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上)
上回说到,就在蓝鹰军在长山行原陷入被动之时,中岳向罗伯特·爱德华提出了一个重要建议:发挥蓝鹰军人数优势,兵分两路,血鹰军团、黑鹰军团继续对空苍山进攻,以此拖住青龙军团;而中岳则率领铁鹰军团,从长山行原西边,迂回绕到青龙军团的背后。这条计谋很是厉害,幸好霍青早就在各条道路上,都布置了龙武卒侦察小组,发现了蓝鹰军的异动之后,立刻向霍青报告。
得知这条消息,霍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阻击战打了十天,步兵一团全军覆没,步兵二团伤亡大半;
作为预备队的骑兵团,已全体转为步兵,增援到了空苍山的阻击战中;
而敌人的进攻,正在不断加强,空苍山的防守压力与日俱增,根本不可能从上面撤兵下来。
现在,霍青手中唯一的机动兵力,只剩下三百人的龙武卒;
可对手足有数万人之众,三百人的龙武卒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挡住,百倍于己之强敌的猛烈进攻;
问题是,如果挡不住的话,一旦对手成功迂回,那么整个青龙军团将腹背受敌、全军覆没,而之前付出巨大牺牲,所取得的阻击成果,也将前功尽弃。
压力再度袭来,霍青心跳加速、暗暗发慌。
尽管他知道,身为主将,面对各种突发问题,当保持镇定、从容以对;
可近乎无兵可用的霍青,虽努力尝试冷静,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愈加焦虑起来,心中不禁暗想:
唉,可惜这世上没有撒豆成兵的法术;不然,甭管花多少钱,我都一定要去学……
此时的霍青,很羡慕《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
这位诸葛丞相,甭管遇到什么情况,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波澜不惊的姿态;
每到紧急之时,总有锦囊妙计,且往往皆能奏效,再留下那句“亮早已料到……”的经典台词;
最后,将一个神一般的背影,留给众人瞻仰。
胡思乱想之际,霍青猛然想起,诸葛亮曾说过:万事万物皆可为兵。
顿时心中一动:有办法了!是的,有办法了!
他先是兴奋,接着心情却又黯淡下去,不禁犹豫了起来:
可是……可是……真的要这样做吗?
那么说,霍青想到了什么对策呢?
咱们前面提到过,长山行原西边有一条大江,叫长滩江;
长滩江水流湍急、水量极大,一旦遇到多雨季节,很容易泛滥成灾;
为了遏止水灾,赤龙帝国依内嘉山之势,在长滩江上流之处,修建了一座水坝;
霍青情急之下,想到的办法就是:挖开长滩江水坝,以水拒敌。
可长滩江水坝一旦挖开,整个长山行原,都将会被滔滔洪水所吞噬;
这样固然可以将全部蓝鹰军挡住,但后果非常可怕:
第一,正在空苍山上,与敌人血战的步兵二团、骑兵团,都将无法回撤,陷入死地;
第二,这些伤员,来不及撤离,也将必死无疑;
第三,从娄蓝逃出来的难民、周围老百姓,若要向北方逃跑,长山行原是必经之路,这样一来,等于把这些老百姓的逃命之路,全堵死了。
在之前讨论会上,霍青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但当时顾忌到,这样做容易伤及平民、代价太大,故在心中就对其否定了;
再想起此事,他不禁心如刀绞:若现在挖开水坝,不仅保不住平民,兄弟们也都得葬身洪水,付出代价反而更为惨重。
对霍青而言,一方是正在快速迂回的蓝鹰军,一方是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还有诸多无辜百姓,这个决心太难下了。
霍青的表现,马原始终看在眼里,见霍青瞅着长滩江水坝,心中已然猜中了几分;
瞧着霍青为难的神情,马原叹了口气:
今天,如果是龙飞云在此,他会毫不犹豫下达命令;霍青,你还是嫩了点儿呀。
霍青心脏剧烈跳动,声音越来越响,犹如一支重锤不断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断在耳边回响;
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压在后背,使他呼吸困难,似要窒息而死;
他心中一次次问着自己: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霍青感到,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
这些目光,就像彩虹一样,变得五颜六色,其中充满着期待、恐惧、急躁、不满、愤怒等不同的情感;
这些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切开他的肌肤,将他脆弱内心,展示于大庭广众之下。
龙飞云曾对霍青说过:冷酷和理智,本就是名将的重要品质。
此时,霍青才切切实实,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
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说起来很容易,但真要付诸实践,才明白其中的艰难和沉重;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毫不犹豫地抛弃道德底线,并以最坚定的意志予以坚持,这真的不容易。
马原于旁,见霍青久久难以决定,心说:
军情紧急,哪里容得你这般婆婆妈妈;
也罢,我已是垂垂老矣、将死之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霍青,你做不了这个恶人,那就我来做吧。
就在马原决定越俎代庖之时,霍青的耳边甚至产生了幻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鸣响:
“你是我儿子,天生就是养猪的命!”
霍青全身一抖,想了起来:这是他父亲霍瘸子临死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霍瘸子对霍青的梦想,素来嗤之以鼻:“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长了那当将军的模样儿了吗?没数!”
一股刺痛袭来,瞬间从内心传遍了全身,霍青咬住下唇,攥紧拳头,沉默外表之下,内心正在拼命呼喊:
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成为一代名将!我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决心当恶人的马原,深吸口气,刚想发号施令,旁边一个年轻洪亮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众军听令!龙武卒一连、二连,马上集结,要以最快的速度,挖开长滩江水坝!”
马原闭上了嘴,诧异地凝视正在发号施令的霍青,此时发现:这张脸上除了依然俊美之外,更多了几分坚毅和决绝。
这令马原新奇而又熟悉。
做出决定之后,霍青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头脑简单一点,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想,如何能在蓝鹰军赶到之前,顺利将长滩江水坝顺利挖开;
他努力不去想别的,以避免自己崩溃,其命令愈加简洁,语速更加快捷:
“另外,马上去通知……去通知……”
霍青拼命将感情,隔绝于大脑之外,可说到此处,泪水仍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紧咬下唇,声音颤抖:
“去通知……空苍山的弟兄们,我们要挖开……要挖开长滩江水坝,让他们……”
痛苦变成了一把刀子,在心中反复切割,痛入骨髓、剜心裂肝,霍青心痛难耐,却还是狠下心来,说出那个残酷的命令:“命令他们不准撤退……抵抗到底……”
他明白,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空苍山上所有的弟兄们,被无情地放弃了。
霍青纵然万般不忍心,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他不禁暗暗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挖开水坝,这样的话,至少不至于损失掉这么多袍泽弟兄。
可事到如今,后悔毫无用处,霍青想起了老师龙飞云的话:
指挥官不是神仙,不可能每次决定,都能做到万无一失;
与其为之前的决定而后悔,还不如抓紧时间、当机立断。
于是,霍青使劲儿摇了摇头,让自己集中精神,思考当下,遂又朝马原说道:
“马原将军,你带上所有能动的人,马上到长滩江水坝集合;动作要快!”
马原愣了愣神,以前都是他给别人发号施令,这回反过来了,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定了定神,又看了看霍青,似乎隐隐看到了龙飞云的影子;
马原笑了,这笑有点开心,也有点无奈,他就像当年对龙飞云那样,朝霍青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末将领命!”
王季牵过马来,霍青刚想上马,回过神来,朝着所有伤员,行了一个军礼,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跳上马去,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再看看罗兰。
霍青明白,如果说战争是一场赌局的话,现在站在赌桌旁的自己,已经压上了全部家当;
此时的自己,绝不能再有半丝犹豫彷徨,为了最后的胜利,必须孤注一掷、毕其功于一役。
霍青很有自知之明,罗兰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可此时的他,必须让自己的心,像钢板一样坚硬、像刀锋一样无情;
因此,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对罗兰暂时选择无视。
霍青一声长啸,挥鞭击马,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罗兰静静看着霍青,目光一直追随他,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她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心里明白,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毫无意义了。
思忖之间,耳边传来马原的声音:“孩子,我们也赶紧走吧,时间不多了。”
罗兰回过身来,凝视马原,微微点了点头:“好的。”
这几天以来,马原觉得,自己和罗兰的父女之情,有了不错发展,这使他倍感温馨;
可罗兰始终不肯叫他一声爸爸,又令他颇感遗憾。
马原只能自我安慰:
凡事总得慢慢来,一个错误,造成了孩子那么多年的痛苦和耻辱,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原谅呢?
想到这里,他释然不少……
天色向昏,残阳之下,长滩江水坝似一道雄伟的长城,沉沉压在江边,一路向南,逶迤而下;
这水坝修得甚是结实,从头到底,全是用大块条石砌成;石块之间的缝隙,用糯米粉浆灌注,结实得浑然一体;
长滩江怒吼着、咆哮着,夹杂杂草、黄沙,掀起冲天巨浪,一次次冲击在大坝之上,却一次次撞得粉身碎骨、白沫纷飞,不得不叹息着铩(shā)羽而归……
河啸之后,浓重水气,越过大坝,随着秋风,横扫而来;
彼端的庄稼地里,残余的高粱、玉米,在带着水腥味的河风中,瑟瑟发抖、随风乱晃……
山衔落日,余晖浸染,一个老农正在收玉米;
此时,已是深秋,一般人家,早已将庄稼收拾干净,在家升起暖和的炉子,烧好热炕,开始休息了;
可老农不行,老伴身体不好、常年有病,家中只有一女,尚还年幼,里里外外,只能靠他一个人;
他年龄大了,实在干不动,这收庄稼也就慢了下来,到现在尚未干完。
老农挥起镐头,照准玉米秧子的根部,使劲儿一刨,将其根部从土中挖出,再将倒伏的秧子,扔到旁边,准备捆在一起。
远处,不断有炮火声传来,老农有时停下来,往远处看看,脸上露出了害怕迷茫之色;
短暂停歇之后,他会继续干活儿,以此来麻木自己的内心。
旁边传来密集脚步声,老农吓得一抖,直起身体一看,一群士兵正朝这边疾步赶来;
老农心里害怕,忙收起镐头,躲到一边。
这群士兵,正是奉命集结而来的龙武卒;
龙武卒们也发现了老农,上前询问:“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
这口气不甚客气,若是换了平时,倒不至于如此;
如今是非常之时,很难说对方是不是蓝鹰军的密探,因此,龙武卒的问话也就不怎么和气了。
老农本就胆儿小,被如此喝问,吓得双腿一软,当即跪倒在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龙武卒上前将老农搜身,没有发现可疑物品,遂让其站起,并在老农手里塞了块军用口粮:
“老丈,此处就要打仗了,你赶紧走吧。”
老农见其态度转变,心中稍宽,闻听又要打仗,不由得害怕起来,有心想走,却又不知往哪里走,遂待在原地、手足无措。
马蹄声急,老农抬头望去,一个青年将军纵马而来,倏然之间,已到跟前;
那青年将军长得英气俊美、身形高大,纵身下马之后,目光从老农脸上扫过,微微一皱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龙武卒未及答话,老农哆哆嗦嗦、跪了下来:
“这位军爷……不,将爷。
几天前,小人就在此干活儿,本想回家,可到处都在打仗;
小人不敢乱走,又无处可去,就只好继续……继续干活儿了,还望将爷见谅。”
霍青仔细一看,见老农脸色青里透黄,一头白发被河风吹得凌乱,满脸皱纹似刀刻的年轮;
一双大手满是老茧,因为天寒潮湿,似老树皮一般的手背,已然裂开口子,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他叹了口气:一打起仗来,最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啊。
霍青上前将老农扶起,握住其手,感觉其手粗糙冰凉,心中一痛,遂朝身边士兵命令道:“将老丈,速速带到山峰之处,不得有误。”
接着,又朝龙武卒们下令:“马上拆开水坝,动作要快!”
老农得霍青如此相待,心中一暖,正想跟着士兵离去;
可当听到第二道命令时,登时觉得五雷轰顶,回身又跪倒在霍青跟前,抱住霍青双腿,号啕大哭:
“使不得,使不得啊,将爷,我老婆、闺女就住在不远之处,你若挖开水坝,她俩可就都活不成了……
我求求你了,万万使不得啊……”
龙武卒见状,过来欲将老农拉开,可怎奈他紧紧抱住霍青大腿不放,任凭众人拖拽,宁死也不松手,口中哀求不止:
“求您了,求您了……”
霍青若想将老农扯开,倒也不难;
可老农的哀求,似一记记重锤,在他心中那座看似坚固的城墙上,一下下砸出了缝隙……
是啊,水坝一旦挖开,整个长山行原,将变成一片汪洋,无数无辜百姓,将葬身水底。
这些代价,霍青不是没想过,但为了胜利,他已然下定了决心;
可面对老农乞求之时,心中辛苦积累而成的坚定,不禁再一次动摇起来:
这……这样真的行吗……
龙武卒们眼见老农悲哀欲绝,脸上亦露出不忍之色,遂静立于旁,等待霍青命令。
马原、罗兰率领王季等人,虽然后发,但脚程不慢,也已纷纷赶到;
见此情景,马原想上前劝说,却被人拉住;
马原回头一看,是罗兰,见女儿朝他摇头摆手,遂停下脚步,静看霍青如何处理。
正当为难之时,前方斥候再来禀报:
三里之外,发现了蓝鹰军的轻骑兵部队,约有五千余人,正急速赶来。
霍青闻之,心中一震,登时冷静下来:
眼下形势已严峻到了极点,步兵二团、骑兵团正在空苍山拼死阻击敌人,而蓝鹰军的穿插先头部队,马上就到,一切刻不容缓。
霍青铁青着脸,咬着牙,脸色有些狰狞,他一把将老农提了起来,扔到一边,朝龙武卒怒吼道:
“看什么看,还不快动手挖水坝!”
就在此时,变故再生,之前哀求不止的老农,此刻两眼血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我和你拼了!”
他像一头豹子般冲上前来,举起镐头,狠狠朝霍青头部抡下!
以霍青的武功,没等老农近身,就能一脚将其踢开;
或者,他可以微微一动,轻轻松松躲开;
或者,他可以一把攥住镐头,就手夺下;
但诸多选择在前,霍青做出的选择,却是不闪不避,硬挨了这一镐头。
镐头把儿砸在霍青头上,发出咔嚓声响,木把儿当场断为两截;
霍青纹丝没动,但一缕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旁边士兵连忙上前,将老人摁住,夺下其手中农具,将其捆绑起来;
那老人拼命挣扎,朝着霍青诅咒不断:“小畜生,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那镐头打中霍青之时,罗兰心中一痛,比自己被打中还疼,忙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想给霍青包扎;
她正欲过去,却见霍青朝她摇手,虽心中不情愿,却还是止住了脚步。
霍青站在落日余晖之中一动不动,全身沐浴于血红阳光之中,血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周围一切都被染成了血色;
终于,他回过身来,没有再理睬那个老农,用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向龙武卒们再次下达命令:
“马上拆开水坝,敢有违令者,斩!”
那一刻,即将落山的夕阳,在内嘉山的剪影中,拼命挣扎,不甘心就此降落下去;
那一刻,晚霞、余晖,像血一样惨红……
几经犹豫、几经彷徨、几经反复、几经折磨,霍青终于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
残酷与冷血的背后,霍青体会到了更多的,却是无奈和痛苦。
或许,这就是战争的残酷,这就是身为主将,所必须承受的无奈和痛苦。
蓝鹰军的迂回部队越来越近,接下来霍青又将迎来怎样残酷的战斗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三十一章《古来征战几人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