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元宗云舍下一殿欢洽离席而去。小长恭便尾随八叔叔,悄悄地跟着元宗云出了殿外。辗转假山之后,只见元宗云长身玉立于清风之中,吹奏自己那曲《暮云飞雁》,显得丰神俊朗,气度不凡。长恭与八叔叔看得如痴如醉。而后,在幽幽箫声中,一位低眸垂首的宫娥来到他身边,行了个礼。元宗云住了箫声,宫娥随他躲进山洞,似是窃窃私语着什么。
尽管元宗云十分小心翼翼,但是这一切还是落在了叔侄两人的眼中。
元宗云似乎也知道宫中人多眼杂,只是片刻时间,宫娥与他一前一后走出山洞,匆匆结束了交谈。
当元宗云转身回席,身后当然已经消失了高淯的身影,连高长恭,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一幕深深地印在了高长恭的脑海中。
此时,小长恭从回忆中抽回神思,倾耳聆听箫音,却无法明了八叔叔所说的差别,只得道:“孝瓘不才,实在没听出有什么不同。”
高淯却淡淡得说道:“只是一首曲子,或许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同。”
真得没有什么不同吗?八叔叔越是这样说,似乎越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小长恭带着狐疑的目光,望向对面嘉宾席上元宗云的父亲元宝明。将近不惑之年的元宝明衣冠楚楚,除了脸上的两道法令纹稍显年纪,仍然散发着年轻人的活力。他端坐在宴席上,静静聆听着箫曲的每一个音符,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啰嗦,用酒樽喝得不够过瘾,让我自己动手吧!”一声男子粗鲁的声音响起。因为丝竹之声的掩盖,幸而没有太多人听见。说话的人是高洋。高洋是高澄一母同胞的二弟,也是北齐真正的建立者,他粗大茂密的眉毛浓稠如墨,张目前突似蛙,肌肤皮糙肉厚,似是干枯的橘子皮。他平日举止粗俗,不拘小节,此刻正夺过侍从手中的镶琉璃铜壶,倒灌入喉,一副乡野村夫的彪悍模样,与讲求举止得体的宫廷气氛格格不入。
“二哥,天子眼前,还是要讲礼数的。”一个男子温文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高演,高澄的六弟(即北齐建立后的常山王、中兴之主孝昭帝)。一向习惯于察言观色、举止得宜的高演,面对二哥的举止自然是要规劝的,并且这一行为一直延续到高洋登基之后的很多年。
高演坐在高洋右手边,抓着高洋的胳膊,劝他放下酒壶。
高洋觉得六弟说得有道理,便悻悻地放下了酒壶。这也如同北齐建国后的历史一样,因为高演一向庄重自持,严于律己,所以面对他的规劝,高洋总是会给几分薄面。
高演身边的高湛,高澄一母同胞的九弟(北齐建立之后的长广王,也是高演驾崩后兄终弟及的武成帝),作为高齐皇室又一位美男子,他的下颌略尖巧,眼眸也更加狭长,整体显得一副邪魅之气。他原本陶醉在歌舞之中,以手敲打着几案,饶有兴味看着舞女们的窈窕曼妙之态,忽听见高洋和高演的一番对话,便对身后的人说道,“和士开,你去给二哥斟酒。”
“我还是伺候九殿下吧!”一向巧言令色的和士开持着酒壶殷勤地为高湛斟满青釉联珠纹高足杯,一股浓烈清爽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高湛身边紧挨他坐着的是与他年岁相仿的侄子——大哥高澄的长子高孝瑜。高孝瑜与高湛同年出生,因为共同抚养于母亲娄昭君的膝下,同年而相爱,因此名为叔侄,却情同兄弟。九叔叔的快乐就是高孝瑜自己的快乐,高孝瑜原本也纵情于歌舞中,听闻和士开的这句矫情的献媚之语,心中顿时感到无比恶心,“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以后献殷勤的时候还多着呢。听你主子的话,去二殿下那边侍奉吧。”
和士开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是道:“殿下说话一向这样疾言厉色,奴才可不敢在殿下眼前当差了。”
“那正好!你要是能远远地离开我们,老天对本公子也不算薄待了。”高孝瑜对这个表里不一、人品龌龊的和士开一向反感,曾多次劝说高湛远离这样地奸邪之徒。但是高湛每次都会说:“好了,孝瑜,别再说这事了。”
“好了,孝瑜,别再说这事了。”高湛将手搭在高孝瑜胳膊上,和士开也默默的走到高洋身旁。
那高孝瑜还能说什么呢,于是便不再说话,往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
箫声在隐隐约约的余韵中渐渐歇止,如同湖心的涟漪水纹悠悠转为平静。
宾客们纷纷击节称赞,大殿中是此起彼伏的喝彩。
在众人的称赞中,元宗云收起竹箫,向前走近孝静帝,躬身行礼道:“元宗云以《暮云飞雁》之曲恭贺陛下千秋万寿,长乐无极。”
他的清脆之声响彻大殿,琅琅如琴弦铮琮。
“元宝明!”片刻的沉静后,孝静帝元善见走下龙椅,唤着元宗云的父亲元宝明。
“臣在。”元宝明赶忙越众出列。
孝静帝元善见道:“今日令郎演奏的这首《暮云飞雁》,似乎比以往更加韵味悠长,令人闻之忘俗,百听不厌。爱卿不愧为孝文皇帝的子孙,我们元氏宗族中的英杰!”
“陛下谬赞了,这曲《暮云飞雁》经过了微臣的改良,以箫曲为主调,由犬子编成;以琴、琵琶、箜篌等做和声,是微臣的拙作。能有幸得到陛下的清赏,是微臣与犬子莫大的荣幸。”元宝明笑道,声音不卑不亢,看不出他们身为皇族的骄傲,也看不出他们生存处境的窘迫。
然而生存于窘迫的处境之中就像行走于黑夜中的荆棘小道,纵使再小心翼翼,也有被划伤的可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元宝明父子的血脉就是他们的原罪,虽然不具备太多杀伤力,但是一直让孝静帝感到如鲠在喉,总想咳嗽几声,才能缓解那种细小却难以忽视的痛痒。
考验说来就来,只听到元善见开口说道,“此刻说到《暮云飞雁》这个名字,朕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元善见踱着步子玩味着箫曲的名字,随后盯着元宝明,声音中透出一丝逼问的语调:“不久前,关西的宇文泰又立了新君,而这位天子恰恰是爱卿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元宝炬。现在朕居邺城,在东方,令兄居长安,为西向。同为元氏血脉所在,不知元兄这只元家的雁子打算往何处栖身呐!?”
作为元家血脉的元宝明,遇到这样尖锐的问题,可真是一种刁难了。正当所有人都替他捏把汗时,元宝明却举重若轻地答道:“陛下说笑了。雁为候鸟,也只是冬夏南北往返,怎么会有东西之择呢。‘暮云’之暮乃指臣的亡妻慕容氏;‘暮云’之云乃是犬子元宗云;至于‘飞雁’乃是指家中小女,只不过小女闺名为‘燕燕于飞’之燕。“暮云飞雁”四字,象征着微臣一直期盼的阖家之欢。臣的妻室已故,所以臣的一双小儿女就是臣的归宿了。”
雁子只有冬夏南北往返,没有东西之择。没想到,孝静帝将雁子与元宝明作比,恰好让元宝明以火攻火,十分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拷问。
“那爱卿打算将小儿女往何处安置呐?”元善见不肯罢休,挑着眉毛又问道。
“陛下文韬武略,世人皆叹有孝文之风,是名副其实的天选之子。天下人自然都会迷恋邺城风物。”元宝明道。
“爱卿既然心向我朝,那朕今天向爱卿讨要《暮云飞雁》的曲谱,不知爱卿是否舍得?”孝静帝似乎有些过分了。
“《暮云飞雁》的曲调极难谱成,所以臣难免敝帚自珍。所以……”还未等元宝明开口,元宗云已经急忙应对道。
元宝明按下元宗云的胳膊,示意他住嘴,自己又道:“乡野俗曲,下里巴人,只恐有辱陛下清听。”
“我朝几经战乱,雅乐不作,如果爱卿愿意将此曲呈献给太乐署,作为祭祀元氏先祖的郊庙之乐,那定当能为邺下雅音再增添一抹风流。身为元氏宗族,爱卿还要再推辞吗?”孝静帝用郊庙之礼的国之重典来要挟,元宝明似乎就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元宗云与元宝明不由得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均露出些许不情愿。不过,元宝明却沉得住气,道:“王者制礼作乐,为大业将兴之兆。此曲能得到陛下青睐,也是它的造化。臣自当尽快誊写好这曲子的曲谱,不日就将其献于太乐署,以备陛下时时清赏。”
“甚好。爱卿献乐,必会为翰墨青史传为佳话。那朕明日就等着爱卿的曲谱了。”元善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