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朝天子·缘木求凰
她实在怀疑圣洇流用了什么药,可连日查了,皆无痕迹。
她侍人仪仗都在谪星台外,只听夜里风声,圣洇流俯下身,似要在夜色里看清她。
“嘴撅得这样高,谁惹你不高兴了?别又自己栽脏到朕头上!”
她狠狠推开他,这厮犯的事还用得着栽脏么?
“你如何进来的?”她瞪他。
圣洇流一本正经:“燕家最重血脉,朕身为燕国宸宫之父,既是太父,自然可入。”
燕潮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太让人无力了。
圣洇流暗爽,动手捏她的脸,又被拍开。
他也无不悦,兴致甚高。
车晓险些让燕潮醒了神,他得补救回来。
便抢了玉琮,在夜色里看:“怎么上官家的东西刻朕儿子的名,简直犯上!”
玉琮从楼梯栏杆坠下,便真是粉身碎骨的命了。
燕潮:“……”
她拎着圣洇流衣襟,“你是来报复朕的么?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圣洇流道:“你心里清楚。”
从始至终,他说的俱是实言。
他想带回她而已。
至于天下,不过逼她就范的手段,不过糊弄朝臣宗室的借口。
燕潮说不出话来,每对他,她总失控。
“别挡路!”
她去寻那枚玉琮,也为不见面前人。
“碎成渣了有什么好捡的!”圣洇流不爽,跟了下去。
谪星台高数丈,如接引星辰上神,其下亦有地宫,是从前天火引处的遗址。
燕潮跑得快,圣洇流追着迤逦流光的裙裾,到了地下,却见华光溢室,壁画飞天。
墙上彩练如舞,画中女像发丝毫纤焕光,轻扬婉柔。
一壁绘缘木求凰的史说,一壁绘燕尔临朝的盛况。
另有千万影壁,在阔大地宫里立着。
无一字,却已绘尽燕史。
缘木求凰中的凰后,踝上还系着密银链。
她由梧桐台的银海屏风旁起身,到殿中央哭泣,泪水浇出梧桐,她缘木而上。
少狄王唤宫人搬来梯子,准备抱她下来,但梧桐越长越大,顶破了殿顶,凰后借梧桐也越升越高,却依旧挣脱不得。
百丈梧桐顶,垂着百丈长的密银链。
怎么也不放过。
少狄王的梯子越建越高,砍尽了宫中御苑的林木,花了三年九个月,凰后才回头一眼。
少狄王终于到了梧桐顶,宫殿建得已离地百丈,如在云端。
而后凰后召来百鸟,百鸟各衔其羽,化成千鸟织。
少狄王把凰后抱下来,梧桐又只成宫殿高。
又是困。
此画尽,已走了百来步。
画尽处,燕潮半抱臂坐在地上。
“我燕家是神裔,可先祖却是囚神的罪人。”燕潮的目光如锋如芒,刺得他一疼。
他也是囚神罪人。
他与少狄王一样,可试问之,面对这样的可人,谁能不犯罪?
又一步。
是燕尔降生。
他不由心里漾了笑,浮出浅夏柔风吹摆的笑纹。
燕潮见了,嗤笑,“还真把自己当少狄王了?他没什么好下场。”
一步景后,是燕婉降生。生辰宴上,东业王后室炏见凰后被锁,发色霓虹,以为妖异。
一剑刺去,凰后被少狄王所护,只伤了左臂,然左臂血痕,掉落一片流光溢彩的翎羽。
而后不用看也知了。
那是燕国的殇,也是圣国的灾难。
凰后因此郁卒发狂,引天火自焚,室炏迫神至死,自当天罚,被自己丈夫东业王处以火刑,圣国连死四位皇子,三年不降甘霖…
圣小是最后的一位皇子,室炏幼子。
圣家的小孩听到这半史半神话的说法,都骂起室炏老祖宗多管闲事,人家燕国是凤凰还是人,关他们什么事?
若非这段,哪儿会称臣百载?
哪儿就让天下认了燕为正统帝室,余皆王民?
偏就神裔金贵了…
圣洇流知,这看的不止史书,不止是神话传奇,更是家族宿怨,两国仇深,是前尘不堪,难以情对。
他还是又进一步,看少狄的结局。
少狄王须发尽白扑在废墟上,翻挖废土,终找出一面镜子,一照,竟是凰后面容。
疯癫癫地抱了镜子不放,天降惊雷,终是没放过最后一个欺神之人。
哪怕他爱她。
“那面凰镜,现在也又用来证血脉帝位了。”
燕潮上前,指头描摹这一切起源的先祖,他的白发,他的癫狂,和悲伤哀绝。
“爱上神没有什么好下场。”燕潮轻摇头,看圣洇流。“我燕家天赋奇才,代代早慧,代代英才,可也代代早殇。”
“你们只觊觎表面风光…实在目光太短,贪欲太长。”
白发在手底,她摊开手掩上少狄王苍老可怜的面容,“你想做他么?”
燕潮眨了下眼。“你想叫你的子孙后代,都过我们这日子吗?”
“活在神坛上,万民景仰,万国来朝!宣扬身份何其高贵,先祖神凰……可每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渎神的罪。”
圣洇流再也忍不住,俯身吻住燕潮,不容她逃。
燕潮被他吻得站不住,便被抱起,又是她自上而下看他。
圣洇流一吻长久,似要诉尽这经年,又要填满这经年。
“朕如何不想?莫说你是神裔,你便又是一个神凰又何妨!朕宁愿死在你身上。”
燕潮气恼不已,说的什么浑话!
未等她打几下重的,又被圣洇流制住手。
“朕的子孙,就是你的子孙,朕誓无异生之子,唯你所生,才是圣朝闻之血脉。”
燕潮却摇头,她的话,全被曲解。
她用不着圣洇流的立誓,用不着他的命。
她要他走。
离她的燕国远远的,别碰它。
燕萼是她的儿子,燕国比之燕萼更重。
那是她全部的心血,所有的寄放。
圣洇流只欣喜着,又重重亲她额头。“你肯与朕说家史,推心置腹地密语。朕受宠若惊,定不负你意。”
又道,更欣喜问,“你这是愿随朕回去了?
燕潮:“……”
泼几盆冷水他才肯明白?
还是以为他如此,她便不忍泼了?
一盆冷水倒了,满头满心凉。
“圣皇会错意了。”
圣洇流皱眉,欣喜黯了大半,还有一丝不甘心凝在脸上,看了颇让人心软。
“若是觊觎血脉,不妨看少狄王,好好三思警醒。”
燕潮叹口气,“若是看权势风光,就得好好掂量,有何徳何能做凤君,又何德何能做太父。”
“圣皇乃外邦之人,实不该于紫川长留,当早归本家才是。”
圣洇流脸越来越黑,敢情这壁画也看了,不是叫他做少狄王,是叫他滚?
这能忍么?
他面色一沉,怀里燕潮警惕防备。
还是那么会惹他生气……还是那样的妖精!
“燕潮,你知朕此刻想什么么?”
燕潮“哼”地一声,转脸看别处,定没什么好话,她才不听。
“在想玉板,朕得将之寻回来,你太欠教训了。”
燕潮狠狠剜他一眼。
“放朕下来。”
圣洇流被这嚣张态度气笑了,心想自己怎么就喜欢这么个祸害,还爱得要死要活……
便为了颜面也不能放人。
燕潮被圣洇流换了个抱法,横抱着出去。
“燕皇爱颜面,巧了,朕也是。”圣洇流抱得极稳,任燕潮怎么掐都不放。
“便让燕宫的侍人都好好看看本皇的何德何能,能不能做凤君?”
圣洇流又凑到她耳边,完全不似玩笑口气。“你若敢嫁上官晞,或什么别人,朕必杀之。”
燕潮分毫不让,“你若敢在紫川生事,也别做梦毫发无伤地回圣!”
圣洇流气坏了,“朕真想给你扔床上。”
燕潮怕他说什么疯话叫人听见,一把捂住他的嘴。
圣洇流就着她的手蹭了蹭,挑衅。
朕还不能勾引你了?
“陛下。”轻巧足音传来。
是馥姝的声音。
燕潮被抱到侍人面前,圣洇流脸不红心不跳,燕潮没那脸皮说被迫,正好让他自由随意发挥。
“燕皇脚崴了,本帝送她回宫。”
他思忖自己贴心,顾惜她颜面。
馥姝道:“劳烦圣皇,只是外邦之人,何能入君王寝居?还是让侍人们来吧。”
馥姝便上来接手,被圣洇流一瞪,而后盯着。
再熟悉不过的威慑眼神。
当年她最怕的眼神,每每都惊恐不已,立刻下跪磕头求饶的……
可现下今非昔比。
她不能叫圣皇伤了陛下。
“陛下,您扶着臣。”她忍着那目光避开视线,只伸手去搀燕潮。
燕潮正中心意,自就趁机逃了下来。
临别还不忘赶圣洇流,“圣皇瞧着身上是大好了,实在是大幸。既如此,便请回馆驿,以正礼仪。”
圣洇流:“……”
只能看燕潮扶着馥姝走远。
夜阑捡出玉琮碎屑,玉质倒怪,这般高台,只碎了两半。
“夜阑,你可看出那女官何人?”
圣洇流忽这么一句。
夜阑道,“不是陈馥姝么?”
话落自己觉奇,惊一声:“是陈馥姝?”
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跪下讨饶,一心让宠囚讨好太子自己好活久些的奴婢——陈馥姝?
她现在都敢从他主子手上抢燕潮了?
勇气可嘉!
圣洇流涌了一起不知何理的欣慰,因为陈馥姝如此,恰证了燕潮最为宝贵的成长。
她的所有的成就,丰功伟业里,没有他。
但是有陈馥姝,有见证过他们相爱的人。
陈馥姝本身就是证据,就是旧忆,就是当年的自己!
那日金荠园拍门,娇栀伤了自己,他令雪舞楼上下先顾娇栀,而连他也不可为先,这一条,陈馥姝做的一毫不差。
他的栀儿,依旧由陈馥姝好好照料着。
他也算放了一半的心。
另一半,非得亲自伴着,陪着,才能安然。
而夜阑感伤时光杀人,将当初稚嫩少识的好骗样子全部改写,连陈馥姝都能成了半个朝臣似的做派,跟了燕潮的女人,就没一个走正常的路!
他感叹着又发现着,燕潮还真是男女通吃,馥姝,后宫诸君,皆为之效力尽忠,竟还又都是真诚的!
这可不得不谓神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