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情按了按干燥冷硬的地板，尝试很多次，依然无力从地上爬起，只得背部挺直，勉强倚靠着一段亭栏。
他还没有死，但看他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的样子，离死似已不远。
难道他真的中了萧如雷一记雷霆万钧的风雷掌？
突然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一个古里古怪的声音戏谑道：“孟老弟，别装了，现在不会再有第三人。”
孟无情闻言，目射精芒，竟生龙活虎地从地上跃起，闪电般出手捉住那人的腕，一扭一旋，那人已猝不及防地仰面跌下。
那人狼狈不堪，揉着发红的手腕，可怜巴巴地道：“半年不见，就这么蛮横地招呼朋友了？”
孟无情反倒笑吟吟地瞧着他，悠然道：“你不在王家寨做寨主，跑来这里干嘛？”
那人白发蓬乱似鸡窝，一双三角眼闪动贼光，眉毛一高一低，指甲又黑又长，简直就像老鼠成了精。
他赫然正是一网遮住半边天、来去京都俱成空的盖世奇偷王空。
王家寨自偷圣王小根开始，便从武林刀法世家，演变成不入流的小偷家族，这其中深藏的原因，至今仍是一件江湖中最诡异难测的秘密，甚至连王空本人也毫不知晓。
他只知一出娘胎，父亲就在他头脑中灌输神奇百变的小偷法门，通过父亲十来年的悉心教导，直至父亲临终叹出的模糊哀伤，他总莫名其妙地顺应小偷的宿命。
江湖中人，本就各有宿命，别人非感同身受，无法理解一二。
王小根虽被世人称为偷圣，但盗富济贫才是父亲足以被载入英雄辑录成武林不朽名人的唯一保证。
王空充分继承了父亲的偷品，在偷技上甚至早已青出于蓝，不仅偷了大江南北无数巨富豪绅的宝库，还曾潜伏京都，窜入森严皇宫，盗取不少独一无二的异域贡品。
只要他出现，必有传奇发生，这倒是与孟无情颇为相似，也难怪他们会成挚友。
这时他伸展四肢，大大咧咧地半躺在地，故作自嘲地笑道：“谁叫我一生下来就是小偷？家里千金万金，也抵不过外界的无限吸引。”
孟无情叹道：“妙极，做贼做到你这份上，可算不枉此生。”
王空道：“孟老弟，做贼何等快意？有时趣味太多，已不足为外人言，像你这样的游侠，却是一辈子也感受不了的。”
孟无情道：“这话不假，所以你即使一把老骨头了，也要出山，大偷特偷。”
王空不禁大拍其掌，开怀大笑：“孟老弟呀孟老弟，我行走江湖几十年，终于找到你这个甚合我口味的小朋友。赶紧的，你还有什么恭维话，一股脑儿说出来。”
孟无情失笑道：“你连这都可以听出我是在恭维，实在厉害。”
突然目光一凛，神情微变，紧紧闭上嘴，才逗引起别人的兴致，他竟一个字也懒得多说了。
这种大煞风景的事，竟也会落到他身上，连王空也顿觉困惑，不免瞠目结舌。
王空凝注着孟无情的脸，只见他目光已直向亭外的松林深处转去，脸上笑容犹在，却愈渐严肃，甚至有些沉重。
身为奇偷的王空，不仅头脑灵活，直觉也非凡，立刻隐约察觉到有人正满含杀机地朝这里一步步逼近。
他惊疑之下，忍不住想说什么，孟无情却突地低声苦笑道：“老兄，对不住了，今番我有事在身，不能久陪。”
王空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要赶我走？”
孟无情歉然道：“我非存心怠慢，只是相求老兄帮我一次。”
王空错愕，本来压低的那边眉毛也高挑起来，三角眼已瞪得溜圆：“我走，就是在帮你？”
孟无情默默点头，对他始终陪笑，甚至有几分委曲求全的样子。
王空心中不快，不是因自己要被逐客，而是实在讨厌他那种样子：“我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找你叙旧，你却忍心这么快就赶我走？连一杯酒都不请我喝？”
孟无情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好朋友作何解释，但已听出某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情势刻不容缓，他不愿连累王空，只因他此番下的赌注绝非别物，而是另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
现在已到了该全神戒备的时候，他不能不暂时冷落王空。
他希望阅历深厚的王空看得出他的迫不得已。
王空盯着他，半晌突然从地上跳起，慢条斯理地叹口气，埋怨道：“罢了，谁叫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既已八拜结交，为难朋友的事，孙子才去做。”
孟无情深含歉意与感激，对他弯弯腰拱拱手，微笑道：“老兄受了委屈，改日小弟必当赔罪。”
王空撇嘴笑道：“且说怎么赔罪？”
孟无情慷慨道：“南丐烤的叫花鸡，北祖烧的羊肉，外加一坛陈年好酒。”
王空仍不甘心，瞪眼道：“陈几年的？”
孟无情正色道：“几年哪够？起码也要五十年，东山林夫人处，为了向老兄赔罪，我自愿去那边讨酒。”
王空拍掌道：“你野心不小，胆子不小，连天长老都不敢妄自登门的地方，你也会去？”
孟无情道：“我学学老兄，尝一下偷东西的乐趣，改日我左手提叫花鸡，右手携烧羊肉，老兄若有兴致，不妨一同偷去？”
说到偷，王空当然比谁都积极，笑道：“好，我偷遍天下，连皇宫也曾留下足迹，却总没机会去造访东山林夫人，那里可是比皇宫还要森严之地。”
孟无情继续添油加醋地撺掇道：“只有偷了那里，老兄才真不愧是一网空九州，纵横无敌手。”
王空兴奋地蹦上石桌，将桌上的残酒倒进嘴里，似已回味无穷，连连咂舌，笑赞道：“好好好！妙妙妙！”
他突又睁圆一双三角眼，紧盯孟无情：“你可不许耍赖，咱俩一言为定。”
孟无情伸手出去与他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肃然道：“一言为定。”
王空狂喜，一向是他独偷独乐，今天他才真正领悟，原来偷东西也怕寂寞。
能多出一个人陪着他偷遍天下，那是怎样痛快的一种光景？
他完全陶醉在即兴的幻想里乐开了花，似已有些等不及，手脚无处安放，跃跃欲试。
孟无情见状，催促道：“老兄，既已一言为定，就该说话算数。”
王空怔了怔，旋即明白他这句有点绕脑筋的话，挠头笑道：“你要我帮忙，好。”
好字出口，他已轻灵地翻上亭檐，又朝孟无情狡黠地眨眼道：“老兄告辞了，你记住，你若敢耍赖，我就来偷你的刀。”
孟无情哭笑不得，只好点点头。
为了请走王空，他竟不惜夸下去林夫人处偷酒的海口，不由得佩服自己这份狠劲。
他的无鞘快刀片刻不离身，但神通广大的王空要来偷，绝对有法子成功。
他可不能失言而失刀，刀不仅是他的一部分生命，更是全部荣耀。
现在王空已去，他又如之前一样委顿在地，气息欲断。
他希望刚才和王空的意外相会，闹出的动静不至于打草惊蛇。
XXX
此情此景，铁万雄才如姐希冀那般英俊潇洒，浑身上下，每条血管与肌肉，无不奇迹地勃发出不竭的能量。
他即将战胜一切，证明自己比天下任何男人更具顶天立地的资本。
他的生命已不再脆弱如纸，不再虚有其表无人关注。
纵然没有阳光，他也会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人生匆匆，休把岁月蹉跎。
事已至此，他终于有了改头换面崭露头角的机会，那些平素睥睨他的人，定要他们尝尝屈辱的滋味。
那滋味对他们是一种罕有的刺激，浓烈扑鼻的新鲜感如尘埃落定后，他们也将悔不当初，无奈无助。
听了萧如雷的话，目睹萧如雷肩伤导致的萎靡，他很是痛快。
他宁愿坚信自己的所听所睹，皆非虚假。
他现在精力充沛，无限热情，身边的现实峰回路转，往昔的屈辱已粉碎成梦。
屈辱远去，荣耀却越来越近。
他的脚步离酒亭越来越近。
此生首次，他以一种严酷的威胁姿态逼向别人。
这不禁让他更觉痛快。
XXX
阳光下，有风自远方吹来，那么温柔，甚至甜蜜。
铁万雄并未着急地加快步伐，他要享受今天的每一刻。
他非常放松，似已陶醉在温柔甜蜜的风中。
他向姐认真地承诺过，美好的日子就快要来了。
果然一切进展都是顺心如意。
仿佛天意，老天也想他们幸福地终成眷属。
他胸中热血澎湃，激发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XXX
松林小亭，重伤待毙的孟无情。
这位新近崛起的刀客现在已有气无力，半躺着颤抖不止，和萧如雷一样萎靡。
气若游丝，命垂一线。
铁万雄目睹之下，情不自禁地冷笑。
他的笑冷冰冰，目光却炽热如烈火，既要冻结孟无情眉宇间毫不褪色的傲气，也想将孟无情残存的意志烧为灰烬。
他无所顾忌地用冷笑蹂躏一切，用眼睛吞噬一切。
他成了极度贪婪的野兽。
他走进小亭，优雅坐下，心无块垒，再也不必小心言行，总算潇潇洒洒地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他认为自己面对这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应该畅怀大笑。
于是他的冷笑扩成了大笑。
他现在有资格想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挡不住，自己也不怕出丑。
只有失败者才会出丑。
他并未正眼去瞧孟无情，而是看着石桌上的杯碟。
酒菜都空了。
他突然遗憾自己怎么不带些酒菜来，以一个傲世奇人的失败下酒必定很香。
他庆幸自己还随身带着折扇。
他身份的唯一象征。
香木细镂的空花折扇，自他手中唯美宁静地展开。
他轻摇折扇，悠然惬意，扇出的微香瞬间满亭，就像绽放了无数鲜花。
他陶醉着，享受着，感觉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在升华，逐渐飘忽成仙。
孟无情直视他，瞳孔深处隐约浮现了一种悲凉。
已值正午，艳阳高照。
一束束阳光被一蓬蓬松针刷下，让酒亭内外显得光怪陆离，清幽无比，人如置身海底。
铁万雄本来对失败者不屑一顾，但随着明媚阳光的修饰，他甚觉面前的孟无情非常有趣。
其实有趣的并非孟无情这个人，而是这个人身上的那件衣服。
桃花衣。
阳光将那件桃花衣也映得光怪陆离，夺人眼球，他已不得不看，从未看过如此美丽的景象。
他才知道南宫血那件冒牌货是多么粗劣多么丑陋，简直连真品万分之一的精髓都未复制到。
但那些桃花……
反倒让没有见识而轻信的人倍显卑贱。
他也卑贱了。
他沸腾的斗志瞬间冷却。
他恼羞成怒，血液竟怎么也无法因怒气而重新热起来。
他实在受不了，他这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绝不能突然低失败者一等。
他要尽力扭转，用语言做致命一击的武器：“桃花公子？”
孟无情惨然笑道：“你就是那个被誉为神拳美男子的铁万雄？”
这句话说出，让铁万雄错觉他并非重伤被迫在此，而是预料自己会来所以故意留下。
一种胜利者才该有的自信，犹如漫不经心的施舍，但他脸上的惨笑完全看不出假来。
铁万雄内心很不是滋味，表情却尽量维持着优雅：“想不到名震寰宇的孟大侠也有与我相逢的一天。”
孟无情叹道：“可惜我们首次相逢，绝不好。”
铁万雄道：“怎么不好？”
孟无情道：“性命攸关，凶多吉少，诚谓不好。”
铁万雄以一种虎视眈眈中杂着几分矫揉造作的古怪目光看定他的脸，饶具趣味地笑道：“看不出你居然受了伤。”
这话不仅傲慢，甚至显得尖刻。
孟无情按着地面，吃力地抬目注视他，略有些玩笑意味地缓缓道：“你看不看得出我受的是什么伤？”
铁万雄亲眼瞧见孟无情双手撑地的颓唐，心知若要假装绝非易事，蓦地更有自信，眼中闪动着得意与狡黠的寒光。
虽然他将自身的狡黠装饰成华丽的睿智，却也掩不住他天生的自私自卑。
他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悠悠一笑：“想必是中了萧如雷的风雷掌。”
孟无情暗中叹息，面上未露丝毫破绽，仍气息难继地苦撑着，嘎声道：“你已知道，萧如雷已告诉你一切？”
铁万雄笑道：“知道的人，不止我一个。”
孟无情道：“你来是想抓我回去？”
铁万雄故作惊讶：“回去？”
孟无情肃容：“回雄风去。”
铁万雄更显惊讶：“我干嘛要抓你回雄风？”
孟无情冷冷道：“因为我已几乎和萧如雷反目成仇。”
铁万雄表情认真，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地纠正道：“不是几乎，是确实。”
孟无情未置可否，只皱眉问道：“得罪了萧如雷，就无疑得罪了整个雄风，对么？”
铁万雄傲然道：“不对。”
孟无情怔住：“怎会不对？”
铁万雄志得意满地轻摇几下折扇，认真的表情又悠悠地舒展，显得漫不经心：“至少，你并没有得罪我。”
孟无情这次竟毫不吃惊：“你也是镖局的一份子，一个地位非同小可的人。”
铁万雄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柔声笑道：“尽管我身在镖局，与萧如雷时刻利害相关，但我们的关系其实是他害即我利，今天他惨败，我就稳赢了，所以我应该好生谢谢你，感激你为我得罪了萧如雷，得罪了那些虚伪之徒。”
孟无情目光又黯淡一分：“我这样做，莫非正合你的心意？”
铁万雄笑道：“若不是你，我怎会有如此得意的时候？”
孟无情叹道：“所以你宁愿让我在这里，慢慢等死？”
铁万雄道：“等死的滋味有时也是一种享受，到你死得冷硬无法开口的那一刻，萧如雷也就有更好的理由去死了。”
孟无情微弱的目光突然一凛：“你也想萧如雷死？”
铁万雄故作无奈道：“他对我说，他认命了，该退场了。”
孟无情道：“你呢？”
铁万雄无限憧憬道：“而我，当然是好戏还在后头。”
孟无情沉默了，面对这样一个疯子，说什么都是多余。
但半晌后，他又觉得非常难受，甚至难堪，不得不打破沉默，声音已连他自己也感到陌生：“你终究要带我回雄风，却不是目前这残存一口气的我，而是我的尸体？”
铁万雄道：“等你死去，对我也是一种享受，所以你尽可慢慢死，越美味的菜越要细嚼慢咽，越漂亮的风景越要仔细观赏，这样才有回味。”
孟无情道：“一具尸体带回去有什么用？”
铁万雄道：“尸体与活人相比，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说话。”
孟无情不禁笑道：“在今天的情况下，不说话的确更有用。”
铁万雄冷冷道：“祸从口出，人之将死，其言更容易造成自己或大家的灾祸。”
孟无情苦笑：“看来我真的太鲁莽。”
铁万雄哦声道：“怎讲？”
孟无情道：“萧如雷试探我时，我不该不经思考就断然出手，我挥刀劈下，并不是想伤他。”
铁万雄道：“这话若让坐堂的判官听了，一定觉得你是天下第一蠢蛋。”
孟无情叹气道：“这话的确很蠢，但冯川绝不是被我杀的，当时我不知从何辩白，他又性急，所以……”
铁万雄道：“阿忠看见了你，阿忠是镖局里出名的老实人，他只要说一句话，你便罪责难逃。”
孟无情道：“阿忠看见的，是一件衣服。”
铁万雄道：“一件独一无二的衣服，不管谁穿上那件衣服，都会变成独一无二的你。”
孟无情冷笑：“所以我自知百口莫辩，只有乖乖做你的替罪羊。”
铁万雄摇头：“你是替罪羊，却不是我的。”
孟无情没有追问不是他会是谁的。
这原本充满自信的传奇刀客此时已无奈无力，两种感受都已到了极点。
他彻底束手无策。
放饵钓鱼的计策本是他想出来的，此刻却不知怎么继续。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别人的反击无奈无力。
面前的铁万雄不如他武功高，他只要跃起，不必挥刀，伸手就可将其击倒。
但铁万雄的病态却让他突然陷入莫名其妙的困扰。
他知道铁万雄背后还有更大的一条鱼，那条鱼要么是鲢鱼给人吃，要么是鲨鱼专门吃人，就看他的计策还能走多远。
他此刻已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