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16栋时,父亲已让小表哥从坪山交警大队接回,他坐在楼顶上唉声叹气。看我上楼,父亲仿佛抓住了一根脱离愁江苦海的绳索,气喘吁吁地挣扎起来:
“暂扣驾驶证六个月,罚款2000元,这酒好贵啊!”
“还好不是醉酒驾车,不然——”我试着宽慰他,可话说到一半,发现有些不合适,便把后面的咽了回去。
……
周围寂寥无声,我在等父亲接上话题,驱散那恼人的静默。显然,父亲又深陷悔恨与自责编织起来的牢笼中去了,他的意识和思维一时难以找到突破口。
第二天,父亲去了坪山交警大队交罚款。晚上,我们默契地坐到楼顶昏暗的板房前。
“你一个人在这边有没有把握?”父亲问我。
“有。”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多少信心,可我还是希望他过石狮去,而不是像他说的想在附近找一个能照应到我的工作。
父亲在深圳的这九个来月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点我心知肚明。我回深圳之前,父亲除了工作哪里也不去,很多人请他去外面吃饭,他也以各种理由推辞。我过来后,父亲虽然不像以前那般孤僻,他也毫不避讳自己在为人处事方面的遗憾与内疚,但说到改变他确实没有那种心愿了,酒后跟我倾诉也只是为了获取一点心理安慰,仅此而已。
所以,与其这般痛苦地躲避,还不如早点让他离开这个再次“受伤”的地方。何况,他欠大表哥的债已还清,来深圳的目的已达到。
父亲离开深圳的前一晚,我们少不了一番长谈。他的话里饱含担忧:“十祸九快,你要时刻提醒自己慢下来……”
“我知道。”
“车子每隔一段时间,叫刘师傅检修一下。”
“嗯。”
…………
谈话时常因父亲的沉思而中断。为含蓄而精炼地表达他的想法,他在搜寻几近枯竭的辞藻,我隐约听到从他大脑中传出的那种类似于老化机件勉强运行时发出的揪心摩擦声。
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上午,我开车送父亲去了布吉长途汽车站。上大巴车前,父亲再次叮嘱了那句几天来说了不下十次的话:“以后千万要小心!”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说一句话:“我是命该如此!”小时候虽理解不了,可每每看到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觉得那是“1+1=2”一样的事实。慢慢长大,习惯了行尸走肉的生活,心中所想的倒不是谋求改变,而是对惨淡现实的麻木与无动于衷。
其实,我本质上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僵硬的身躯从来不善于迎合“奋起直追”的节奏,我愚笨的大脑也很少想出“改良自我”的方法。如果不是由自己直接或间接造成的各种残酷催逼,我也会拿“我是命该如此!”聊以自 慰。
父亲走后,一时为让他安心离去而竭力表现出来的迎难而上无畏前行的勇气荡然无存,如失去精神支柱一般,我抑郁悲观,担惊受怕。
说实话,那段时间支配我的已不是退化成一团浆糊的大脑,也不是现已开花散发着微香的理想,而是买车的那三万块钱,那是家人血汗的凝结,也是全家节衣缩食投资的一个希望,我再不敢漠然处之。
我的主要货源还是表哥的物流公司。运费则记在一个本子上,连串的数字虽然好看,却如纸上的画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父亲请客的效果极其有限,那些同乡老板倒不是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只是他们早已有了关系牢固的合作伙伴,实在忙不过来才会想到我。晚上我很少走车。
睡觉之前,我就坐在楼顶昏暗的板房前发呆。实在无聊,我会下楼帮大表哥装车。体力已大不如前。繁重的体力活也不能像在顺德那样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天下午,我去金鹏物流园内装几件工艺品。进物流园A区的治安岗亭时,车厢把岗亭顶上的遮阳塑料板给刮破了。瞬间,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围住我,索赔损失。打求援电话时,心中翻搅的懊悔和恐慌差点让我崩溃。
广播里因“钓鱼岛”争端引发的抵制日货的游行队伍在华强北集合,激扬的口号振奋人心。我终于察觉到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倘若在这灰暗的人生中还有什么值得我去追求与奉献,那么听从祖国的召唤与“小鬼子”决斗不失为一个高明的选择。我越来越难以跟上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所以我无限期待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懦夫的臭名。
赔完钱的那个下午,我把车停放在一安静的开阔地上,边听广播边思索自己的价值。想来想去,甘当“炮灰”是唯一能刷些存在感和体现一点绵薄价值的途径。
11月中旬,公司招了一个姓蓝的司机来替代父亲的位置。蓝师傅是广东河源人,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颈上戴了一个玉质的菩萨,左手套了一串黑的发亮的佛珠。
入住进来的那个晚上,他问我是不是有脚气,不然藏在床底的鞋袜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蟑螂死了一地。(当天下午煮饭阿姨在隔壁的厨房喷了杀虫剂)
我心里烦他啰嗦,还是提着好久没洗的鞋袜进了卫生间。洗完鞋袜,我从卫生间出来。蓝师傅像是吸足了清新洁净的空气,振奋异常,又给我点拨起来:“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胸襟开阔!只要做人大气,前途就会有希望。有些东西一般人我是不跟他讲的……”
听后,我好笑又好气,承认脚臭那顶多算是诚实怎么可以和“大气”打等号?还说我不是“一般人”这马屁拍得也太没水平了吧?不过,我们还是相熟起来,因为同样的孤独。
蓝师傅性情宽和,见多识广。烦闷的晚上,我经常坐在他的床前,听他讲离奇古怪的事来打发时间。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他对我的劝勉与关爱。
他经常鼓励我搬出偏僻的16栋去外面闯荡一番,看我脸露难色,就会斩钉截铁地说:“别担心,你长着一张关公脸,邪魔歪道是不敢靠近你的!”一次闲聊,他叫我有时间跟他去外面选一块玉,他要帮我做个护身符。后来在一次通话中,他又对我说往后当老板公司名字里最好有个“容”字。
蓝师傅做了三个月就走了。现在,我们几乎没了联系。如果他知道我将大把的时间用在追求你,而没有努力去开拓老板之路,他定会摇头叹息。
蓝师傅走后不久,我也搬出了16栋,原因无外乎经济不自由。缺钱显见的特点就是像怨妇一样喋喋不休,那抱怨又如上世纪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搬出16栋后,我租住在丹竹头社区。货源更多了,收入也提高了,收的还是现钱,可不变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也将自己包裹得更紧密了。
社区里有很多做物流生意的县里人。我试过融入他们,可每次跟他们在一起总感觉很别扭。之所以会这样,还是我太过自卑,我总觉得比他们矮了一截低了一级,跟他们走近有讨好之嫌。至于跟他们的合作,我更是如临大敌,生怕一丝的疏忽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而没了下文。
白天在忙乱中悄然结束。当四野暗淡下来,无边的空虚便涌上心头。这是入睡前一段无法逃避的“课程”,我在枉费心机地找寻答案。
我在社区里的快餐店吃过晚饭,便沿着弯曲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本想去篮球场上看会比赛,可走到半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穿过熙攘的人流,躲过呼啸而过的汽车,快速隐身于黑暗之中。
我不知道去哪,在找寻什么。忽然,不远处传来洋溢着幸福与快乐的广场舞弦律,我本能地加快了逃离的步伐。
过桥,爬石阶,登上那还未用水泥钢筋加固的陡坡。站于坡顶,迎着晚风,能有片刻的轻松。
10点左右,我原路返回,带着那份从未离身的空虚往山窝里的那间小房子走去。开门,点灯,关门,反锁,屏蔽了所有恼人的喧嚣,也把救援的希望全部斩断。
之后,我所有的努力只为抓牢那丝毫没有规律的睡意。终于,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某天,我隐约听到一丝哭声,虽然意识模糊,但我仍确信那不是对面楼层女婴吵闹的啼哭,也不是隔壁女子与丈夫吵架后无助的啜泣,那更像是一种指引让我开始抵抗大脑的昏沉和身体的疲乏,往那个散发着微弱光亮的地方看齐。透过蒙蒙迷雾,我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