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北江，日夜不息。
这里是北江的北段，也是能最快离开圣域的地方。昔日天子以北江、东川、南山、西岭为界划分圣域界限。界线以内，是圣裁峰的属地，田地归属圣裁峰所有，募人佃种，缴纳收成，里面治安也多由圣裁峰一手摆平，从不惊动官府。北江之外，则是官家的地方，平民安居乐业，只知天子，不知江湖。
趁着夜色，两人同乘一匹马，往江边匆匆而行。男子体格健壮，女子温柔袅娜。女子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若非面容酷似，真不可能把这柔弱少女与淫冶丰艳的姚品仙等同起来。
这些日子，她不但身形清减，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可谓不上心。
秦副楼主感受着腰间那双纤纤素手的温度，想着和心上人就要逃离生天，心中焦虑且欢喜。
姚品仙则宛若第一次遇到心上人的纯洁少女，含羞带喜。只是眼中，时不时地露出得意之光。
前日，卞副楼主就向秦副楼主挑明，由他亲自押送姚品仙上圣裁峰。
秦副楼主吃惊道：“凭什么？她有什么罪状？”
卞副楼主一身华贵，态度也是高高在上，道：“凭她有可能对圣峰不利。”
秦副楼主只觉气血上涌，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卞副楼主冷笑道：“据说察部派去天玄山庄的暗探，都一去不回了，天玄山庄的机关制造，只怕不逊于我们公输楼。这个女人就是天玄门的门主，机关技术造诣也很深。说不定天玄山庄就是她的，总得让她交代交代。”
秦副楼主冷静下来，道：“天玄山庄没有任何侵害江湖的动作。察部去刺探人家，本来就不占道理。真被人杀了，也是咎由自取，怎么可以反赖人家。这不是太过谬矣！”
卞副楼主捋了捋须，若有深意地笑道：“老秦啊，你近日去藏秀楼去得勤。哥哥奉劝你一句，不要被色迷心窍啊！”
秦副楼主看着卞副楼主的得意神态，想起青梅的无辜惨死，更加认定了此人就是害死青梅的元凶。如今他又要对姚品仙下手，只恨不得当即对他脸上挥一拳。
他强行忍住，道：“这回送姚品仙上峰的车马，不是又出自你手吧？”
卞副楼主哈哈大笑，道：“你想的不错。就像当年接宋青梅渡河的船，也是出自我手一样。”
秦副楼主道：“你！”一拳砸了过去。
卞副楼主接住此拳，却不还手，而是阴笑道：“老秦啊，这女人插翅难飞的了。你放心，她再也下不了圣峰了。”
看着秦副楼主愤怒而惊骇的眼神，卞副楼主禁不住万分爽快。从秦舆一进公输楼开始，就是上下交赞，被认为是未来楼主的最佳人选。十余年来，他千算万算，各种挑衅，也不见秦舆犯错。而如今，秦舆犯错的机会终于来了！
秦副楼主记得他将这消息告诉姚品仙时她的反应，没有激动斥责，也没有跪下求他搭救，只是流泪道：“青梅姐姐说得不错，奸人陷害，这一天果然来了。”
她退到瑶琴旁，也不怨天尤人，只是哀伤地弹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悲伤到曲不成调。
“噌”地一声，弦断了。
玉人含悲，已是令人心碎。加上听到“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一句，秦副楼主心中的怒火，已经无法遏制。
眼前的佳人，宁可自怨，也不愿意伤害别人。没有错，这就是他的心上人。
他抱住姚品仙，心中的保护欲一下升腾起来，道：“你放心，我已经有万全之策。你准备准备，我带你逃出公输楼，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再也不会受人暗害！”
姚品仙垂泪道：“真的么？”
秦副楼主指天发誓道：“我秦舆对天发誓，从今后只对姚氏品仙一人钟情，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姚品仙激动地扑在了他怀中。
接下来仅有的两天时间，秦副楼主内心煎熬，焦虑不已。姚品仙也陪着着急，还问他要了些硝石硫磺之类，说是要做些准备。
但是谢天谢地，今天的出逃计划却进行得无比顺利。
藏秀楼当天轮到他当值，夜巡使者路线也未曾改变，约定的马船毫无爽约。就连分分钟可能出现的随机巡使，也一个都没有遇到。
他们说好了，在北江边最后祭祀一次宋青梅，然后携手离开。
眼看就要到北江边了。
一声爆响，一点绿色的焰火在他们头顶上爆开，将夜空点缀得无比美丽。
秦副楼主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姚品仙手中多了一枚烟花。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觉得腰间一麻，跌下马来。
姚品仙咯咯而笑，又恢复了媚态横生的常态，道：“秦舆哥哥，多谢你了！这女人演得我好辛苦，她的东西还给你，再也不想看到了。”
说着，将秦副楼主的包裹也扔了下来。
秦副楼主如被雷震，简直不敢相信，呆呆地望着她，道：“你——”就见她策马如飞，笑声朗朗，不见了踪影。
而被这烟花惊动的圣使，都朝着这边飞掠过来。
穆紫铘面上俱是得色，道：“魔教说我们圣峰内部有奸细，想不到居然是你，秦舆。”他满面春风，揪出奸细，又是大功一件，足够把追击失败这回事完全掩盖了。
他没有想到，秦舆连逃都没逃，就是呆呆地坐在烟花下面，等着他们前来。
秦副楼主面色如土，毫无心思狡辩，对所有指控供认不讳。
哀莫大于心死。
穆紫铘非常开心，他本可以在事发之前阻止秦副楼主，但他不会这么做。
因为这个消息，是卞副楼主提供给他的，条件就是等事发后再抓人。
穆紫铘心神领会，明白卞副楼主和他是同一类人，那就更应该相互帮忙。
结识公输楼的一位副楼主，对他以后争夺峰主之位大有好处，穆紫铘也乐得顺水推舟，帮他剪除秦副楼主这个大敌。
他很得意，卞副楼主也很得意，两人得意的笑，怕是可以映亮夜空。
如果能抓回姚品仙，那穆紫铘就更得意了。抓不回来也不要紧，跑得了姚品仙，跑不了天玄山庄。
背叛是圣裁峰的大忌，穆紫铘微微笑道：“秦舆，你现在已经不是副楼主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秦副楼主整个人已经如死木，闻言却浑身一抖，颤栗道：“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去北江边，投一张琴进江？”
这个要求真是古怪，但穆紫铘此刻心情正好，不想与他计较，于是潇洒地挥挥手，同意了。
秦副楼主默默地抱着琴前往江边。
北江无语，万水奔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