涨,那灭顶的凶意化了混沌,糊得他再无清明。
“这是怎么了?”贺兰算从身后背匣里抽了柄竹扇给他运风,又抽个竹管样的瓶子往他脸上滴了两滴水。
“是天太热了吗?”贺兰算喃喃,这可不是他干的!
正是中堂门口,他对门侍喊:“哎!来个人抬他进去吧,这路上让马踩了踏了怎么好?”
又从景昭身上摘玉牌,看也不看章纹就喊:“这是陛下亲赐。”
见那门神样的两个人还不动,他努努嘴,可怜样指景昭:“他都这样了,我们就进去凉一刻,这人就中暑了!不是我干的…”
景昭闭目脸色苍白,确是像犯了急病一般。
门将下阶,看了玉牌嘀咕:“还真是陛下亲赐…”
便招了两个人来,帮着搬景昭进去。
贺兰算有人搭手就放了手,支使着人干活,又问:“宸宫这是有事?”
门将将白眼收在心里,谁似你那般闲?
他们对这位江湖术士般打扮的陛下同门还是有些印象的,前年宸宫生辰,这位自诩宸宫师伯的贺兰公子夸下海口,言能制出前朝公输不能制的木机流矢,结果到宸宫门前,手上拎个与机弩无甚分别的木头模子,半天射不出一矢。
宸宫当时还年幼,却也一把夺过,几下碎成了木屑。
原是中空纸糊的。
这位还不觉出糗,说是拿错了,真的木机流矢还在贺兰谷……
“师兄,你还是回去和师父学铸剑吧。”燕潮当时这样侃他。
贺兰算到这伤心之地,也有别扭。
且这两门将居然到中堂还看见他们?
难道是专跟着燕萼的门卫?
居然还没忘了他!
他便长得如此出众么?
贺兰谷机术超绝,他虽不曾认真学,但木机流矢却也能制…他说的是真话。
爹他最是保守,最不肯秘术流传于外,为人知晓。
这才换了…
也不知早说一声,特地害自家儿子出丑么?
想到自家老爹就头疼,老逮着他不放,那些秘术传给师妹不就好了?偏让他学。
“这人我交你们这儿了,我去逛逛去。”
贺兰算闲逛惯了,人也拦不住。
加之他又常来,在陛下身侧给五堂都做过些辅助军械,也都不疑他。
不像这景昭,倒还是第一回见。
贺兰算便借了把阳伞遮,就向外面景致郁色深处去。
他自有分寸,审案之处,避之不及。
“贺兰公子!”苏洞卿眼尖,见四下无人,便招起手来,“贺兰公子悄声。”
贺兰算也想了想这人是谁,没想起来。
苏洞卿拉着顾颂之向前,顾颂之有些不愿,但也还招了招手。
“这人…又是谁?”
贺兰算拍拍脑袋,紫川人这么多,他还真不记得几个,怎的人人知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又碰见一个叫他打链子的,他被燕潮揍怕了。
遂装没看见,转身去了别处。
走的更快了。
苏洞卿:“……”
顾颂之也不免失望,但早有预料,平静道:“他们江湖之人,不卷进来也好。”
又叹:“而今许许多多事都不同了,怕是天将大变呐。”
苏洞卿觑他,“不至于说这些玄文吧?
又身作聪明一把:“说这些…就官运恒通了?”
顾颂之摇头,并不答这戏言,
还是微微波纹生,有些人见池底巨鳌,有些人见风吹摆柳,但更多的人,不过一望而已。
任这皱纹扩去,震飞蝶蜻。
......
“陶陶驻店主勾引我夫人…我不过尽一个丈夫的天职,杀辱我的人。”
“一张画?那只是一张画?小孩子懂个甚!那是私通物证!是尚思都负我,非我负人!”
“你以为陶陶驻是什么好货色?他才不是紫川遗民,他是三册遗子,陈国郡公…他娶商家女,你们也不查查他缘何自甘!他的店又住过谁,是不是别国奸细,他比我可有疑得多,去查!去查啊!”
卫简身着素衣被按着跪倒地上。
他情绪激动,双目赤红, 仇恨厌恶映在眼底,恶意无限地瞪着主案前凝眸审视的小小宸宫。
这孩子这么小。
怕是一手就能捏断他的脖子。
燕潮欺他如此,让他遭小儿欺辱,自言这等丧尽颜面之事…这孩子还这般眼色看他,审他。
他的儿子,以后又成这个孩子的臣。
又得跪在地上,对他叩头。
燕潮把他按在地上六年,等他死了,她儿子又替这个位子继续踩卫家的人。
燕潮可不为尚思都着想。
尚褚至今未有爵位,尚尹却封郡主。
燕潮压死他,压死卫家。
现在就要杀他了…杀了他,又赐一堆男宠给尚思都。还是省了心,直接让陶定樽取代他?
他冷笑,嘲讽至极。
自己竟是这种下场。
“此是你一面之辞,待得问讯完全后,再定你谎瞒之过。”
主案上小孩全不似孩子,面色冷静无匹,收上文书录的笔录,掷签道:“带下去。”
卫简心血上涌,挣开守卫向燕萼扑去,“你们都想杀我!你们存心的!”
扑地尘埃起,燕萼皱眉。
卫简被守卫绊倒,流的眼泪沾湿埃尘,他为鱼肉人为刀。燕潮若要他死,不过一句话。
尚思都口口声声不会放弃他,但还不是将他交给燕潮,任他去死。
“带下去。”
燕萼无惊,他看到了卫简的怨毒和痛苦,但若困于自己苦痛而害无辜,却是不值同情,也不能免诟病的。
“顾卿苏卿在何处?”他想起那两个“凑巧”的前同僚。
“在后院,并非出中堂。”
燕萼点头,却吩咐,“让顾卿去陶陶驻打探。打探。悄行着。”
侍人点头,称“明白。”
“苏卿唤过来,跟孤走。”
侍人摸不着头脑,称是。
顾颂之是林相的人,想的自然深些,由他去探陶陶驻能挖不少东西不说,也能给林相提个醒,卫简不安分,更别叫更不安分的人定了。
苏洞卿嘴不严,倒能多套话,比如除了顾颂之,林相还埋了什么人,是只在尚府还是后宫也有?
卫简是紫川贵族关系网上的遮掩,把他一动,就暴露了多少不堪?
帝赐的两位公子,其中一人受命右相。
卫简自又是前卫国废太子。
这种隐患,竟只以后宅加码来制衡,出手的还更是右相。
母皇为此太过大意了。
尚府的事右相无一不知,后宫虽在亚父掌控之下,可亚父与右相立场一致,这后宫诸君里或多或少有两位的人。
那前朝后宫,臣子家宅,还有纯忠于母皇的么?
还有帝王威严么?
定了严惩法办,意为杀。
而却出了回避惯事,留得他一命,这是公然反逆,不管是谁的意思,都是不敬陛下,有藐帝威。
他不由想到车相,她在林府待了三日,怎么调顾颂之出的礼部而入刑部的?蓝批唯有林相可行,林相也在帮她?
或是,林相先捧之,后毁之?
燕萼不禁忧心,各方如此,国内竟也不平…母皇是知道的,可怎么还罢朝不理?这是信车相,还是林相?
可据他看,似乎两方都不倾向母皇……
罢了,他向着母皇就是。
燕萼见苏洞卿过来,“苏阁老近日可好?”
苏洞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