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华,不分昼夜,不论四季,日日月月皆如此。刚落下的新雪,明明在城外已有半尺高,全然没有要融化的迹象,但放眼城内,只能在琉璃瓦上寻得几处即将消失殆尽的积雪。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除发生了一些大事外,入城无需任何证明,更没有上前盘问的官兵。就好像是旅人的一处驿站,想来便来,想去就去,没有约束,没有挽留。
离两人离京已有三月之隔,就算是叶天殇,也不会认为她们会在这种时候返回长安,活动于他的眼皮子底下。
“再过半月就是春节,和中秋相比,人倒是更多了。”
墨雨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四处张望,等看够了这热闹非凡的景象,这才回头留意默默跟在身后的清弦。
比起前者,她就要收敛不少,但心底萌生的那一丝新鲜感还是让她时不时对道旁的店铺投以好奇的目光——她虽然在长安待了十余载春秋,却极少走出戏楼的大门 ,更别说穿行于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惜你现在也没法如常人一样去游赏,人多眼杂,多待一会就会危险一分。”墨雨看着刻意控制转头幅度的清弦,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开口提醒道。
清弦先是愣了愣,很快收回了目光,低下头轻叹道:“那便走吧。”
本就与自己无关,长安的千载繁华......
又何必去奢求些什么呢?曾经的清弦早已死了,于那一夜冲天的火光中,和所以属于她的盛名和赞誉一同消逝。
“以后肯定还会有这样的机会的......”墨雨感到于心不忍,安慰清弦道。
清弦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旅店仍是先前墨雨救清弦后躲藏的那家。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连房间都没变。这让清弦踏入房门时,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三个月前的记忆。
墨雨再感尴尬,用右手食指尖在脸上抠了又抠,支支吾吾道:“这真不是我特意安排的......要不我们换一间?”
“算了,也当是故地重游罢了。”清弦恢复了平静,但话语中尚存几分微嗔之意,又伸手在墨雨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似乎在告诉身旁之人自己并不在意。
墨雨当然看得出清弦的牵强,却也不好去多说什么,只能看着清弦进屋。
拉过一条椅子坐下,靠于桌边,她心中虽在打算着回古宅的时日,但眼角的余光仍停留在清弦身上。
后者正费力地打开那扇稍微动一下就会“嘎吱”作响的木窗。
才开至一半,清弦的手就如同被针扎了一样,下意识地缩回。而下一秒,她便重重的将窗合上,就算木刺划破手指也没有让她犹豫半分。
墨雨立刻起身,走向清弦并问道:“什么事能让你反应这么大?”
此时清弦才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疼痛,慌乱地用衣袖擦拭着伤口,洁白的布料上瞬间绽开了几朵大小不一的血花。
抓过清弦的手,墨雨一脸惊诧的抬头直视清弦,后者眼底的余悸仍未平,甚至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
熟练地用一段纱布止住血后,墨雨才转向那扇关起的窗。透过窗棂的罅隙,她眯起眼向街道上看去。
刹那间,她脑中无数沉睡的记忆被唤醒,只因看到了从对面酒楼走出之人的脸。
叶天殇。归京第一日,她们就凭着万分之一的概率见到了迫使她们狼狈逃离长安的人。
“早晚都会死的人,何足为惧!”
墨雨眼中寒光乍现,声音冷得堪比万年玄冰。
再去看清弦时,她露出一个苦笑,伸手轻抚对方颤抖的脸,又一次安慰道:“他不会发现我们的,偌大的长安,在对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藏两个人再简单不过了。”
见清弦仍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抖,墨雨长叹一声,拉过清弦抱入怀中。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了。
良久,清弦才主动松开了双手,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艳艳不振。
内心的恐惧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对谁来说都一样。
带你回长安,恐怕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吧。墨雨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想让清弦再去逃避这件事,但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她能轻易左右的。
“总要面对的,不是吗?”清弦突然幽幽道。
墨雨猛一抬头,显然是没料到清弦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眼中生疑,嘴唇微启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我明白你的用意,”清弦抬起头与墨雨四目相对,继续道,“想要走出这一噩梦,也唯有面对。”
“那便再好不过了,我想你的仇应该由你亲手去报。但前提是见到他时你不会吓得腿软。”
墨雨和清弦相视一笑,从各自的眼中读出了释然。但墨雨的眼神中明显还掺杂了别的情绪。
不仅仅是你,这次归京,我也需要去直面一些逃避了多年的事......
......
三日后,墨雨才带着清弦出门,避开几条大道,穿过窄巷来到一处人迹稀少的宅院前。
白墙上爬过一条条裂纹,青瓦碎一地,院门上朱红的漆料黯然失色,门虽大,却尽显衰败。上面还留着官府的半截封条,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四年的时间,虽然也曾回来过几次,却从未注意到这些时间斑驳而过的痕迹。墨雨眼前一阵恍惚,心中思绪万千。
那时的她也还是个大家闺秀,如此盛世之下,没有任何东西是需要她去操心的。父亲是朝中官员,家族和这座都城一样,正处繁盛之际。
但谁又能想到这一切会因为一把剑而如泡沫般破碎消逝呢。
清弦眼神微动,她想起了戏楼,想起了那晚的火光。她现在才意识到,墨雨其实和自己一样,但她却从未向自己表达过任何悲伤的情绪。一次也没有。
在她心中,墨雨像一朵云,一直护在她的头顶。但她因此也无法知晓云层另一面的光景。
“我们直接进去吗?”
墨雨刚向前迈出一步,清弦便叫住了她。
“来之前我已经打探过了,即使是叶天殇也早就不管这一处地方,守株待兔这种事,他还没那么有耐心。”
天色渐暗,这座荒废了多年,又经历过那种事情的宅院,显然不可能吸引任何人前来游赏。
“而且,”墨雨顿了顿,接着道,“若是连回家都需掩人耳目,躲躲藏藏的,那我也太过于凄惨了吧。”
深吸一口气后,墨雨伸手推开了虚掩的大门,动作很慢,但也没人去催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