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朝天子· 议定丹辰
“叔父,不出您所料。”
林徽咳了几声,棠棣端药给他,对棠杞道:“那玉琮呢?”
棠杞回:“叫圣皇的人抢先一步收了去。”
这回好容易说动陛下试深一场,不想陛下如此敷衍,玉琮就这样掷了去,再无凭证。
棠杞气不平,“陛下这是什么意恩?当真打压我林府不成!”
药盏被林徽重重一搁,些许溅在漆得光亮的案面上。
棠杞嗫嚅一二,不出声了。
他让棠杞退下思过,为臣者不当为己而疑君。
“叔父,”棠棣想得深,“陛下这是否是个良苦计…望您与车相和睦?”
林徽散发倚榻边,病容使他像个凡人,而非林相。
“敌我之间,要何和睦?”
林徽直接了当,“车竟文这几年无错,又兼女才,陛下本就有三分欣赏,既如此世局,倚重她也非殊例。”
“毕竟是本相放她出的相府,让她登的谪星台。”
林徽不知悔也不悔。“日后若祸事临头,也有我一分罪。”
棠棣垂头,忍声道:“如何能怪您?那车相承您多年拔擢照顾,还是拿了玉琮去告…他们这些外臣,与咱们紫川人,便是两样心肠!”
林徽看棠棣似有呜咽,本来要斥,却忍下了,伸手抚他发顶。“你小时都不曾如此,而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小时在一个小院子,在街上卖字画,在院里学认天下。
怎么像现在这般憋屈隐忍!
林徽又猛烈地咳了好几声,棠棣忙为他顺气。
少年眼里忍不住落泪,从未见叔父这个样子。
“你给本相止了!”林徽没什么威慑力地横他一眼,待其真的忍住才开始说教。
“现下与百年并无分别,从前敌明我暗,而今反转。”
“敌人不会对你手软,就如咱们当年,没什么要怕的,本相还没死,他们杀不死大燕的宰相。”
林徽看了一眼棠棣,少年别过头反驳。“从前,从前您何时手软过,而今却放了车相。”
棠棣恨恨道:“她眼中无光,更莫说慈悲了,她是如何到此高位的?”
林徽默了默,道:“留她自有留的用处。”
棠棣还要说什么就被林徽送客了。
说他乏了。
能不乏么?本就有旧伤,又给人暗算吸了风絮,保住一条命算万幸。
车晓在林府并不安份,机要文件找不到,内府库房又账目清楚,连能诬传的模棱两可的诗都无一首,自然十分泄气。
可待得久了,就看出叔父有旧疾。
撕了芦花绫,终于得逞。
偏叔父还与陛下定约,若车晓可信,自放一堂朝野。
谪星台那幕,谁赢谁输?
是告叔父勾结西堂以助上官晞结交宸宫,可那玉琮是圣皇特意留的,是车晓呈的,那怎么也会查验一番。
但而后圣皇做的狠绝,一把掷碎,连碎屑都叫人捡得干干净净。
还是便宜了车晓。
棠棣想久了更觉憋屈,车相平日看着也算个好人,怎么内里竟是……
心烦意乱,活像自家叔父一腔真心喂了狗的愤慨。
不如去找棠杞,一块面壁静心算了。
不过他把他家叔父想的过于美好,他叔父还不至于因为个车晓就病成这样。
车晓是他放出相府,他要以车晓来切断圣皇对燕潮的所有图谋。
车晓步步登顶人臣,是他一路打压,也一路护持。
待他不管这些,由得车晓主持丹辰试,由得她控紫川,去讨好自己主子圣洇流,那时燕潮还会对圣洇流有一丝旧情么?
还会顾念他与宸宫的血脉相连么?
她会比谁都想杀了他。
杀成了,燕萼就是天下之主。
圣洇流可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当年为了紫川燕国可以扶燕潮,而今图复燕尔疆土,他亦可以扶燕萼。
燕之未来,太一神所佑,不就是这些小小少年?
而他们鞠躬尽瘁也好,铺路垫脚也好,化作帝国卒子,甘愿驮他们过河。
而燕潮,既与圣洇流纠缠当断不断,那就怪不得天下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药,这咳疾是不能好了。
......
车晓在谪星台撞见圣洇流,微光下,他如在青龙寺接她出门时,眼睛那样亮,俊美的脸上几分戏谑,又几分欢悦。
他道:“快走吧。”
他急着越开她去看燕潮,看那位敌国陛下。
她装作无事,隐了身迹向外行,却不知怎的又折返,藏在暗处听那些亲昵,那些放肆。
那些山海家国相阻拦都无益的情话。
是情话。
虽然都不放过,不示弱,一个威胁,一个凌上。
但不都露了本心,情之所至,皆都失态。
黑暗里,她听得到燕潮被抱起,裙裾金锞子的相击之音。
也听得到,他的喜悦,从谪星台的楼阶漫出来,浸到她心里,冷得打了个寒噤。
她知道他爱燕潮。
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帮他夺回燕潮。
她也知道宸宫是他的儿子……可她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爱。
不是征服作祟,不是美色贪念,也不是蓄珍藏宝,金屋藏娇。
而是这样随意任性,亲切相近。
世间竟有这样人,竟有这样的情。
他在人前,与他在燕潮前,何止判若两人?
她失魂落魄地,不知怎么下了谪星台。
“至尊心善,所望皆好,见你有才,不分从前,见诸寒门有志,亦开科取士。”
“她是太天真的政治人,所以能被你蒙了眼。”
“是她的善,或是无目,才没识得这身皮囊里他人铸的魂。”
林徽骂她,也骂燕潮。
燕潮是仁君,她六年作为,已抵了开国复城的血腥。
她待她恩重,给她左相之位,于世扬名。
可她没法把燕潮当君,没法忠于她。
燕潮在她眼里是个迷。
为什么燕潮不和陛下一起去圣国呢?孩子都生了,为什么不成婚呢?
为什么好好的公主不做,偏要招世人的眼,受天下之非去做皇帝?
宸宫满朝爱戴,为何不退位为太后,功成身退?
为什么敢开先例,世家子入宫为侍……
燕潮有太多太多让她想不通,她只是假装知心。
她不懂,甚至想反驳。
但她不敢。
燕潮不倚重,她对陛下就没有存在的理由。
风起吹裳,已有旨意去林府,授太傅称,亦撤东堂事。
第二日天光未启,她再入朱雀街,行官道入皇城,就是丹辰试的主事。
她将第一次,把林徽压下去。
想来那时身上要多上数道目光,如芒如刺了。
“车相,尚府传了消息…”侍人急急过来附耳。
车晓皱眉,道:“此事尚侯如何说?”
“说…不宜声张。”
车晓叹口气,“把小娘子和小郎君接进宫来。”
“…车相!”
“不告诉陛下,陛下能自己知道。”
侍人也叹,照办了。
车晓回身,谪星台在月下幽静立着,他们还未出来吧。
夜风鸣咽,她赶去尚府。
......
“…你来了,惊动陛下了?”
尚思都在中庭立着,身上一件单衣。
车晓未见椿,心下了然,“椿进宫了是么?”
尚思都也来怪,只是黯然。
车晓谨慎,得了下人报林府未派人来才放下心,道:“卫侍呢?”
“抓回来了,但还是起了火星,正撞上京防的人,直捆到我面前。”
尚思都漠然,“他寻衅滋事,幸好未伤人命,是我失察,现已关进中堂狱。”
车晓心下一紧,中堂由宸宫主理,便是严办…卫简若由燕潮弹压,熬死狱中,这而后之计如何施为?!
“他也是自寻死路。”车晓道,看思都神色。
尚思都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却说:“竟文,你怎知晓得如斯之快。”
车晓对答一样,“能不快么?我可生怕慢了林相一步,那可都不让我入府了。”尚思都被逗笑,浅淡欢颜。
于燕家来说,尚思都之容实在平庸,但若放之紫川,也算佼佼者,放之天下,也可称殊艳。
当真不知卫简是见了什么样的神的容颜,才对这副容貌如此看不上眼。
车晓还记得两人面见燕潮,卫简叩头抬起时,对燕潮那不掩的雀跃贪婪。
但很快,他眼里就换了厌恶畏惧。
不如,向燕潮提一提,多赐他几鞭子,兴许就中用了呢?
有些人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只待揭竿而起,一洗万古尘。
但有些人,不是池中物,却也飞不到哪儿去…虾喂鱼,鱼喂蛇,蛇喂蛟,蛟才配饲龙。
卫简用来开城门,倒是抬举他了。
“要我说,你便把他交到内宫打打性子。一年两年,总会顺从。何必成今日这样难收场。”
车晓又道:“陛下这回定饶不得他。”
“死在狱中也好,反正你府里还有个苏公子,也不虚空。”
尚思都知她试探,明说了:“他再如何,我也不会弃他的。”
车晓心想着,又问,“若林相过问…”
“我会保住他。”尚思都似乎早有决心。“亦不让林相忧心。”
她会辞官,带着卫简远走,不给他一丝动乱国朝的机会。
车晓皱眉,林徽数次请罢尚思都职,而今她若自去请辞…卫简又是颗废子!
可多说多错,这话不妨忍了,去对卫简说,让卫简安分…
“说来凤帅镇关,也有两年,”车晓叙朝事,也叙前事。“凤帅三册人士而镇燕境,竟文圣国人能为相卿,忝列紫川……实是陛下英才伟略,开明大气。”
“而今,陛下命我主持丹辰试,却贬林相…竟文实在惶恐。”
尚思都仿若忘了那场闹剧,只听,道:“丹辰试?”
“以丹辰厅为考校之所,择凤君。”
尚思都凝神,“这确乎是宗大事。”
对于林徽不在试校中之任职也是奇怪,不过还是让车晓宽心。
“陛下自有深意,臣者何必皆懂,至于林相,既是陛下之命,他不会在意责怪于你的,且宽心。”
车晓轻探头。“林相算我点卷之师,入仕之初多蒙照拂,便不知到底那一步行差踏错,得罪了他,到如今都咬紧我是圣国人,说什么叛与反……”
“他现病中,我又受命主持丹辰试,无闲去探他…又怕他厌我,自讨没趣。”
尚思都明白了,“你想让我去探口风?”
未等车晓点头,又笑道:“你是终于看上他了?”
车晓不及否认,圣洇流之言就回落在脑中。
“你最好让林徽喜欢你,再不如,也要让旁人以为他喜欢你。”
便怔怔地不言了。
尚思都一愣,旋即笑开,“左右相和睦的是国家之幸。”
可右左相分明各为其主,相互倾轧。
还玷污世人之眼,以为是情。
她心里睡弃,林徽傲然清简的气势又现在眼前,恨不得后退几步,逃过不看。
“放心,林相会无事的…他的旧疾好些年了,又不着意治,每每都亏待自己……”
尚思都应她的请,目光清澈和婉:“竟文,你向陛下请,让椿带孩子回来吧。”
“陛下日理万机,不能分她的心。”
林徽是她表兄,燕潮是她表姐。她与林徽倒像,都是为公为国大于己的人。
“我会去劝的。”
车晓以为不难,宸宫幼时都未见燕潮陪过抱过几次,都是西宫国师养育,这小郡主还能尊贵过宸宫去?
一个小丫头,燕潮不过兴致来了逗一逗便罢了。
宫里仆众千万,哪一个不能照顾?
是分不了心的。
可她见的是千锤百炼后的尚思都,是叫嚣而未得偿的假公主——陶灵一,她还没见过真正的燕家公主。
从前尚尹初生,燕潮唤她小公主,车晓以为逗弄婴孩。
而其实,尚尹本就是公主。
燕家少女儿,燕潮早写了圣旨封诰,只是要待尚尹成婚时颁令而已。
而燕家的公主,从来是尊贵娇纵的。
当她身着仪鹤官服加礼冠玉带上九阶,宣谕臣工时。
阶下各国垂涎震惊。
而燕国皇帝竟罢朝了,全交给她料理。
侍人附耳,说至尊在陪尚家小娘子睡觉,让她与宸宫看着办,处理了卫简。
卫简…怕是活不成了…
她不由得去看圣国的席座,圣洇流目光沉着,让人传话。
“卫简,要活的。”
头皮发麻,进退两难。
还是柳鸣夏喊了一声“肃静。”才止了这狂热的使国和震怒的朝臣,她才言“退朝”。
心想着林徽不在朝上,就好似在殿中帘后,挑开帘门讥诮漠然…
至尊罢朝,丹辰试再无威严,成了口中艳事,肆意流传于权贵之口。
她这个丹辰试的副考,主持也似落了轻视,以为怯羞。
柳鸣夏下阶回后宫时,罕有的怒容,他还是不服,僵着身子行礼。
“车相压不服朝臣,有伤帝威,不若换右相回朝,省得诸国笑活。”
说罢又道:“下臣僭越,自去右相处领罚,但求车相用心!”
便甩袖而去。
哪里真将她做“左相”?
她去见燕潮,却见圣洇流已悄行往后宫去,心里了然。
命人传了内宫玉碟去。
丹辰试,择的是凤君。
可还未开始,人心已然各择其是,谁也不知被谁所弃,又为谁所取。
玉阶凌然,朝臣走后一片空。
遥遥似有玉人如仙,提篮遮面,从画中来。
是昙雪君。
她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