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仍住在陵江阁。据迦太来讲，家里的灾鼠已尽除灭，受难的日子终了算，可仍需清扫几日。姚理事知了，邀我再住几日，便不却。
方定佘清晨便到，转来藤川信件。信随附一本书册与几张写真，写真皆照得上野的风物。有一张属动物园，猛兽区，几名饲员、职员，身后是僵仆的黑豹。藤川说，这黑豹便是那位于昨年名噪一时的巨星。离逝的夏夜，她攀上高处，穿过铁栏，便摆脱了屋舍，轻盈地跃动于月下的檐瓦与暗巷，令宪兵与都厅于民众的惊惶与战栗下营营。黑豹的黑影笼断了不安的人心。夏日的野兽，晚春的游女，早春的尉官……药老言：“性命以猎奇的残败亡去，失去一切的生机。”确是如此。
书便是藤川在信里外皆极荐的夏尔·佩基（Charles Péguy）之英文译本，称其人以沈黙、間域、空白を駆造して交互の場境を構築する，是純粋な心根を持つラ・ミ・ド・パン的英杰。又提到其正与须藤、松井二位富家子依法、意文本译造，并于简短的问候间不断同我高唱ペギー主義。叶樵先生与此公有旧，往年曾化名秋树，译其作《吾辈之青春》。《白虹》、《广寒》、《域外俎》皆节其段落发布，其中“那唯一之力量，那唯一之价涵，那一切之唯一尊严，便是被爱”风行一时，以至于令不少读者以佩基为一浪漫、天真之逍遥诗人，甚而惑了几位不习法语的名先生，在文坛上造过些误解的论战。若把这些论战同与佩基的经历及文辞相照，便着实使人不禁。
佩基于马恩河会战中战亡，子弹穿其头颅，令一切终了。他宣称其不受从于教会与共和国，他唯向圣母、贞德与正直的人性示忠。可他仍是为了参军受了洗，又战死了，抛下其挚热爱之家人，子嗣失孤，家庭破散，徒为了两个丑陋可憎、唯是不得不去宽怀热爱的帝国。
藤川雨凇亭，他唱着贞德与重生，宣称胜利便在那道德与自然的高处，可不知他还记得，在吾辈之青春与吾辈之国土间，他是怎样，我是怎样，佩基又是怎样么？
把信读完后，翻了几页寄来的译本，便与方定佘往邱满倩家去。乘其受自浙东某人物处马定牌私舆，又与接到的张璇往半淞园去。方、张为人所认，兴致颇高，便上台唱乐，以凡雅铃和《四月之春》，颇为欢腾，并因此而幸得与邱满倩行一舞曲。下午，邱、张因戏离开，方定佘也返了，闲漠到了极，便去雾凇馆吃饮。咖啡、淡奶交错，酪面、轻烟之间，真似能见识旧巴黎的美好年代，见识尽一切以战争为不可能的歌唱。
自回沪后，眼见许多所谓“知日要人”都讲军部怎样“因内外压力、于中国只‘敢’蚕食、而断不可鲸吞”的胡话，竟不知那群戎装老爷，是从不知“压力”究竟何如的。若真是在日本的街道上逛去，又不在脑里加添日本官家的文本，便知制片厂里，几乎人人都与藤川一般恍惚，总有些心意，以为满洲只是一处自然的成就，华北亦只是月下的沼泽与沧州，甚而连我亦愿作此想，因为这样才能落得轻松。可是，这梦又比佩基的悼曲还难造作，比马恩的较力更令人惶恐，因为我们、京都的与上海的，已经被各自的共和与彼此的妄念，侵凌得太久太久，而彼此的诗文人与彼此的炮与枪，又相似且相别得太多、太多，多到、也久到了于每一轮、每一日、每一秒的哀叹里，都有被血污与破痰锈烂的腥臭。
法兰西可勉力胜过德意志，而中国可以么？一场战争可勉强着终结去，而战争可以么？他们的军部击败我们的军部，他们的要人统率我们的要人，他们又把他们卑贱民众的日子减损着，施压到我们本就一人比一人孱微的艰辛中。现在，我还能吃着美食喝着琼浆陪着天上的影星与宫里的名伶歌舞做戏，可而后呢，上海的厅堂里，可还容得我们这般没有圣母也不去教堂的腐鼠？
“往去的人情概难支付，但风雨也并未有旧日望得的急切。待事境平息，夏日便可再回赴。”
这是哀伤的春天，断没有盛夏与秋冬的气息，没有活的意味。
晚间于凇霜楼独自用餐。说是用餐，其实因早饱了，便只喝了勺酒。
夜里改《吵扰之家》剧本，三娘之戏份须扩，还言“只须删了轿子便是”。可这轿子本是沟通与起承的中轴，而那三娘也本不是显眼闹热的娇命人。可又能怎样办呢，大人们自然才是踩地撑天的上帝呀。
况何，还靠在上帝的陛下讨口，付房租与除鼠的银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