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朝天子· 芭蕉·白罴
馥姝道:“陛下该上朝了。”
没人理,就只有摇铃铛的声音。
过了一个时辰,馥姝又道:“陛下,奏折宸宫理阅一遍,已又传回御案了。”
半晌传来话:“宸宫即日起用朱批,代朕用玺。”
馥姝吩咐下去,叹口气拨开软幔床纱,唤床上趴着逗孩子玩不起床的燕潮,“陛下,该起了。”
六年前她不敢扰,如今更不敢扰。
燕潮若说个“不”字,她也只能退下去。
尚家小娘子才七个月大,正是可爱好玩的时候,小婴孩自己躺在床中央抱着脚啃。
燕潮看着就不想做别的。
“馥姝,今日不理政,交予宸宫和车相即是。”
又道:“林相若愿上朝,也别叫他闲着,一并理事吧。”
馥姝叹气,尚家小郎君送到宸宫后就去做文吏了,而尚家小娘子倒自己留着玩……玩得都上瘾了。
难怪尚侯吩咐椿少扰陛下。
“小尹儿要起来吗?”燕潮是自己躺腻了。
还赖孩子身上。
馥姝吩咐,“给陛下备常服。”
燕潮仍穿着寝衣,长发垂顺柔从,依着腰线蔓延。
她抱着穿粉裙的小婴孩,就向窗边去。“不必了,朕待会儿还躺回去,小尹儿还要睡觉的…”
馥姝:“……”
窗外伸了一叶芭蕉。燕潮拉进窗棂又松开,上面未蒸净的水露弹得回溅,婴孩倒笑起来。
她一笑起来,燕潮玩得更有理了。
“尹儿,来,姨娘再拉一回叶子给你瞧。”她看看碧绿叶上空水痕,把孩子往上抱了抱,就赤脚踏了青竹履,“嗒嗒”地出了门去檐下芭蕉丛。
馥姝忙跟着,却听一声“公子。”
她略疑,但见一位身着燕宫侍君服饰样的公子侧身而立,正对着芭蕉。
她檐下门边看不见正脸,但见腰上坠白玉环,应是侍君不错。
馥姝向前去,心虚得紧,挥退了贴身侍人。
自就缓缓步去。
那公子怔怔然,都不知行礼问安。
“…你这是,又给朕生了个孩子吗?”
馥姝霍然心惊,那公子转了面来,正是圣洇流。
燕潮未说话,被这句说得生生红了脸。
圣洇流未得答案。以为她没听见,又要再讲一遍。
燕潮忙上前捂他的嘴。
啐道:“你做梦!”
圣洇流只看孩子,又看燕潮,“真像。”
颇有些羡慕意思,还问,“男孩女孩?”
燕潮气得不答。
圣洇流一手揽她肩,一手拉那小婴孩的手,谅她抱着孩子不敢甩开他。
“这般像你,定是女儿。”
他目光温柔,有些神往和轻松。
若他与燕潮有女儿,定也如这孩子一般可爱,不,他与燕潮的女儿比世上任何婴孩都要可爱,比世上任何婴孩都要软,都要好玩…
他轻轻笑起来,对着这小小的“燕潮”满是欢喜。恨不得真是他生的一样。
“来,父皇抱抱。”
他甫一出口,就看到燕潮杀人的目光。
不自然地咳了咳,趁燕潮甩他白眼的时机迅速偷亲燕潮一口。
燕潮:“……”
尚尹笑起来拍手,扭头看着燕潮流口水。
燕潮:“……”
芭蕉丛外馥姝眯了眼,这多像一家天伦,娇妻幼儿和府中主君…
哪位公子侍君能有这样的仪度气势?
都瞧不出异样么?
燕宫里的宫人,是过的太好了。
她起了整顿之心,又听芭蕉丛中道:“让朕也抱抱。”
“不给。”
“那朕抱你。”
“也不给。”
“…放下!”
“朕可非燕臣,燕皇可要哄哄朕,朕方听得进去。”
“……”
馥姝:“……”
这还是当年清贵肃平的圣国太子吗?
......
燕萼一早就到中堂理事,原因无他,正是为了避炽焰。
大抵女人都爱睡觉,连龙族也不例外,炽焰虽缠着他附在他的玉锁上,但此时未醒,免了不少呱噪。
上鸾在宸宫禅室打坐,那钵中的猪睡得肚皮都翻出来……
就他勤勉。
白罴都窝在宸宫不理人……
刚刚陈尚宫又传了话来,言母皇之意是不留…
可他坐镇中堂主司刑狱…卫简罪不至死,不若唤亚父出宫来商讨一番。
他定了大致,便叫升堂。
中堂主审是近日拔擢,正好试试此人。
“殿下。”主审顾颂之毫不拖沓,见礼后就直于主案上坐定,令签一掷,道:“带上来!”
皇家内案,一审只一人也倒合情。
卫简被提上来,已是用过刑的样子,不轻不重,染红了衣裳,却也有气力骂人。
卫简骂:“男妾坐公堂,呵,燕国就这样荒唐…这就是女人当政的结果!”
惊堂木重重拍下。
顾颂之未受一丝影响,依卷问理。“卫简,你昨夜是否偷藏桐油,意图火烧陶陶驻?”
卫简别过头,“你也配问我?”
顾颂之道:“卫简,你昨夜拎桐油到陶陶驻院角倾倒,可有不少人看见,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少抗法,少丢你卫家的脸吧。”
燕萼眉头一皱,他这才听出其中关窍,原以为是卫简奚落人家,看来不止如此。
他依稀记得顾颂之履历是不曾婚配…但若是世家子做紫川贵族的夫侍而后和离……倒是能销案的……上次母皇赐了两个世家子给尚侯,其中一个是苏阁老幼子,另一个听说姓顾……
那就是这位了。
燕萼咳了咳,顾颂之闻声停了,转回屏风听他示下。
“刑狱审案需依照回避仇亲原则,顾大人与卫简有旧,就先退下吧。”
他又安抚一句:“今早才下的令,自与顾大人无尤,不过,让副审升主案吧。”
顾颂之道:“是。”
却也没什么不甘神情,听令退出公堂。
“殿下。副审苏洞卿到。”
燕萼:“……”
主副审全是尚候府旧人,这是谁安排的?
母皇么?
以此杀卫简而又控世家么?
“卫简押下 明日再审。”
苏洞卿行礼燕萼还未叫起,他素来无羁,抬头直问,“殿下,可是下官有何不妥?”
燕萼直视他,见他一派坦荡,便问:“孤记得你此前并未出任,今日…却是为何在此?”
苏洞卿回道:“臣下不才,科举未能及,赖父老荫托,央陛下给了个闲职,本在中堂抄写文字,然臣下识得几宗大案,副堂拔擢为审官…今日也才第二日。”
“第二日,就能审御前的案子?”燕萼眉皱深深。
苏洞卿分辩:“臣不知此为御前之案,刚刚被叫进来罢了。”
“那顾颂之可识得?”
“顾兄,在尚府见过,是同僚。”
燕萼不禁嘴角一抽,同侍尚侯,倒也可说同僚。
顾颂之原在东堂任职,人手借调也常有,留得顺手也就换了地儿做事也非异事。
苏洞卿这经历听来奇怪可又都一路有人证物证为凭……
就奇的怎么这么巧,满中堂上来两个卫简的“情敌”。
依例一日间两位审官有疑黜审,便当查中堂,停审一天,再请另外四堂出高一品阶的官员陪审方是……
故而燕萼只道:“再去抄几遍《刑典》。”
连回避和清肃都不知……难怪要老父向母皇讨官。
顾颂之便无多话,对刑律熟稔得紧…
燕萼襟前玉锁震颤,他恼烦,在空中画了个符引到玉锁上,暂且宁息。
小师叔教的倒也好用。
苏洞卿人生第一次审案没了,还得抄《刑典》,闷闷不乐地往外走,看见顾颂之在踱步。
在等他?
他刚想喊,顾颂之就走了。
苏洞卿:“……”
这是什么意思?
轴劲儿上来,就跟着他走。
顾颂之走到中堂后院假山边,看左右无人,才向苏洞卿招手。
两人到了一处,苏洞卿还没拍这小子,一下就被这小子捂了嘴。
“苏兄,千万别说话。”顾颂之煞有介事。
他点头,示意松开他。
顾颂之没松,紧张道:“咱们怕是被算计了。”
苏洞卿瞪大了眼睛,不就是没及时回避吗?多大点事儿!
他拉开顾颂之的手道 :“回避原则在《刑典》上怎么写我不知道,可这条规矩不是为了让人犯不受威胁或者不串供,保证司法威严么?就算怀疑咱们公报私仇,可还没审他,不就让咱们退下来了吗?”
他眨了下眼,“和那种人有什么仇?我在尚府的时候才懒得看他一眼。”
顾颂之比他焦急得多,“话虽如此,但今日太过蹊跷。”
“本该将此事告与林相…但依《燕律》,咱们被罚出公堂,可也不得出中堂,得等定了新主审才能出去啊……”
苏洞卿面色难看起来,“中堂还有这么多规矩?早知道不来了…”
又记起顾颂之原是东堂,奇道:“你原在东堂做得好好的,怎么调到这儿来了?”
“人手借调,中堂主审恰好空缺。”
苏洞卿一毫被困的自觉也无,还调侃起来:“林相舍得放人?”
“给宸宫有什么不舍得?”顾颂之揉揉眉心,见苏洞卿直接坐到地上拿石子向外湖出打水漂,气道:“你也不想想办法!”
苏洞卿想了想:“这事得看宸宫怎么想。”
一石击过七层漪。
他叫一声好,对顾颂之道:“且宸宫素来公正,定不会冤枉你我,只是看这幕后谁人,又欲何为。”
“若只是延上一天审卫简,干那人什么好处呢?”
“还是说这一天之内,那人就能弄出个变数不成?”
顾颂之也想过这些,只是担心,“林相…”
“不妨事,林相何许人?定能察出你我此时中计,而后反施于其身的。”他又佯叹,“顾兄再不然也有得力的林相捞你,为兄还得求着自家老爹有心情能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在区区五品上漂着啊……倒都不如寄望于宸宫明断呢!”
为了儿子都不要晚节向陛下讨官的苏阁老听到该多寒心,多难过啊!
顾颂之见惯此人不孝,就当听个安慰,不多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